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鬼头刀身后,是一个个经验老到,刀刀避开要害,折磨犯人到最后一刻的刽子手。
“太伤眼了,阿斫你还是不要看的好。”秦霄蜀捧着狄斫的脸,让他朝着自己这边。眨眼间,那两个血人消失在原地,地上的碎肉血迹也随之消失。
被两个遭受酷刑折磨而死的身影注视,尤其狄斫知道他们的死法后,心里格外不自在,现在消失不见,让他暗地松了口气,看秦霄蜀的眼神多了几分感谢。
狄斫走到衣柜前:“木先生,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了,您出来吧。”
衣柜里半晌没有声音,他又唤了一声:“木先生,您还好吗?”
“她们……她们不在了?”木荥旗声音颤抖,嘶哑苍老得不像话,与狄斫前不久见到的精神矍铄的老人相去甚远。
狄斫再次肯定:“是的,他们已经消失了。”
柜门被轻轻推开,露出一张老泪纵横的脸,木荥旗双眼无神,佝偻着身形从柜子里走出来。
木然的眼珠从左至右一一扫过整间屋子,搜寻着什么,略过面前的秦霄蜀和狄斫,最终一无所获。他弯曲了膝盖,颓然坐在地上,肩颈像是失了力气,头后仰倚靠着身后的衣柜。
这副模样让狄斫不好贸然开口,怎么……木先生像是不愿那两个血人消失呢?
木荥旗像是成了一座雕塑,一双眼珠失去了光泽,眼泪逐渐在眼眶中聚集,眼珠一动,泪珠便滚落掉在衣襟上。
他抬起一双干枯布满皱纹的手,捂住脸颊,低低的哭声从指缝间漏出来。
“呜呜,小婵,嘉艺……呜呜呜……”
秦霄蜀忽然想起什么,附在狄斫耳边说道:“我想我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了,他们是木先生的妻儿。”
狄斫下意识去看木荥旗,应该没有听到他们说话吧?木先生的妻儿,竟然是死于……那当初他夜夜惊恐,是被惨死的妻儿纠缠吗?
可即便是那么痛苦的死法,也不该缠着木荥旗不放,狄斫不信木先生会杀了自己的妻儿,也不信他什么也没做。
“木先生,节哀。”狄斫蹲下身,轻轻触碰他的肩头,“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现在就离开。”
闷闷的声音从捂着脸的双手下传来:“他们去哪儿了?”
谁?那两个血人吗?狄斫有些无措地看向秦霄蜀,秦霄蜀没他那么照顾老人家情绪,直接说道:“这里只是幻境,你所看到的都是假象。”
“是假象……”木荥旗放下手,面容呆滞,“是假象啊。”
狄斫温声说道:“木先生,您的困扰,不是已经被我师父解决了吗?”
是啊,板爷帮他解决了。
木荥旗脑子像是卡了壳,只能一点一点反应,表情也像是失去了控制,呆愣得像个机器。
狄斫心沉了下去,表面上事情解决了,实际上,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
“我有个美丽能干的妻子,还有个聪慧懂事的儿子,我害死了她们……我害死了她们。”
木荥旗开始喃喃自语,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不听劝阻,带回了凶器,凶器中的恶鬼渴望血液的滋润,它向我的妻儿下了手,一刀一刀剐下她们的肉……就在我奔波在外的时候,就在我自得的时候……”
不过短短两周,两周的时间一切都面目全非,他美满的家庭瞬间破碎。本该在家中等待他归来的一双妻儿,变成了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些碎肉混在地上,分不清属于谁。
法医分拣的时候费了些功夫,最后分装入两个袋子。因死状惨烈,案情严重,不能轻易火化尸体,只能暂时收容太平间。找不到杀人凶手,丈夫又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那最终成了一桩悬案。
不是的,他知道是谁杀死了他的妻儿。是他自己,是明明被告知不能收,却偏要将鬼头刀带回来的自己。
木荥旗低低地说:“她们一定很疼,被残忍地杀害,我知道那样的痛苦。”
狄斫想起当初被割伤的手臂,那是木先生赎罪的方式吗?他现在的状态实在太过不妙,困住他的根本不是幻境,是他自己将自己困在了心结里。
狄斫严肃起来:“木先生,你在他们死后,做了什么?”
这样的心结不会是一天两天生成的,木荥旗流落到榕镇的时候,距他妻儿逝世已有两三年。依稀记得,根据镇长打探来的消息,他在家人去世之后没多久,就精神失常,发了疯地跑出自己家。
那时候,逼他逃离这个地方的,就是那双变成血人的妻儿吗?
“我不过是想,我不过是想……”木荥旗忽地眼中亮起一点光,“我不过是想让她们回来,回到我的身边。”
不过是失去亲人后的人之常情罢了,想要逝者归来,有些人只是想想,而有些人,则会想尽一切办法,明知涉险,也要不顾一切。
狄斫有一瞬间失语,他没有资格逼问木先生这个问题,因为木先生可能和他一样,都是后者。
“我买到了青蚨血。”
那声低语清晰地传入狄斫耳中,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站起来,缓缓退回到秦霄蜀身边。
秦霄蜀伸手揽住狄斫的肩膀,他也明白了木荥旗说的是什么,嗓音低沉:“真是不知者无畏。”
青蚨是一种虫,母子不离,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这种生物的特性,便是无论分离多远,母子都会找到对方。
“青蚨还钱”就是利用这一特性,用母血涂八十一钱,以子血涂八十一钱,使用时,一次只用其中一种,将另八十一文留在手中,花出去的钱自然会回到手中。
不用再明说,狄斫已经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渴望妻儿归家的人,得到了传说中的青蚨血,理解产生了偏差。在去往太平间看望妻儿尸体的时候,将青蚨血倒在了尸体之上。
他所等来的,不会是美丽的妻子、聪慧的儿子,只会是两具血尸,以及沾到青蚨血的散碎肉块。
的确如狄斫所想的那样,木荥旗将子虫的血倒在了尸体上,母虫血则浇在自己身上。
他们如愿归来,只是,并不是以木荥旗想看到的形象出现。
亲人变成那副模样已是重大打击,睁眼却看到他们以那样的形态站在自己面前,木荥旗几乎要当场疯掉。那晚血尸出现在家中,受到惊吓的木荥旗慌不择路地逃出家门,但无论他逃到哪里,都会被沾染青蚨血的尸体找到。
他住进了旅馆里,夜晚却听到敲门声,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起身透过猫眼往外看,两具血尸就站在门外,轻轻碰撞着门,顽固地不肯离去。
旅馆也不能停留了,木荥旗只想逃到更远的地方去。他带着仅有的证件和钱包,逃出这座城市。
然后,他在不断出现在面前的妻儿身影与不断的逃避中彻底崩溃,变成了狄斫第一次见到时的模样。
木荥旗抬起颤抖的双手,解开衣领的扣子,向两边扯开露出胸膛。
大片狰狞的疤痕展露在眼前,狄斫眼神闪了闪,有些不忍直视。
“板爷他,替我割下了沾到过青蚨血的肉,把他们一起埋了起来。”木荥旗面容因痛苦扭曲起来,“可我,没有一日不觉得她们还跟着我。”
第133章 逃脱
眼前的事物出现了一瞬的扭曲,除了面前的木荥旗,因为只有他是真实的存在。
狄斫可以确定不是他的错觉,他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变化,清晰的人影和扭曲的背景对比十分明显,这个空间刚才有什么改变了。
秦霄蜀警觉起来,将狄斫揽在身边,沉声道:“又开始了。”
他们耽搁了一会儿工夫,过于强烈的执念让消失的幻象重新恢复。侧耳去听,卧室外的走廊传来了湿哒哒的脚步声,像是能看到印在地板上的血脚印。
与余关和狄斫不同,木荥旗对这幻境生成的景象怀着恐惧,但他竟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愿。秦霄蜀尝试再次让幻境消失,却受到了抵抗,目光投向呆坐在原地的木荥旗,眉心蹙了蹙。
为木荥旗量身打造的幻境,中心意志自然也是他。现在出现的,那两个勉强看出人形的东西,已经不再是幻境强行造出的假象,而是响应召唤而来。
脚步声在身后停住,狄斫只是盯着木荥旗,他恐惧地移开视线,不想看到却又固执地抗拒她们消失。
这样矛盾的心情,让人无法理解。
“阿斫。”秦霄蜀叫了一声,眼神示意,不然强行带木先生离开这里好了?
强行带离的想法一经出现,那两个血人立刻有了动作。他们从狄斫与秦霄蜀身边走过,在他们侧身躲避血污之时,分别从两边挽住了木荥旗的手臂。
木荥旗瞪大双眼,直勾勾盯着地板,血色占据两侧余光,随着眼泪汇聚扭曲,蔓延至整个视野。
他张开嘴大口呼吸着,上了年纪的身体以往还算健康,此刻像是衰老带来的病痛一下爆发出来,过于紧绷的胸口喘不过气来,浑身骨头都在发疼。
秦霄蜀上前一步,伸手去拉木荥旗的手臂,却从他的身体穿过,扑了个空。
狄斫一惊:“怎么回事?”
“我被盯上了。”秦霄蜀有些无奈,“阿斫,想带木先生离开得尽快,他现在逐渐丧失离开的意愿,这样下去就危险了。”
现在的秦霄蜀,就像落在眼睛里的尖锐砂砾,这只眼睛的排异功能开始想方设法,要将碍事的沙砾冲刷掉。
听到木荥旗处境危险,狄斫暗下决心,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木荥旗的手臂。
接触到木荥旗的那一刻,两个血人瞪着被割去眼睑,黑白分明的双眼向狄斫看来。两双抓着木荥旗的手臂开始收紧,身体前倾,血肉模糊的脸靠近狄斫,恶狠狠逼视。
狄斫不为所动,面色冷然。不过是两个虚假幻象,利用木老先生对妻儿的愧疚思念,在此作怪逞凶,恶心至极。
“木先生,”狄斫的声音坚定有力,“你所愧疚的,是妻儿在你未知的地方遭受了痛苦折磨,所以你不愿离去,是吗?”
木荥旗一动不动,但那两个血人逼视的视线弱了些,狄斫继续说道:“在妻儿受难之时,你却没有在她们身边,那些她们承受过的痛苦,你宁愿自己也同她们一起。你觉得,那时候是你抛下了她们,才会造成那样的后果。”
血人前倾的身体慢慢退了回去,安静坐在木荥旗身边。木荥旗痛苦的哭声传出来:“是我,留下她们母子俩。我还,第二次抛弃了她们。我不是个称职的丈夫,我更是个怯懦的胆小鬼。”
所谓第二次抛弃,狄斫想,大概是他流落到榕镇遇到板爷,将沾着青蚨血的皮肉连带着追随他而来的血人一同埋葬。
为逐利而落下的妻儿,因他的逐利而身亡。
因不舍而召回的尸首,又因他的恐惧而舍弃。
两度抛下至亲至爱之人的愧疚让他至今不能忘怀,逐渐转化为对自己的埋怨。
他情愿面对这两具血尸,也不想再做逃避之人。
“可是,木先生,您的这份愧疚给的是虚假幻境,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狄斫的声音冷静到刻板,“再多的自我折磨,只是你安慰自己的工具,好让你觉得至少做了些什么。可那些,根本毫无用处。”
“不是的……不是的。”木荥旗想要辩解,挣扎着紧握狄斫的手臂,“她们本就去得痛苦,我还让她们得不到安息。她们跟着我,就是时刻告诉我她们有多痛,我……我只是……”
“实际上,她们在死后就被地府的引魂使带走了,忘记所有痛苦烦恼,开始了新的生活。纠结于这件事的,只有你自己。”
狄斫平静说道:“早知如此,当初我不该开口让师父帮你。师父花费力气替你剜肉破法,你自己也遭了大罪,结果却没有任何改变。”
木荥旗瞪大双眼,面容定格在惊愕的表情,被狄斫的话打得措手不及。
“现在我才明白,”狄斫瞟了眼那两个血人,“谁帮你都是没有用的,你要的只是自我满足。”
“不是的!”木荥旗情绪激动起来,“小婵和嘉艺她们一直跟着……”
“她们早就开始了新的人生。”狄斫打断了他,“跟着你的,只是两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木荥旗大张着的嘴动了动,发不出一点声音,低垂下头,露出难过的神情。两个血人的手松开了,不再紧抓着他不放。
“你说的,是真的吗?”木荥旗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他抬眼看着狄斫,“她们,真的已经忘记痛苦,重新开始了吗?”
“你想看吗?寻找已转世魂魄虽然是违反规定的,如果能解开你的心结,我可以带你去找。”狄斫声音柔和下来。
血人彻底消失了,整个空间出现震荡,狄斫抬头看向四周,秦霄蜀伸出手,他立刻反应过来,握住那只手:“应该可以了。”
木荥旗还未反应过来,秦霄蜀向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眼前一花,短暂失去了意识。
空间失衡导致的眩晕感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等木荥旗再次睁眼,与一条黑蛇以极近的距离与他大眼瞪小眼,吓得大叫出声来。急急往后退,却发现自己坐在一辆车上,车门开着,外面有人正在交谈。
正与狄斫秦霄蜀交谈的老鬼回过头来,一把将黑蛇伸长的脖子捞回来:“把人家吓死了我可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