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待步承弼事成之后,第一个被灭口的人就是穆清嘉自己。
既然对方已经向自己完全敞开了秘密,他索性也大胆起来,将所有想问的都问出了口。
“尊者想主宰三界,为何不选择成仙?”
或许是因为伪装太久有些疲惫,又或许是因为面对着一个“死人”的缘故,步承弼毫不掩饰地暴露出其狼子野心来。
“你以为仙是什么?”他不屑道,“仙灵不过是反哺这个世界的养料,天道的傀儡,整个九州都被祂骗了。”
穆清嘉心中暗想,这人知道那么多不也还是被天道骗?都是被骗,好歹仙灵造福苍生,步承弼只能为祸三界。
“不成仙,又不想做人,那你想做什么?”他问。
“世人皆愚昧,只知凡人修仙,不知规则之外还有其他强大的存在。”步承弼自信地笑道,“本尊将超脱于所有规则之上,成为超于神与仙的存在。到那时,九州的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穆清嘉了悟:“……你想成为新的天道意识。”
这话道出了步承弼难以明说的野望,他闻言也是一怔,随后道:“不错。本尊要取代的,就是天道。”
“那就敬祝尊者马到成功了。”穆清嘉微笑着道。
步承弼见他态度大变,不由疑虑地眯起龙眸,显露出探究之色。
穆清嘉仍是微笑:“虽然之前晚辈与尊者利害有违,产生了众多龃龉,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你我的敌人都是天道,不如联手对敌,如何?”
闻言,步承弼意味莫名地笑了起来。那张布满黑色鳞甲的脸笑起来时不复仙风道骨,却像是玩弄掌中猎物的凶兽。
的确,现在手无寸铁的穆清嘉对他而言,就是一只有些狡猾的小狐狸。
他觉得有兴趣时,便观赏这小狐狸如何费尽心机地挣扎自救;失去兴趣时,不过是随手一掐,便能让他失去生机。
穆清嘉何尝不知对方逗弄猎物似的心理,但只能佯装不知,镇定道:“若晚辈没猜错,如果尊者成为新的天道,就可以放过晚辈的师侄了,不是么?”
言罢,他将目光转向倒在另一边的霍泷。
“你是如何得知的?”步承弼饶有兴趣地问道。
“尊者铲除异己的目标,即便是最弱的也是即将成为元婴期的修士。霍泷刚到金丹,现在无法对你产生任何威胁。”穆清嘉一笑,“而且尊者还不敢伤他。莫非是受天道胁迫?”
“胁迫”这两个字刺痛了步承弼,他压抑着怒火,道:“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本尊帮祂管理三界之事,作为报酬,祂把睚眦遗骸告知于本座,又教本座献祭之法——可天道根本没提起过,是本尊献祭于睚眦,而不是睚眦献祭于我!”
“天道卑鄙无耻,尊者素有君子之风,被祂欺瞒也是有的。”穆清嘉极度敷衍地安慰他两句,随后转而提起了他关注的另一件事:“天道要活捉霍泷,可曾向尊者透露过是为了什么?”
“祂想把霍唯的火灵根,放入那少年体内。”步承弼观察着他的神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把火灵根……给霍泷?
穆清嘉心中剧震,瞬间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这些时日天道放过了他,不是因为祂放弃了灭世,而是因为祂抛弃了霍唯,把霍泷当成了灭世的那把“刀”!
天道驱使步承弼把霍泷绑过来,是算准了霍唯会来。受伤之后的霍唯若是败在睚眦手下,那么所有的悲剧都会顺理成章地发生。
亲近之人全灭,传承冥蝶剑,入黄泉斩断生死树……
霍泷将接替霍唯的悲剧,以及灭世的宿命。
天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目标的?难道是因为他和狐仙所做的一切改变了阿唯,现在阿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上灭世之路了么?
正当穆清嘉快速思索之时,步承弼忽道:“你看起来很恐惧。”
现在的仙修脸色惨白,额头落满冷汗,全身因惧意和怒气而不住颤抖,比起步承弼所见过的任何穆清嘉,都要更加情绪外泄。
“是的。我很恐惧。我绝不会让天道安排的这一切发生。”穆清嘉咬紧牙关,盯着步承弼道:“所以,我会全力助尊者代替天道。”
步承弼满意地感到了他的诚意。
穆清嘉不想再多言,直奔主题道:“此前三百年,返魂木一直在宣宗,但尊者没有使用它成就不死之身,恐怕也是因为知道它的弊端罢。”
步承弼不动声色地听着。
“晚辈不才,受天道迫害,也在返魂木中待过一载。”穆清嘉道,“那段时间里,晚辈修为无法寸进,而且返魂木终归是身外之物,不但有寄留之感,而且极容易被仙魔抢夺——这种感悟,在姑媱城面对瑶姬时最为明显。”
在他的初步推测里,姑媱城的魔魂瑶姬一定与步承弼有关,不是直接的从属,也一定互相认识。
更何况,返魂木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步承弼好端端地不用,却听信天道用了献祭睚眦的方法,必定是对返魂木的弊端有所了解。
穆清嘉说这些话句句属实,也是句句说在了步承弼的心坎上。
果然,他若有所思地转动血瞳,道:“你是说,这些符文是用来弥补返魂木弊病的。”
穆清嘉勾起唇角,反问道:“不然尊者以为,瑶姬为何会败在我这凡魂手中?”
见步承弼仍在游移不定,穆清嘉反倒像是不在乎了,往后一靠,轻松到:“信不信由你。实则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脱胎换骨,飞升成仙。尊者大可以升仙,安稳地做天道的傀儡。”
步承弼越想成为三界至尊,就越痛恨于服从天道。穆清嘉这句“天道的傀儡”无异于给他重重一击。
“你在激将。”步承弼嗓音冰冷,威压陡升,整个洞窟的空气瞬间凝滞。
穆清嘉毫不畏惧,亦冷淡道:“你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威压持续了数息之后,他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只见步承弼的头颅开始变化,一簇簇锋利的龙鳞覆盖了他的整张脸,五官迅速变得邪肆,龙吻开合吐息,蜃气化作缥缈云烟,朝穆清嘉面上罩来。
睚眦的残暴之相如魔似幻,在他脑海中产生了某种奇诡的幻觉,在血眸之中又睁开一对碧绿重瞳,暴戾与邪毒流转其间。
在那恐怖的威慑下,穆清嘉汗如雨下,神魂如被鞭笞,逼迫他坦白自己的全部心神,吐出真相。
他有片刻恍惚,但很快就警惕起来,挣扎着凝神筑起神魂壁垒。
强烈的幻觉中,他恍然觉得有一只金蝶落在他肩头,轻若无物,却也拥有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在神魂风暴中助他站稳脚步。
金蝶在依赖他,他亦依赖于金蝶。
面对凶神之眼,穆清嘉从始至终都未曾露怯,也未有犹疑,不错目地与它对视。
直到那双碧绿重瞳突然闭合,重新变回睚眦的血眸。
考验结束了。他坚持住了。
穆清嘉剧烈喘息着,全身虚脱地滑倒在地。
神志混沌中,他模糊地感觉到,一只冰凉的龙爪再次捏起了他的脸。
穆清嘉心中一警,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抗的意图。
“本尊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让天才变成废物,聪明人变成痴儿。”步承弼粗粝的嗓音响起,“任是你如何才思敏捷——现在也不过是块神魂破碎的烂肉。”
步承弼竟是以为他傻了!
穆清嘉心中又是惊愕,又是忍俊不禁,索性十分愉悦地扮演了一下真正的傻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哇哇叫了两声。
步承弼立刻嫌弃地松开了手。
“霍唯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变作如今的模样,会是什么表情?”他恶毒地笑道,“本尊要在他最绝望的时刻,亲手掏掉他的元婴。”
言罢,便起身离开了穆清嘉。
穆清嘉百无聊赖地又扮演了一会儿傻子,心里逐渐弄明白了步承弼为何那么认为。
睚眦之瞳,不仅仅是他想象的“考验真假”那般简单,步承弼最初的目的就是要摧毁他的神志。
的确,若是把穆清嘉换成九州任何一名修士,都会在凶神的一眼下骇得魂飞魄散,神智错乱。
但穆清嘉早就与天道之眼对视过,体会过那股绝对的主宰之力,因而多少有些准备。
他乐观地想到,刚才的睚眦之瞳,也只是比天道之眼配色更丑一些,像是红眼病里生了铜臭,又像是狐仙村里那村姑给他裹的花被子。
属实没品味。
不过现在的他早已与在魔界首次面对天道时不同了。
穆清嘉笑了一笑,闭上眼,感受到了神魂中翩翩扇动的蝶影。
霍唯给他的感觉越来越近了。
思及过去这惊心动魄的一个时辰,穆清嘉认为眼下最大的幸运,就是步承弼出于报复霍唯的心理,并未立刻杀人灭口,留下了他一命。
既然他还活着,就要接着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穆清嘉允许自己休息了片刻,感觉手脚的力气稍微恢复了些,便站起来,缓缓走向霍泷的位置。
少年睡得很沉,也没有外伤,只是晕过去而已。穆清嘉见他身上并无大碍,遂松了口气,一边走向洞口,一边治愈自己手指的伤势,被疼得直眯眼。
步承弼在这个洞窟之外精心布下了一道又一道结界,穆清嘉试着解析这些符阵,却发现没个一年半载他是无法强行突破的。
而洞窟深处,亦布有层层结界,想必是步承弼为了闭关换魂而设。
——这里绝非三两天能布置出来的,很有可能就是步承弼的老巢。
眼下穆清嘉灵气尽失,进不去,也退不出,若是返魂木上的符文生效,他和霍泷或许会被落石生生困死在洞穴中。
但不是全无方法。
穆清嘉垂下眸子,脸上浮现出像是怀念又像是怯畏的复杂神情,然后向着洞穴之外的方向,伸出了右手。
他的右手多次受伤,淤血汇聚在指关节和手腕处,青青肿肿,让他觉得有些滑稽好笑。
真不像是握剑的手。
他敛了笑意,凝神静气,再睁眼时已是肃然一片。
“天一剑,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剑来!
天一剑是穆清嘉的本命灵剑,变成树被弟子们浇灌成藏书阁的那把。它是穆清嘉的元神所炼化,而他最初用返魂木的时候,用的是霍唯的元神,所以无法操控天一剑(反而能屡屡动摇冥蝶剑的控制权)。而现在拿回了自己的神魂,当然可以重新用剑啦!
穆清嘉(叉腰):看什么看,没看过剑修?
霍唯、霍泷、步承弼、水惊蛰、秦关:……怎么看都不像。
第93章 灯火
随着穆清嘉话音落下,两百里之外的皋涂山,陡然地动山摇!
留守在临皋派的剑修诸弟子皆闻声而来,聚集在藏书阁百米之外,愕然仰视着眼前的场景。
生根数十年的藏书阁,居然不断从土石中拔出自己的根须,悍然离地,升入空中!
这庞然大物闹出的动静虽大,但动作极为缓慢,似乎在等待误入其中的弟子离开。
一名刚入门不久的弟子尚不会御剑飞行,失足掉落,藏书阁伸出一截触须,将他捞起,然后温柔地放置在附近的树冠上。
待根须全部离开土石之后,整座巨树不断旋转拧紧,无数机关在其中紧密接合,在数息之后,竟如拼接积木一般,缩小成了一柄细长的木剑。
门内所有弟子瞠目结舌,这座藏书阁一直陪伴他们从认字到入道,再到接触浩繁的剑术符术,其中藏书耗尽一生都不能穷尽,结果到头来,竟然是一把灵剑!
但不等他们回过神,那木剑便化作一道虚影,向着远方逝去。
洞穴中,穆清嘉指尖轻颤,将手收回袖袍下,却仍是止不住地颤抖。
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激动。
当察觉到这种情绪的时候,他也有些讶异。
从前穆清嘉于剑之一道上天赋不足,因而总是隐隐怀揣着自卑,对于自己的本命灵剑,也抱有一种很矛盾的心态。
以至于用偃师这种假身份,更是对剑道的逃避。
但现在穆清嘉发现,五十年过去,他还是很思念天一剑,憧憬着与它重新见面。
他微笑着呆了呆,然后回头去叫醒霍泷。
少年迷迷糊糊醒转过来,见到他熟悉的笑容,又嗅嗅他的气味,一下扑到穆清嘉怀里,哽咽道:“阿穆,穆哥哥、嗝,穆师伯,我这是死了,才能见到你么?”
穆清嘉好笑地拍拍他的后背,道:“我们都活得好好的。不过,如果阿泷再哭下去,说不定就要遭殃了。”
霍泷抬脸,仰起头来把眼泪全都装回眼眶,闷道:“嗯。顾霄呢?”
“他没被带来,应该没事。”穆清嘉安抚道,“或许还在来找你的路上。”
霍泷大概也觉得不能让师兄看到自己这幅怂样,眼神逐渐刚毅起来。
恰在此时,远方地底忽然隐约传来轰隆声,穆清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方向,凝眉自语道:“步承弼如此心急,竟然这么快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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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深处,人形木偶扎根于睚眦的血肉之中,汲取着神兽骨血中的力量。
步承弼的肉|身已经几乎完全兽化,然而睚眦之魂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了他祭品,献祭再也无法进行下去。
在步承弼的设想中,返魂木将浴神兽之血重生,从此不畏天道,不惧生死,三界无数生命都将归于他麾下,听凭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