“我可有话就直说了。”赵明传紧紧握住他的手,“贤弟,你当真与万仞宫厉宫主有私交?”
祝燕隐充满迷茫地重复:“我与万仞宫宫主有私交?”
赵明传从牙缝里往外挤字:“全江湖都传开了,甚至连万仞宫好像都承认了,连江神医也对你礼遇有加,这……我该问吗?”
祝燕隐被他这要搞事情的语气震住了,干咽一口,紧张地来了一句:“不好说,我失忆了。”
赵明传一拍被子。
那八成就是有了!
第6章
祝燕隐也是没料到,自己这一昏再一醒,居然就和江湖排名第一的高手扯上了关系,心情比较复杂激动忐忑。赵明传又挑了些城中真真假假的传闻讲给他听,比如说在万仞宫中,厉随的居处名叫“燕回殿”,燕回,你品,你细品。
祝燕隐迟疑:“与我有关?”
赵明传笃定:“大家都这么说。”
否则为何不叫鹰回鹫回大鹏回,偏偏是燕回?燕子秀气玲珑一小只,怎么看都与万仞宫扯不上关系,但现在猛然出现了江南祝府秀气玲珑的二公子,事情一下就有了合理的解释!极有可能是因为祝公子在江南身受重伤,厉宫主在西北思念如狂,才会于夜半披衣下床,亲笔写下“燕回”二字,这份细腻心绪,光是想想就十分感人。
祝燕隐:等等,是不是稍微有点牵强。
他如实道:“燕回二字意境颇多,比如‘燕回吴苑风和雪,梦断钱塘月满楼’,说不定厉宫主是喜欢这凄凄意境。”
赵明传却不信,厉宫主哪里像喜欢凄凄诗文的人,他只喜欢让别人凄凄。
祝燕隐依旧将信将疑:“可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先前在江南老宅时,人人都说我与江湖无关。”
赵明传与他无声对视,屋内光线昏暗,烛火被风吹得晃动,影子也晃动。这场面祝二公子熟悉,一旦出现在小话本里,下一刻就要杀人了,于是搞得他也紧张起来,一紧张就开始胡思乱想,觉得是不是家里人隐瞒了什么,自己保不准真和厉随有过一段,不然外头为何会有那么多逼真传闻?
客栈大厅里还坐着不少人,都在等……其实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但既然这里有厉宫主与江神医都看重的人,那攀附的机会就绝不能随便放过,毕竟撞大运这种事谁能说得准,所以哪怕老板已经将茶水钱涨了十倍,大家都还在坚持续着摊。
祝燕隐站在二楼,往下看了一眼,也被惊呆了:“他们都是在等我?”
人群里还有一个熟悉面孔,面前摆着的礼盒补品几乎堆成一座小山,正是谭疏秋,他是被亲爹打发过来探病的,因为昨日在凤凰台的那场风波,城中已有传闻说他与祝燕隐相识,所以此时倒也没谁再挑衅闹事,还给他让出了舒服的好位置。
赵明传顺着祝燕隐的目光看过去:“那是沧浪帮的人。”
“我与他打过两次交道。”祝燕隐问,“沧浪帮,来头大吗?”
赵明传答:“没有来头。”
掌门人谭大刀原是饭庄老板,砍鸭子在行,砍人不行,沧浪帮能有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主要靠鸭血粉丝汤,和武学修为关系不大。至于谭疏秋,在武林中也是半个笑话,早些年一门心思想要与大门派的子弟称兄道弟,结果十有八九会遭到戏弄,为人骄横霸道却又唯诺胆怯,就是个有钱人家的金玉草包。
祝燕隐对谭疏秋不太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厉随,于是悄声问:“万仞宫也在下头?”
赵明传摇头:“没有,万仞宫的人不喜欢在武林公开场合露面,一般都是夜半约谈。”
因为这句话,祝燕隐差不多一整夜没睡。他一方面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自己怎么可能真是江湖客,另一方面又觉这种事谁能说得准,万一厉随下一刻就拎着烧刀子翻窗,并且邀请自己搬去万仞宫长住呢,立刻答应会不会显得太胸无城府,还是得先欲拒还迎一番。窗外风沙咆哮不绝,也不知道谁在吹埙,呜呜咽咽不成调,那叫一个江湖有故事。
很希望自己也能有点故事的祝二公子躺在床上,想七想八,充满期待,若将西厢戏文直接拿来套,就是待月客栈里,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猛男来。
结果猛男直到天亮也没来,大厅里的江湖人倒是一个没走。
祝燕隐实在撑不下去,眼皮子一耷拉,在晨光中裹起被子哀怨睡了。
……
万仞宫里,厉宫主刚出燕回殿,江胜临就端过来一个碗:“吃。”
两人相识多年,厉随已经习惯了对方三不五时捣鼓出一贴新药,看也不看地端过来一饮而尽,却皱眉:“甜的?”
江胜临答:“甜就对了,燕窝红枣炖阿胶。”
江胜临补充:“都是昨日祝二公子送来的,我看东西还不错,正好滋养你最近疲累。”
厉随想起了那些绸缎捆着的,神似聘礼的朱红礼盒,胃里硬是一挛。
江胜临将空碗放好:“现在所有江湖门派都聚在福满门客栈,等着见祝燕隐,甚至连万盟主也差人送了封请柬,邀他共商讨伐魔教一事。”
武林盟主万渚云,是个做事圆滑的老好人,武功只能勉强排进排行榜前二十,人缘却是第一好,威望极高。本来按照他的江湖地位,是无论如何也不该主动搭理祝燕隐的,这回既然亲自送去请柬,那么很明显,最后的目的也必然是厉随。
江胜临劝道:“武林盟如此有诚意,你不如顺水推舟。”
反正大家都是要讨伐魔教,人多势众总比单打独斗强,更何况厉随还有陈年旧伤在身,赤天数年前能伤他第一次,现在保不准就能伤他第二次,想起来总是不放心。
厉随没接他这句话,只问:“魔教的人也守在客栈?”
“是。福满门里目前遍地江湖门派,他们还敢靠近,可见功夫不低。”
“留着他们。”厉随吩咐,“将来一道前往雪城,或许会有用途。”
江胜临点头,提醒:“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带着祝家那位一同北上了,否则他怕是会有危险。”
好好一个江南富贵少爷,先是撞坏了头,后又稀里糊涂卷入江湖风波,仔细想想也是倒霉。所以在翌日看诊时,江神医没让他再去玄鳞塔,而是亲自带着药童前往福满门客栈,倒是从侧面进一步坐实了祝二公子了不得的大佬身份。
祝燕隐已经心思活络了两天,尤其是在收到武林盟的邀请函后,整个人更是蠢蠢欲动躁起来,打个嗝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要喷涌内力,还试图站在床上练习飞檐走壁。
“公子。”祝小穗在外敲门。
祝燕隐矫健躺回被窝,虚弱捧住心口,免得又被唠叨:“什么事?”
祝小穗道:“江神医来了。”
祝燕隐目光热切,几乎要将推门进来的神医灼出两个洞,他很期待对方能说些什么波诡云谲的行话暗语,但可惜,江胜临看诊看得相当心无旁骛,上来就试脉,完全没有配合演出的觉悟。
赵明传问:“伤情如何?”
“并无大碍。”江胜临道:“用银针刺激穴位,再辅之以药物,或许就能恢复记忆,只是治疗起来相当耗时,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也有,说不准。”
祝小穗立刻邀请:“那神医可愿与我们一道回江南?”
江胜临摇头:“怕是不行,我已答应万盟主,要与他同去东北雪城。”
祝小穗一听就急了:“只要公子的伤病能好,我家老爷愿奉上酬金万两,明珠千斛,锦缎百匹,玉佩十对,至于江南的田产屋宅,漠北的汗血宝马,还有各种御赐的珍贵药材,更是想要多少都有,还请神医再考虑一下吧!”
江胜临听得微微一晕,你们江南首富果然好有钱。
不如大家打个商量,让祝老爷把魔教买下来。
祝燕隐继续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江胜临清清嗓子:“我虽不能去江南,祝公子却能去雪城。”
祝燕隐吃惊:“我?去雪城?”
祝小穗警惕,不,不行!
但行不行也不是由他一个书童说了算。江胜临要去雪城,祝燕隐的伤又拖延不得,两者放在一起,也确实只有共同北上一条路。
祝二公子对此毫无意见,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小激动。趁着祝小穗去开药,他又抓紧时间询问了一下神医,为何会挑自己第一个看诊,这其中是否藏有什么过往与内幕,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江胜临看着他真诚的双眼,想起那些出自万仞宫的鬼扯传闻,良心再度受到谴责,于是语调又温和三分:“没见过,但江南祝府威名赫赫,我自然想早些结识二公子。”
祝燕隐明显不信这客套托词,又问:“那我会功夫吗?”
江胜临:“你不会。”
祝燕隐喉结滚动了一下,迂回表示:“武林盟主已经给我发来了请柬,不会功夫的人,也能参与江湖事?”
江胜临:“自然。”
神医惜字如金,口风还紧,看起来不是很好忽悠。祝燕隐换了新的套话策略:“神医可认识万仞宫的厉宫主?”
江胜临:“不熟。”
“那我与他熟吗?”
“应该也不熟。”
“不是不认识,是不熟?”
“就是不认识。”
“神医既不认识我,又与厉宫主不熟,那怎么会知道我与厉宫主不认识?”
“……”
祝燕隐志得意满,有一种击中真相的爽感,遂乘胜追击:“所以我与厉宫主到底有什么关系?”
江胜临心想,你们目前真的没有关系。
但是为能早日剿灭魔教,将来可能要强行发生一点关系。
第7章
在送走江胜临后,祝燕隐把方才两人的对话细细回味一遍,越发觉得自己和江湖有关,说不定当真与厉随是多年老相好……不是,老相识呢。
他抽过床头的鸡毛掸子挥舞两下,试图寻回一些昔日大侠的影子。结果好巧不巧,赵明传偏偏在此时推门进来,见状吃惊地问:“贤弟在干什么?”
祝燕隐冷静与他对视:“灰大,呛得我咳嗽,掸掸。”
“这已经是城中最干净的客栈了。”赵明传替他倒了杯温水,“比福满门更好的住处,怕是只有万仞宫。”
祝燕隐趁机询问:“看方才江神医的反应,明传兄是不是也觉得,我与万仞宫的关系不简单?”
“……说不好。”经过这两天的流言洗脑,赵明传其实也有点怀疑人生,而且他刚刚还又收到了一封书信,明晃晃戳着武林盟的火漆,出自盟主万渚云亲笔,说是想请祝燕隐出面,邀万仞宫厉宫主在三日后前往议事厅,与群雄共商讨伐魔教一事。
祝燕隐觉得自己开始耳鸣:“我去请厉宫主?但我连万仞宫在哪里都不知道,可是在城外五泉山?”
赵明传纠正:“万仞宫不在山巅,是数百年前传下来的一处地宫。”
祝燕隐纳闷:“地宫为何要叫万仞,万仞二字,不是往往用来形容山高且陡峭?”
赵明传:“……不知道,许是向下挖得深?”
祝燕隐:这样也行,你们江湖中人果然都不看书的,好不羁!
但建在地下的万仞宫到底有没有资格叫万仞宫,显然不是两人应该关心的重点,重点是武林盟主的亲笔书函都送来了,那下一步要如何应对。
祝燕隐初入江湖,艺不高胆却大,遂主动提出:“我要去会会那位厉宫主吗?”
赵明传赶紧劝阻:“不如先写封书信进去,探探路。”
祝燕隐一想,也行。
于是他从柜中取出一方红木漆盒,打开后香气扑鼻,赵明传看得稀奇:“这是桃花笺?”
“是春风笺,比桃花笺更难得。”祝燕隐递给他一张,“透光可见隐隐繁花纹路,似江南三月春光,用它写信给故友,便恰好应了前人一句诗,聊赠一枝春。”
不说一纸千金,价钱却也令人咂舌。祝燕隐的字迹清秀雅致,配这满纸三月春光正好,鉴于目前还摸不准局面,所以他并没有在信里太过猛烈地吐露衷肠,追忆并不存在的往事,只将万盟主的要求细细说了一遍,问厉随是否愿意前往武林盟一叙。
“这样就行了吗?”祝燕隐把信封递过去。
赵明传心里也没底:“姑且先这么试试吧。”厉宫主再凶残,想来也不会因为一封信翻脸,顶多当没看见,不算什么损失。
于是这封花香四溢的信笺便裹着江南的春,裹着祝二公子的忐忑心绪,被一道送往了万仞宫中。
厉随靠坐在石椅上:“写了什么?”
江胜临:“邀你前往武林盟议事。”
厉随看着那张飘粉信笺,嫌恶地皱起眉:“武林盟已经娘成了这样?”
江胜临笑:“是祝二公子送来的,江南望族,吃穿用度自然奢华,我替他看诊时,对方开出的酬劳足够买下一片东北雪原。他这封信是替万盟主写的,说三日后各门派会齐聚议事厅,不如……你也去看看?”
厉随不屑地“嗤”了一声,没说去,却也没说不去。
……
祝燕隐满怀期待盼了两天,也没盼回万仞宫半个字,心里熊熊燃起的江湖火顿时被浇熄一半,蔫蔫问道:“我要如何向万盟主交代?”
赵明传安慰他,盟主写信给你,不过是想多条路子,并没有强迫一定得邀到厉宫主的意思,我稍后去回了他便是,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