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其无心之意还是有心之为,一段小小的插曲,从此二人命途叵异。
十六年后幽王南归,沈卓早已大权在握,问鼎九重。
沈梦寒手指微微颤抖。
这件事,还是沈梦寒调查沈怀瑜之时,方才无意之中查出。
而齐妃记了这么多年,今日特意与他点出。
程锋注意到他目光的流连,上前一步,手指微扣于剑柄,是一个听令的姿态。
沈梦寒用口型道:“去调兵。”
觉玄与谢尘烟冲至汤泉行宫宫门口,正巧遇到程锋从行宫中出来。
谢尘烟急急拉住他道:“梦寒哥哥呢!”
程锋刚与息旋分开,便又见了一个息旋,饶是他身经百战,亦不免怔愣了片刻。
他定了定神,刚待开口,便听到行宫内,传出巨大的爆炸声。
谢尘烟被那崩天裂地一般轰响声一震,耳畔蓦地一静。
他还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杏核眼瞪得大大圆圆的,呆呆怔怔地看着觉玄。
辉煌富丽的皇家行宫,在他们面前轰然倒塌。
雕梁画栋,沦为尘灰四散。
第五十七章 往生之召
觉息将沈梦寒护在身下。
血延着他向来波澜不惊的面孔蜿蜒而下。
身边的尘灰瓦砾,是曾经恢宏壮丽的皇家行宫。
不远处,齐妃的半截尸身还留在地上,严妆端丽,嘴角挂着诡异又满足的笑意。
觉玄将觉息放平在地,内力疯狂地向已空无一物的身体中输去。
觉息握着他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沈梦寒跪坐在地上,惨然去拉他的手:“……我不足惜,你本不必如此。”
觉息柔声道:“公子活着,能护更多的人。”
他每讲一个字,血便从他口中随着破碎的字句流出。
沈梦寒不住摇头。
不值得。
他连自己身边最想保护的人都救不得。
觉息向觉玄道:“……别让她知道。”
觉玄含泪颔首道:“我明白。”
谢尘烟想问,是心字姐姐么?
却懂事地没有问。
他一眼便认出来,觉息才是他一直熟悉的息旋。
谢尘烟怔愣了半晌,方才脚步虚浮地走上前去,扶起沈梦寒。
他眼前早已模糊,直至滚烫的泪滴落在手上,方才手忙脚乱地去拭他与沈梦寒的眼泪。
太痛苦,以至于整个人都是空的。
灵魂和躯壳轻飘飘浮在空中,落不到实处。
这比母亲去世还令谢尘烟痛苦。
谢柔病了很久很久,他早有预料。
更何况他那个时候还小,亦不懂死生别离为何物。
可是如今不一样,这是长大了的谢尘烟,第一次面对生死离别。
他朝夕相处的人,他在这世上最为熟悉与依赖的人之一。
谢尘烟想,即便他有一日忘记了息旋,他也不会忘记这一刻的痛苦与绝望。
痛苦在一个人的身上、心上,是会留下烙印的。
比记忆更值得倚仗。
觉息口中微动,谢尘烟拭了一把泪,俯身去听。
息旋哥哥最后的话,他一定会尽其所能地牢记在心里。
觉玄最后扶他坐起,以一个打坐的姿势。
梵音声声入耳,而后穿透云霄。
山河万朵,瀚海无垠。
星河迢递,银汉遥寄。
响彻寰宇。
往生诀。
有僧人行于山林间,忽而阖目入定,向东南方遥遥长拜,口中微动。
刚刚得他庇护的妇人揽着孩童,听他所诵极似往生之咒,不由奇道:“大师?”
那僧人面带慈悲,悲声道:“有同门圆寂,遗愿未了,召我入东南。”
那妇人想问,他的同门……不都在十七年前亡故了么?
沈梦寒有条不紊地将事情交待下去。
着程锋率黑衣羽林去追查五皇子的下落。
本应他亲自入宫向燕帝禀明此事,但周潜见他神情寥落,整个人摇摇欲坠,当机立断道:“我去。”
谢尘烟跪坐在他脚边。
他知道,沈梦寒看似镇定,心里或许比他还要难过,他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只希望能给予他一点温暖。
沈梦寒怔愣了许久,方才在谢尘烟轻柔的按揉下慢慢放松了僵直的身体。
谢尘烟小声道:“你好一点了么?”
沈梦寒没有回应。
他没有办法好起来。
他在北昭一十二年,有一半的时间都是与觉息相依为命。
一起分享偷来的一点食物,一起在北昭寒冷的冬日里奔跑取暖。
宛如囚室的冷宫,夏日无冰,冬日无炭,一同瘫在地上纳凉,一同缩在唯一一床被子下瑟瑟发抖。
一起打架,一起挨罚。
一同挨过北昭宫中无处不在的闲言碎语,有时候打回去,有时候骂回去。更多的时候是隐忍不发。
一同劈风斩雨,妄图挣出一条通天大道。
如今他们一死一伤,一个躺在冰冷的地下,一个留在冰冷的人间。
回首宛如大梦一场。
正允十二年的岁初,周潜终于能入宫看他,便给他带来了头发还未长出来的觉息。
这是他第一个侍卫。
他奇道:“他从前拜佛祖,如何能效忠于我?”
小小的觉息抬头冷冷看他一眼:“你渡众生,我渡你。”
渡什么众生,他在北昭宫廷内,缺衣少食,连顿饱饭都要自己争。
元锋不怕他死在北昭。更是对出身青楼的沈梦寒极尽羞辱。
哪怕是从前在市井勾栏之中,沈梦寒都未曾挨过这么多的饿。
这人间极盛的富贵之乡、铺金陈玉的深宫内院,凶神恶煞的公子隐带着他唯一的侍卫宛如江洋大盗。
敲诈勒索,无恶不作。
争的是寻常人家习以为常的一碗米,一口汤。
觉息输了他便自己上,两个人吃着抢来的烧鸡争来的酒,早忘了什么清规戒律。
直至他慷慨地分了一只鸡腿给觉息,觉息明明吃得满口流油,却一脸冷肃道:“戒荤腥。”
后来觉息再也不同他讲什么普渡众生。
皇子王孙在他眼里本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这金尊玉贵的公子隐,过得还不如他们兄弟从前流落街头。
名义上是他的侍卫,实际上却更胜于他的血缘兄弟。
无人能分享他的痛苦。
他宁愿死的人是他自己。
谢尘烟突然站起来,沈梦寒有些茫然地仰头看着他,习惯性的想对他勾起唇角。
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哀伤的表情。
谢尘烟从未以这样的角度看过他。
他恍然发现,他的梦寒哥哥也曾经是个小小的孩子。
难过的时候不会哭,因为没有人会抚慰。
他无师自通,张开他的双臂,将沈梦寒揽在自己的臂弯间,用自己尚还单薄的胸膛接住他。
这尘世间所遇的万千苦楚,他们都应一同分享。
谢尘烟将他整个人护卫在自己的羽翼下。
他用尽自己所有的温柔,轻抚着他柔软的发,他脆弱的脖颈,他削薄的背,他细瘦的腰,将他一身的痛意,一身的嶙峋,一身的冰冷都抚软抚平。
他倚上他的榻,吹熄所有的灯,将所有的夜明珠都丢到榻下。
他放下层层幔帐,挤进他的被子,将他们困在同一个小小的,又极安全的角落中。
过了良久良久,久到谢尘烟以为他不会回应,方才听到一声极其微弱的哽咽。
谢尘烟感受到胸口一片湿意,偌大的寝殿内,却始终安静得落针可闻。
没有母亲的孩子,连哭泣都是无声的。
谢尘烟嚎啕大哭。
第二日,谢尘烟在沈梦寒怀里醒来,他怔怔抬头看向沈梦寒,他清冷的眉宇间只微微有些红。
沈梦寒唤良月取了冰块来给他敷眼睛。
谢尘烟躲在沈梦寒的榻上,悄悄将裹着冰块的丝帕向上推了推。
沈梦寒温柔地注视着他,轻轻在他胸口拍了拍。
谢尘烟的眼圈又红了。
一连几天,谢尘烟的眼睛都肿得无法见人。
隐阁中似乎一切如常,息旋仍是息旋,只是谢尘烟一见他便要流泪。
人世间的离别总是毫无道理,毫无预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年少的谢尘烟不能接受。
年前,燕帝到底还是将重华赐了下来。
送重华到隐阁的乃是司礼监周安,自幼随侍沈卓,情分非同一般。
沈梦寒亦如往日一般见礼,便随意在堂上坐定了。
这些时日,他明显懒散倦怠下来。
沈梦寒毕竟身份特殊,赐臣下女官亦不是什么紧要之事,沈卓只下了一道口谕,周安干巴巴念过了,沈梦寒静静听了,却未曾起身谢恩。
周安与他目光一触,沈梦寒面色沉静,丝毫没有打算承恩的样子。
他轻叹一声,便准备告辞。
沈梦寒安坐内堂,颀长的手指拢在袖中,此时方才露出个淡淡的笑意来。
那笑如三月春风,只敛在唇角,端地是风华绝代,起身向周安拱手一礼,温声道:“我身子不好,便不送了。”
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重华垂目敛衽,似乎任何事都无法惊动她。
只是他话一出口,谢尘烟立刻便转过头来看他,脸上一脸的忧色。
有外人在场,谢尘烟也未立刻发作,待下人将周安引走,谢尘烟立时走过来,也不知是同谁的学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问道:“梦寒哥哥哪里不舒服?”
沈梦寒被他按在椅子上,后背抵着椅靠,退无可退,伸手将他推开了些,清咳一声道:“我骗人的,我懒得动。”
谢尘烟却察觉到他呼吸突然变得热烫,追问道:“真的么?”
一边伸手去环抱他,似是想将他抱起来。
沈梦寒有些恼恨地拍掉他的手。
自己起身向内院走去。
诘屈聱牙的话一大堆,他心里明白谢尘烟或许根本未能听明白沈卓的意思,却不代表他能坦然接受谢尘烟的无动于衷。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谢尘烟却不管这些,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回来,从熏炉上抄起大氅,将他整个罩住,暖炉试过了再放到他怀里。一手握着他冰冷的手指,一边用手抄将他双手仔细裹住。
他们旁若无人地做着这些,旁人似都习以为常。
沈梦寒却感到一道视线投过来又收回。
他用余光扫过重华,见她平静的脸色终于起了些波澜。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宫内的调查很快出了结果,齐妃宫中一名自齐家来的陪嫁宫女未来得及自尽,将前情供认不讳。
原是幽王自北昭南归之时,未立府前曾宿于宫中,与齐妃有染,计算时日,恰是孕育五皇子前后。
沈卓大怒,直接搋夺齐妃与五皇子一切封号,全境捉拿沈瑀。
而沈瑀早已像一滴水汇入汪洋大海,在南燕的疆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燕朝局不稳,沈梦寒不得以动了几处留在北昭的钉子,亦命缪知广暂留北昭,全力襄助元贺。
元锋太子非池中物,雄心勃勃更胜其父。
纵观元锋诸皇子,生于内庭,长于君父之手,不知天下之大,鄙薄他国之衰。
沈梦寒宁愿选择与他有着相似经历的元贺。
而缪知广虽然无甚城府,但他身后,有当年纪朝留在草原的旧部,不肯南归的三千铁骑。
第五十八章 春日迟迟
这一年战事吃紧,肃王、安王、定王年关内都未曾归京。肃王吞剑南道辰、思、播三州,加国字号。
朝中擢太常寺卿云尧为侍中,与中书令韩奇平、平章事卫泽共理政事。
又命静王与九皇子入朝听政。
虽不指望他们做些什么,只是家国有难,不可令其空享富贵,碌碌度日之意。
一年间,太子被废,承平侯与安平县君自尽后遭戮尸,五皇子被逐出牒谱,沦为天下通缉的要犯。
京中无人不侧目。
而江湖上更是如此。
当年不死不休的照月、织星、飞瑶乃至长乐寺,竟然都能握手言和,共归于隐阁。
王明野听闻承平侯与庾盛原死讯后,更是代表栖凤宗几番表态,愿唯隐阁马首是瞻。
唯有伫在风口浪尖的那个人,并未如旁人想象中一般春风得意。
沈梦寒以病辞了宫宴。
觉玄带回了阮纱和许多珍贵药材,勉强压制住了他的病情。
却也正如四娘所讲,没有赤焰草,一切都只是挨着日子罢了。
严冬未尽,他身子迟迟不好,人亦倦怠。
心字来过一次,见到觉玄,怔了好一晌,却什么都未曾问。
阁中气氛压抑,连谢尘烟都兴致不高,这个年也过得颇为萧瑟。
年后下了一场雪,院子里有一株腊梅,平日里只闻得幽香,此刻雪压腊梅,白白黄黄一片,煞是好看。
这场景似曾相识。
可是北地并无腊梅,他是知晓的。
谢尘烟怔了好一会儿。
他如今风声鹤唳,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令他恐惧不安。
这些似曾相识又无论如何都记不起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是个疯子。
他装得再像,到底不是一个的正常的人。
谢尘烟站了好半晌,才将心底的那点惊惧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