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随将长鞭递给影卫,自己解开已经被磨损的皮质手套,眼睛并未看雪中的血人:“我原本是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的。”
潘仕候嘴中溢出鲜血,一双眼睛也被糊住了。
“但我就想试试,那片雪里究竟藏着什么,让你这么想将我推进去。”
潘仕候透过眼前鲜红的雾看他:“你、你早有防备。”
厉随道:“因为我从来就没信过你。”
潘仕候不甘心:“为何?”
“刘喜阳并没有死,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招了。”厉随说,“还有,我已经知道了数年前厉府为什么会一夜倾塌。”
潘仕候的瞳孔骤然缩紧。
厉随用湘君剑挑起他的下巴,目光寒凉:“所以我突然就不想给你痛快了。”
第83章
祝燕隐派去西北的人, 带回了金城矿难的真相。
当时厉府将朝廷盐铁矿的生意做得如日中天,引来无数人羡慕,也引来无数人眼红, 城外一处处的矿场, 就是一座座的金山, 谁不想从中捞一笔?而将这份“眼红”转为实际行动的,就是时任知府的庞大海, 那场矿难并非天灾,是他一手策划的人祸。在厉府一夜坍塌后,庞大海顺理成章将矿场收归官府, 借机中饱私囊, 过了几年纸醉金迷的日子, 后因贪腐被判入狱, 没几年就病死了。
厉随道:“你早就知道了庞大海在暗中招募工匠,明显是要对矿场下手,却没有将此事告诉我爹, 反倒在矿难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带着证据去官府里讹了一大笔银子。”
潘仕候嘴里还在不断涌着鲜血:“我……我就不该收养你。”
“你不想收养我,却不得不收养我。”
潘仕候狼狈地倒在雪地中, 几乎能感受到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他当然知道自己当初为何要收养厉随, 一是因为厉府的大宅, 二是因为中原江湖最讲一个“义”字,若自己能替惨死的义兄好好抚养儿子,各门派自会高看天蛛堂一眼,这可比杜雅凤那种靠着施舍粥饭博出来的善人名号省事得多,也有用得多。
祝燕隐将他这点小心思琢磨得透彻, 不说别的,单说当初厉随风寒发热,都奄奄一息了,还要被他抱着满城跑,隆冬冒雪找医馆——怎么着,是金城的大夫都不肯上门看诊?可不就是要演给其余人看。
若不是天门子在收到厉夫人的书信之后,及时找到天蛛堂,真不知潘仕候还能养这个处处将他亲儿子压一头,又孤僻寡言,极不招人喜欢的“贤侄”多久。
潘仕候看着厉随,眼底忽而又变得有了生机,甚至还嘶哑地笑了起来:“但你也活不过、活不过今日,你以为这山谷中,就只有这么一点机关,只有这么几十个人?你太自负了,太自负了。”
沙沙的声音传来,万仞宫影卫警觉地抬起头。
只见方才那些已经隐入机关的焚火殿弟子,又鬼魅般地重新出现在了山道上,而且数量翻了数倍不止。他们伪装得极好,浑身雪白,几乎要与这满世界的大雪融为一体,只有仔细盯着,才能觉察出有人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移动。
一百个,五百个,或者更多。
有人追求正义与光明,也就有人喜欢杀戮与阴影,总会有那么一些脑子不好用的人,不过赤天能在短短数年间将他们搜罗到一起,而且看起来教得还不错,其实也算有些本事。
潘仕候咬牙道:“这山谷里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迷阵。”
厉随将视线下移,看着那颗血糊糊的、倒人胃口的脑袋:“看来你是真的恨我。”
“我自然恨你,锦华,要不是有你,我也不会那么逼锦华,最后竟将他逼上了绝路!”提到儿子,潘仕候的声音陡然拔高,拼死拖着零散的身体又往前爬了两步,“他将自己泡在毒水中,天天忍受锥心剧痛,而你,你呢,你什么都不用做,凭什么!”
影卫小声提醒:“宫主。”
厉随往四野扫视一圈。这时天上的云雾散了些,太阳光泻过缝隙,照亮了整座雪山,冰凌折射出光,密密麻麻的暗器也折射出光,看得人有些眼花。
潘仕候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也不知是要分散厉随的注意力,还是想将多年来的心中积怨一次吐个干净。他实在不甘心,不甘心儿子为何那么废物,也不甘心自己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怎么还是在江湖中争不到一席之地——以至于所有人在提起天蛛堂时,第一反应居然都是厉随。
敬仰万仞宫的门派,就对天蛛堂百般示好,厌恶万仞宫的门派,就对天蛛堂嗤之以鼻,偌大的中原武林,竟找不到一个门派会将天蛛堂视为独立的存在。
厉随却根本没有听他说,只是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是因为厌恶这一切才去投奔赤天,还是因为想满足自己的贪念?”
根据刘喜阳的说法,潘仕候早在四年前就被赤天拉拢,差不多是与杜雅凤同时加入的焚火殿。而刘喜阳本人也不像先前招供的那样,是在北上伐魔时才被杜雅凤派人拉拢,而是一早就与银笔书生有了联系,平时听命于潘仕候。
天蛛堂与尚儒山庄向来看不惯彼此,明里暗里你争我夺。当初杜雅凤奉赤天的命令,在白头城内用张参炼制毒药,潘仕候却暗中将此事告知厉随,想借他的手除去杜雅凤。
而前几天刘喜阳之所以会收买小厮传出潘锦华已死的消息,也是潘仕候暗中授意。他以为整个计划天衣无缝,笃定武林盟一定不会杀自己,而是会将自己当作棋子投入焚火殿,那么自己就能利用“眼线”的身份,将厉随骗来这处山谷——事实上他确实也做到了,虽然厉随一早就看穿了所有阴谋,但到底还是来了。
想到这一点,潘仕候又丑陋地笑了起来:“你很快就会死。”
厉随漠然道:“我死了,继续去将你那正在地府里的儿子比得一文不值吗?”
潘仕候双目圆瞪:“你!”
他想反驳,却又想不出该怎么反驳,一时间呼吸更加粗重,甚至发出了类似于野兽的无能吼声。
厉随拔剑出鞘。
潘仕候还在垂死挣扎:“你知道这山上有多少人吗?”
旁边的影卫被吵烦了:“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吗?”
厉随扭头看了他一眼。
影卫:我马上闭嘴!
潘仕候呵呵嘲讽着,你们,你们能有多少人,不就是万仞宫,顶多再加上朝廷的军队,那也要祝府肯借。
厉随继续看着影卫:“什么意思?”
影卫硬着头皮回答:“不止我们,还有另外三十余个武林门派,也埋伏在此处。”
厉随:“……”
影卫迅速道:“是万盟主和祝公子的意思!”
说完之后,见自家宫主似乎没有别的反应,至少不像在生气吧,就又小心翼翼地补充,祝公子说了,此番讨伐魔教是整个中原武林的事。
祝燕隐将“能打群架就绝不单挑”的精神贯彻得十分透彻。
而其余三十几个门派被选中时,也很有几分豪情万丈的使命感。
就是这么热血激昂的一群人,在亲眼目睹了厉随踏破雪崩、冲破箭雨、又横扫一大片暗器的全过程后,顿时更加热血激昂了。魔教新一轮箭矢刚刚呼啸而出,他们就纷纷举着刀剑从山上跃下,向着焚火殿弟子所在的方向冲去。
厉随一剑挑起潘仕候,将他甩向厚厚的冰崖,随后两把大刀“砰砰”钉入寒冰,恰好穿过腋下,将人高高虚架在了半空中。
潘仕候歇斯底里地喊着:“你想让我看什么,你以为自己能在我面前打赢焚火殿?”
厉随翻身上马,一剑斩落五六人头,在半空扬起细密血雾。
这是一场提前到来的厮杀。
银笔书生精心准备许久,原本是有九成优势的,毕竟就算厉随功夫再高,也挡不住一轮接一轮的箭雨与机关,他精心计算了潘仕候失手的可能性,计算了万仞宫影卫的人数,甚至还计算了祝府最多会派多少军队来帮忙,却独独忽略了武林盟其余人。
在这一点上,正道与魔教倒是达到了观点一致——那就是大家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厉随是不会、也不屑于和任何人联手的,他自负极了,也冷漠极了,从来只会单枪匹马行动,杀人,或者救人。
这样才对啊。
银笔书生看着武林盟的队伍,后背隐隐冒出一层冷汗,他转身想要顺着老路离开,一块巨大的冰石却已经裹着强大的内力,“轰”一声砸碎了那道阵门。
厉随握着湘君剑柄,冷冷站在一片狂乱飞雪中。
银笔书生无路可退,只有殊死一搏。
但除了赤天之外,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殊死一搏,在厉随面前都只能是自寻死路。
不过百余招,银笔书生就已经被狼狈地击落山谷,他亲手深埋在雪下的机关弹射而起,犬牙牢牢咬合。
惨叫声几乎盖过了漫山遍野的厮杀声。
潘仕候大张着双臂挂在山上,眼睁睁看着焚火殿从占尽上风、到仓惶抵抗、再到死伤无数,眼神也逐渐绝望起来,你们这群废物,废物,怎么就是杀不了他,这世间难道就没人能杀得了他?
厉随将湘君剑插入厚雪,洗净了上头的血腥。
其余三十多个门派也在忙着替受伤的弟子包扎。掌门们聚在一起,看起来非常为难,毕竟这回的行动是受万盟主差遣,还特意对万仞宫保密了,那现在到底要不要过去打招呼呢,不打招呼有失礼数,但打招呼吧,厉宫主又那么恐怖。
“咳!”于是大家开始清嗓子,互相推诿,你去,你先去。
厉随合剑回鞘。
其余门派:虎躯一震!
厉随骑上踢雪乌骓,冷酷地说了两个字,带着影卫走了。
其余人:啊?
于是这三十多个门派就在同一天里,达成了“被万仞宫宫主当面道谢”的奇妙成就。
以至于各位掌门站在冰天雪地中,老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甚至还觉得自己是不是聋了。
结果并没有聋。
首战告捷,还没有聋。
可喜可贺,可贺可喜。
潘仕候也被万仞宫弟子抬回了武林盟,祝燕隐原本是雪白端庄地跑出来要迎接厉随的,结果没有一点点防备地见到这么一个人,当场就蹲下吐了。
舅舅:就说了让你离江湖远些!
第84章
祝燕隐躺在床上, 比较虚弱地听影卫讲完了峡谷之战的全过程。厉随还在武林盟没有回来,江胜临原本想问问蓝烟的近况,结果被俘虏的焚火殿弟子没有一个人知道, 银笔书生重伤不治, 剩下一个还有半口气的潘仕候, 也不知是不是受刺激过度,半天连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 实在闹心。
祝燕隐将脑袋上顶着的帕子取下来:“你放心,蓝姑娘不会有事的,我看现在大家正是士气高涨时, 不如一举攻破焚火殿。”
“万盟主也是这个意思。”江胜临道, “速战速决。”
……
厉随回房时, 祝燕隐正在裹着被子出神, 他眼睛微微垂着,几根细白手指搭在膝头,看起来真是好斯文好柔弱啊!大魔头果然就被准确击中了, 他坐到床边,带着一丝沐浴后的寒气,将人抱进了自己怀中:“怎么还没睡?”
“等你呢。”祝燕隐问, “怎么样?”
“明天一早行动。”
祝燕隐扯着他的头发,虽然嘴里说要速战速决, 但一旦真的“速”了起来, 还是觉得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从西北到东北跋涉千里,现在终于到了最后的决战……话本里的反派都是必败的,但正派主角的结局却并非每次都是大圆满,祝二公子在心里“呸呸”两下,把不该有的画面驱出脑海:“那我等你回来。”
厉随亲他的鼻尖:“好。”
祝燕隐其实是做了许多准备的, 必要的、不必要的,恨不能弄个钢铸铁浇的保护罩把人包起来。虽然理智上知道这件事拖得越久,赤天的功夫就会越不可控,但情感上还是开始认真地琢磨,不然先让大哥铸一座新的轰天火炮吧,在解决了焚火殿后,再送给朝廷,反正我家有钱。
厉随从身后抱着他:“不想睡?”
祝燕隐“唔”了一声:“我担心你。”
“我知道。”厉随懒洋洋地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祝燕隐心想,你背得倒是熟练,但听起来就很没有可信度的样子。
厉随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就好像抱了一个雪白柔软的软枕。他其实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别的掌门都豪情万丈,于舍生取义的浩瀚悲壮中无法入眠时,武功最高的厉宫主却已经抱着他的绝世妖……抱着他好斯文的读书人,一起安稳舒服地睡了。
或者说只是厉随单方面舒服,祝燕隐则是睁了整整一夜的眼睛,一来担心,二来他实在被搂得太紧了,别问,问就是不敢动。
第二天,是雪原中难得的晴天。
城中百姓透过窗户缝,好奇地看着武林盟的队伍浩荡穿过长街,松散的积雪被他们踩成了冰,在阳光下反射出类似于箭矢的寒光。
祝燕隐试图撒娇:“舅舅……”
兰西山不为所动:“不许去!”
祝燕隐:“哦。”
中年人可真是无趣啊,一点都不理解小年轻的勇敢和浪漫。
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帮子生闷气,背影看起来雪白倔强,好叛逆的。
兰西山: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