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几个问题,”谢致虚不多客套,对她说出厨子车夫与老媪的姓名,问道,“这几个人你认识吗?”
垂丝明显神色一变:“和海棠的死有关系吗?”
“你说出来才知道有没有关系。”
垂丝挣扎片刻,泄了口气:“好吧,反正已经破例了。你一定记得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她说着瞥了谢致虚一眼,“看在那封盖了钤印的公文份上……厨子与车夫我不认识,不过那个嬷嬷,原先是大公子身边的,我和垂丝都归她管辖,嗯……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就消失了。”
“哪一天?”
“……公子被绑架之前。大夫人本来要找她问责,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她们私底下都说,大公子被绑架,和嬷嬷脱不了干系,她是畏罪潜逃的。”
“梁家没有找到她吗?”
“没有,也没有证据。到现在大家都不知道公子当年是怎么被绑走的。海棠也是因为这件事,大夫人责她疏忽职守,将她逐出。公子被救回来后,身边所有人都被清洗一通,我和姐妹们都被调到夫人身边做事,被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大侍女管束,过得很拘谨。我们都说这是夫人要我们为公子受的罪赔罪。”
“你能复述当年梁公子被绑架的前后经过吗?”
垂丝道:“你问题真多。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致虚看看天色,日光不到头顶。梁府大门前又出来一队人马,福管事往领头怀里塞一个包裹:“快将东西送到妙手堂张医师处!”
队伍疾驰而去,烟尘四起。
谢致虚回答:“巳时已过,午时未到。”
垂丝坐在柳堤边,裙裾铺散在草地,并拍拍身边示意谢致虚也坐下来:“这就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了,我争取长话短说,回去还有很多活计呢。”
绑架发生在梁汀九岁时候,正是在他因为嗓子残缺而备受家人无视的童年。梁汀从府中消失一个月,从不踏足儿子庭院的父母竟然丝毫未觉,梁汀小时候性格孤僻,经常一个人找地方躲起来不见人,连他院里仆从都不会因为长时间不见主人而大惊小怪。
不过整整一个月无人察觉,或多或少要归功于当时贴身管事、后来突然消失的老嬷。
一个月后,匪徒的信终于送到梁家主与夫人手中,此时他们已将小公子带出平江府地界,送信到梁家纯粹是为了折磨家属。信中同时自报家门,原来是大夫人的娘家——湖中岛在江湖中的仇家。
三十多天的时间足够匪徒抹去任何可以追踪到他们的蛛丝马迹,他们要梁家倾尽人财也只能寻回小公子备受折磨后惨死的尸身。
十三年前平江府简直动静非凡,安抚使与知州同时出动数千官兵协助梁家地毯式搜索远郊近山。梁家人豢养的府兵也在当时现世,倾巢出动。
毕竟是唯一的后代,就算因一时偏见而缺少关爱,梁家也绝不允许他折损在仇家手中。
梁汀被找到时甚至瘦得脱了相,只剩皮包骨头,全靠一口参汤每日吊着命,将养了整整一年多才恢复人形,并从此对亲人都怀抱一种可以理解的敌意,全身骨头都调了个儿,什么事都要唱反调。
就连后来去做说唱艺人,也说不清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愿还是单纯反抗家庭。
令人奇怪的是,梁老太爷反而十分喜欢这个浑身长刺的亲孙,成了梁汀最大的靠山与依仗。梁家主与夫人也因绑架事件心有余悸,将身边最得力的亲信派去保护儿子。梁汀在那之后成了名副其实的名门贵胄。
“但我看梁夫人好像并不太喜欢这个儿子,是吗?”谢致虚追问。
垂丝正要回答,忽然看见了什么,拉着谢致虚猫腰躲在树干后。
湖水凿开一道小渠,蜿蜒曲流进入梁府后院,走出后门十余步、靠近湖岸的地方,一棵浅黄嫩绿的垂杨之下,茂密葱郁的树冠隐隐绰绰挡着两个身影。
谢致虚还没认出来,垂丝先慌慌张张站起来:“天哪,大夫人怎么来了,我得赶紧回去,谢公子,你也千万不要被她发现,否则大夫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谢致虚来不及拉住她,垂丝已经猫腰端着盥洗盆溜远了。
垂枝下的两道身影都穿着拖地长裙,婀娜曼妙,腰肢不盈一握,似乎是两个美人。
一个据垂丝说是大夫人,另一个谢致虚完全没有头绪。
他尽量收敛气息,躲在树干后悄悄靠近。
庆幸这两位女子似乎也不通武学,以他时灵时不灵的半吊子功夫,甚至中途踢翻石头一次、踩断树枝两次都没有惊动她们。否则此处或可需要一只猫或一条狗。
再次见到大夫人,给谢致虚一种奇怪的感觉,颜色浅淡的五官与风和日丽里也透着丝丝凉意的气质,仿佛在何处见过似的熟悉。
另一位女子的眉眼与大夫人颇有些相似,只是添了些少女情态,像未出阁的娇小姐。
“听……说汀儿病了……怎么回事?请让我见他一面吧!……”
大夫人的声音听上去很生气:“你怎么敢出现在这里!……要不是被我发现,是不是准备冲到大家面前!……”
“姐姐……请你也体谅我一下……至少告诉我他的情况吧!”
“……没有下次!否则我会让父亲将你禁足在湖中岛,一辈子也别想出来!”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谢致虚向后退一步,再次咔擦踩到枯枝,没人发现,他悄悄转身离开。
市集的字画钗环已经撤下,到了饭点,四处都是肚肺、腰子、鹑兔、鸠鸽一类吃食,街道飘香十里。
谢致虚穿过食肆,一边思考今日得到的信息,总觉得脑中有个念头呼之欲出,但还欠缺某个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灵感。
回到福云居,武理不在,桌上只有他上午逛街买的油纸包。
以往在邛山,给武理陪玩的任务都是老四的,虽然没有脑子但有一身蛮力,现在有了既有脑子又有力气的越关山,不知道老四一个人在后院会不会无聊。
不过老四的脑子可能也不能理解无聊这种层次复杂的情绪。
谢致虚刚到邛山时希望和一切人都能建立友好关系,没少在老四身上浪费时间,越关山为了讨好老四洗的指甲,谢致虚连着洗了一个月,可惜老四不是缺少脑子,他是真的没有脑子,对外界的一切回馈都是屏蔽的。
连先生都没办法和自己收留的第四个弟子进行交流。只有武理可以。
老四原本只是智力残障,因为受到排斥与恶意对待,变得封闭。根据先生的说法,只有真正的善意能穿过屏障进入老四的意识。
谢致虚到二楼走廊,俯身看向后院。
老四坐在穹庐外晒太阳……大概是在晒太阳吧,从他胡子拉碴、坚硬如磐石的面孔上看不出丝毫有价值的信息。
老四脚边又放着水桶,桶里插着与上次越关山用的马毛涮相同的刷子。估计是伙计放在那里等着一会儿给老四洗指甲用的。
然而等了一会儿不见伙计人影,廊下传来木轮轱辘转动的声音。
“?!!”
谢致虚趴着栏杆探身出去,看见一顶熟悉的发冠,继而是一个熟悉的轮椅背影。
奉知常推着轮子到水桶旁边。僵硬如雕像的老四转动头颅,明镜似的眼球表面映出轮椅青年的身影。
第21章
真的是奉知常?
谢致虚大感意外,生怕是自己眼花了,后院却不见柳柳的身影,只有奉知常与垂下巨大头颅的老四相顾无言。
他要干什么?
奉知常依旧穿着那件死气沉沉的灰色广袖衣袍,背身一阵折腾,原来是用绑带将袖子绑在肩上,露出小臂来。
水桶就在轮椅边,奉知常拔出湿漉漉的刷子,在桶边沥水,扬手对老四招了招。
除了武理,谢致虚没见老四对谁有过反应。
老四与武理,一个浑身蛮力没有头脑、一个聪慧博学不通武功,相辅相成,仿佛缘分天定。奉知常又算什么呢?还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
然而老四却回应了奉知常的招手,缓慢得将大脑袋垂到他面前。老四的胡子都能把奉知常整个人埋进去。奉知常伸手,拍了拍老四下巴。
老四张开嘴。
谢致虚仿佛看见一股诡异的青黄色气体从他幽深的嘴里腾溢而出。
谢致虚:“……”
他知道老四的指甲是定期护养的,毕竟藏污纳垢不体面,但他还真忘了上一次给老四刷牙是什么时候。
咦惹……
奉知常静止片刻,轮椅倒退,准备齐全地掏出一条面巾系在鼻子底下。
老四又把脑袋往前凑了凑。
毛刷在牙齿浑浊昏黄的表面刷出一串细碎的泡沫。
谢致虚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劲——那毛刷是刷马毛的吧?上次还被越关山用来给老四洗指甲吧?还洗了脚趾甲吧!
奉知常浑然不觉,毛刷探进老四幽深漆黑的大嘴里。
谢致虚跳起来就往楼下冲,刚跑到廊下就大喊:“师兄住手啊!快住手那刷子比老四牙齿还脏啊!!”
没有柳柳,奉知常好像不太喜欢和人交流,并不搭理谢致虚。
“这个刷子是店伙计用来刷马毛的,不好用来刷牙吧……”
奉知常并不言语。
“哎师兄!”谢致虚心道,老四这种异于常人的体质,也不知道会不会拉肚子?
他对奉知常的芥蒂好像消融在一张糖画里,甚至敢去抓奉知常的手腕,皮肤瓷似的光滑,不比常人温热。
奉知常凉丝丝地看了谢致虚一眼,春日高悬之下,倒不如何阴森可怕,像解开一层阴霾的薄纱,谢致虚这才注意到,他二师兄的长相并不是带着攻击性的锋利,如果相遇在排除一切前提的情境下,想必是很能给他好感的。
要是给邛山派弟子的武力排名,除了老四和谢致虚以外都是废物。奉知常被抓得没办法,对谢致虚扬了扬手中毛刷。
嗯?谢致虚盯着仔细观察,发现和马毛涮是不一样的,看样式似乎是房间里配给衣服刷毛灰的刷子。
谢致虚:“……啊抱歉抱歉!”赶紧松手。
老四没有聚焦的瞳孔落在后院外山塘河波光粼粼的水面,脑袋一动不动像个没有生机的石雕任由奉知常施为。不过根据谢致虚对老四有限的了解,这已经算比较配合了。
“没想到二师兄和四师兄关系那么好,以前在邛山很少见师兄到山谷来呢。”谢致虚绞尽脑汁试图搭话。
牙石颇坚硬,洗刷很费劲,然而奉知常一张冷脸上丝毫看不出憋劲的痕迹,架子端得很高。
他抽出刷子,大概是要沾水洗一洗,然而坐着轮椅不方便挪动,谢致虚很有眼色地给他提到手边。
刷完左边要刷右边,也是谢致虚推着轮椅把他移过去。
他俩一起完成了刷牙的工作,然而彼此一点交流也没有。谢致虚甚至觉得,奉知常也许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给自己帮忙。
刷完牙,奉知常把毛刷丢进水桶,腰间解下一个鼓囊的荷包,打开绳结,里面全是焦黄色的药丸,溢出甜香。
他倒出满满一把,要丢进老四嘴里,被谢致虚眼疾手快劈手一拦,焦黄药丸滚落一地。
谢致虚紧张道:“四师兄什么都不知道,他都没有出过后院!”
谢致虚完全不能理解奉知常的想法,明明刚才还和老四关系友好熟稔的样子,怎么一转眼连老四这种最大用处是给武理当坐骑的工具人也要下手?
奉知常冷冷看着他,捡了颗药丸送进自己嘴里,两腮一动,喉结一滑,吞下去了。
谢致虚又傻眼了。
奉知常半边唇角一翘,捻起一颗放在谢致虚掌心,示意他尝尝,好整以暇地欣赏谢致虚纠结的表情。
纠结是真的,那一瞬间谢致虚脑中一顿雷鸣电闪锣鼓齐鸣无数想法蜂拥而至,在兄弟信任与自投罗网间反复横跳,最后怀抱奉知常要毒死自己应该不会玩这些花招的想法,艰难以舌尖添了下药丸——甜的?还带点蜂蜜味?
奉知常把剩下的药丸倒进老四嘴里。老四仿佛被投喂形成习惯,咀嚼两下,张嘴打了个嗝。
谢致虚躲避不及,被一股甜腻浓稠的蜂蜜气息扑了正着。
原来是蜂蜜做的糖丸。
“啊…………”谢致虚有点尴尬。
奉知常依旧是冰冷寡淡的面孔,放下衣袖推动轮椅转进廊下,无论是尴尬想道歉的谢致虚还是张嘴等待第二次投喂的老四都入不了他的眼。只有一只黑鳞覆盖的蛇头,悄无声息钻出他的衣领,对后院吐出猩红蛇信。
武理与越关山大概是乘船游览了山塘河,是在福云居后院码头靠的岸,越关山依旧给他拎着大包小包。
“玩儿了一天?”谢致虚问。
“帮你打听消息去啦,”武理一脸“你怎么这样想我”的委屈,“你知道奉老二和柳柳今天都去了哪些地方吗?我把路线都记下来了。不过奇怪得很,梁家人今天怎么全城出动,哪儿都能遇见他们?”
谢致虚接过地图一看,明白了,这是从东市到梁家庄外围再到妙手堂的路线,奉知常跟着梁家府兵,武理跟着奉知常,所以才会走哪儿都能遇上梁家人。
可问题是,奉知常为什么要跟着梁家府兵,还是说,他是在跟着梁家府兵中的某个人?
越关山去和老四打招呼,老四理也不理他。
武理道:“还要继续表现啊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