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煜失笑,只觉得随口之言不足为信,但还是同意了,想着以后照安能有武功也能护住一下他自己,学不好也能强身健体,于是先让他跟着向冰学一些基础,还和照安约法三章,不喊累,听安排,要坚持。
照安都一一答应了,凌煜只当他心血来潮,却没想到照安心中的坚持都是为了自己。
他正和照安说着话,却没想到向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慌张道:“殿下,你快去看看吧,瞿小姐把花阁砸了,拦都拦不住。”
凌煜皱了下眉,问道:“怎么回事?”花阁是瞿禾最喜欢的一处水榭亭台,清静雅致,亭中的摆设物件都是瞿禾自己亲手打理和置办的,平素没事她也喜欢在里面看些医书。
向冰看了眼照安,为难道:“总之您去看看吧,季青也挨了打。”
这下连照安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瞿禾在季青面前从来是乖巧柔顺的,别说打人,就是发脾气都没有,更别说打的人还是季青了。凌煜闻言没有再问,直接起身往前院赶去,到的时候瞿禾已经负气离开,亭中一片狼藉,而昨晚的那个香囊被她从亭中扔了出去,在水面上漂着,将沉未沉。
季青的左脸上顶着很显眼的手掌印,可见瞿禾这次真是用了力,而季青也是没有躲,硬是受了一巴掌。凌煜眼尖看到水面上的香囊,便想明白了,他没说什么,只是吩咐向冰跟着瞿禾直到她安全回到瞿府。
晚上的时候,一个人影闪进凌煜的书房,无声无息,片刻间书房的桌子上便多了个不显眼的一指宽小木盒,又匆匆撤身而去,连值夜的下人都没有发觉。待凌煜回到书房,打开一看,里面的小绢布上只写道:“未果。”
凌煜脸色沉了些,将绢布就着烛火烧掉,只是天心阁都打听不到的事情,他也是更无从下手。就这么一座冷宫,看起来清冷萧条,但实际上却是守卫森严,那时庆明为什么会这么及时地出现在那里,这让凌煜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以至于突然生出一个十分荒诞的猜测,但他摇了摇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夜里又簌簌地下起雪来,凌煜想起还没去看过照安的房间,也不知道下人们准备得妥不妥当,便取了披风要去看看,路过水榭的时候听到搅动的水声,他便止了脚步往花阁走去,只见到季青站在水里,正弯腰摸索着什么,看他嘴唇都冻得发紫了,想必冰天雪地的在这水中也站了好一会儿。
凌煜没有出声,又看他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凌煜不用看也知道,他想找的是那个香囊。
也许是太专注了,季青并没有察觉到凌煜的到来,他把香囊弄干净,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既然心里有她,又何必这样伤她。”凌煜出声叹道。如果季青不喜欢瞿禾,长痛不如短痛,让瞿禾早些死心也好,可是凌煜却是看得清楚,明明心有爱慕,却只是一味逃避。
季青一惊,抬头看见是凌煜,恭敬道:“殿下。”说完便从水里起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除了一身湿漉漉的,脸色平静得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凌煜叹了口气,见他一副断情绝爱的样子,便不说什么了,只是嘱咐道:“早些回去休息,别着了风寒。”又吩咐路上碰见的婢女给季青送碗姜汤。
七日后,承帝下旨指婚三皇子凌煜与瞿家小姐瞿禾,明年三月完婚。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瞿家虽是京中世家,家大业大,但朝堂之上也是剩下虚名,能与皇室联姻,无疑是锦上添花,光耀门楣,也有人说凌煜更是这靠山有名有钱,以后的局势怕是要变咯。
照安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在蹲马步,冬日里也出了满脑袋的汗,向冰贼兮兮地给他说完这个所谓的大喜事后,照安一个没扎稳摔了地上。
对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向冰转头看到了自己身后的季青,显然季青也听到了他的话,向冰的笑容又扭曲凝固在了脸上,忙说管家找他有事,夹着尾巴溜了。
季青还是冰冷的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两步,又有些木然地坐在回廊上,照安从地上爬起来,也是木然一张小脸挨着他坐下,一大一小,一个姿势,看着院中星星点点的雪花从天空飘落,都没有说话。
照安想,我才不要叫她娘。
月底逢着赐婚这件喜事,承帝倒也精神好,特地在宫中摆了家宴,还宣了瞿家小姐来,一众亲贵也是其乐融融,正杯盏正酣之际,宫人匆匆上前,却急急忙忙道冷宫走了水。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承帝面上顿时失了颜色,来不及说什么,起身赶去冷宫。
秦贵妃眉间微挑,面容不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待到承帝到锦园时,冷宫偏殿已火海一片。
凌煜察觉不对,也赶了过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庆明指挥着宫人们正忙着救火。
而这时一个黢黑的身影拼命护着什么跑了出来,连侍卫都没拦得住,就这样倒在了承帝面前,而她护着的竟然是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那个侍女背部已经被烧焦,而怀中的孩子却毫发无损。她张着嘴哇哇地两声,像是要人快去救火,竟是已经不能说话了,披头散发而又满是乌黑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只抬起来一瞬,便失了气息。而承帝像是被冲撞般气急败坏,震怒地令人赶紧将她拖了下去。
哇哇大哭的孩子叫道:“娘亲,娘亲还在里面……”
承帝变了脸色,旁边的庆明一把把孩子的嘴捂住,让侍卫抱在怀里直接带了下去,随后拦住一个宫人接过水盆中的水,将自己从头淋湿,跃进了火场。
秦贵妃和其他宴席上的人也都赶了过来,一时间有些面面相觑,居然有人在冷宫中有了孩子,这样秽乱宫闱的丑事,却被自己撞见了,着实难堪。
秦贵妃自然知道情况不对,含着不动声色的笑意,细心地忙替承帝摒退了众人,然后自己也识趣地退下了。
凌煜却没有走,他就像没有听到秦贵妃的话一般,直直地站在原地,承帝望着这火光眉头紧皱,也没有呵他离开,一时间院子里站着的只剩下承帝和凌煜,还有穿梭在两人身后来来往往救火的宫人。
火光下凌煜的表情看不太清,身子却隐隐有些发抖,只听他问道:“他是谁?里面的又是谁?”
承帝忧心着这漫天的火势,被凌煜问到也是哑口无言,只能沉默以对,而凌煜的身子却因此抖得更厉害了。
那张乌黑得可怖的脸,凌煜却在看到后呼吸一滞,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他便认出了,那是她母亲叶皇后的贴身侍女,叶皇后身故,就一同殉主的侍女。凌煜心里升起一丝震惊和不可置信,一个荒诞的念头闯进了他的脑袋,像是把他的呼吸都夺走了,怀有身孕却突然病逝的叶皇后,地上的孩子,守卫森严的冷宫,冷宫外遍植的红梅,每年近生辰都要应召在锦园赏梅说话的自己,以及那一声稚嫩的“娘亲”。
他的脸瞬间就白了,没了往日的从容,混乱中便要踉跄着脚步向冷宫闯去,心里叫嚣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承帝眉头紧皱,见凌煜这样,忙吩咐道:“拦住他。”
凌煜置若罔闻,只是一心想去冷宫看个究竟,哪怕它已经熊熊燃尽,侍卫挡在他身前,承帝斥责在耳,他也没有回头,挣扎着推开挡在眼前的人,厉声道:“让开,她还在里面,对不对,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庆明从火场中跃出,手指微微颤抖地抹了一把烟熏的脸,平静地禀告道:“陛下,火是从偏殿燃起,火势太大,偏殿……已经塌了。”
凌煜僵在了原地,愣愣地望着他数年来年年都会看到的屋顶,红墙依旧是他年年都见到红墙,只是那时的他不知道,一墙之隔,有他日夜思念的人,双手轻轻地附在这红墙之上,听着他的声音描摹着他日渐成熟的相貌,想着他的喜怒哀乐,又在他离去之后,年复一年地,盼着飞雪再起,梅花盛开。
大火熊熊,早已无人可以进出。
抛却了一向的从容,凌煜问道:“为什么?”语气里却是化不开的悲伤与绝望。
承帝望着这满目火光,也难掩悲痛,而后又有一丝扭曲,怒道:“为什么?因为她疯了!当年的事情对她打击太大,她受不了,整日整夜惊惧难当。元和皇室不能有一个疯癫的皇后,而叶家后继无人,我顾着你的颜面也不能让叶家出一个废后。”
身后火光冲天,凌煜听罢看向他的眼神却冰冷而凄然,这样的眼神让承帝心惊。
但这也让承帝从愤怒中清醒过来,收敛了悲色。
“冷宫失火,三皇子受到惊吓,即刻送出宫去,安心静养,不得有违。”
承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凌煜颓然地回头看着那个威严的男人,而他的眼中清醒明了,容不得一丝违逆:“所有在场宫人,杀。”
侍卫们互相看了一眼,凌煜耳畔传来一句“得罪了”,后颈一疼,便坠入无边无垠的黑暗之中。
锦园内红梅点点,映着火光,最终铺就刺目的红。
第13章
凌煜醒来的时候,是熟悉的床幔,熟悉的气息,他回到了自己的皇子府。身边有一处温暖,照安静静地趴在他的身边,整个人身子缩成一团,像是倦极了。凌煜仰面睁着眼睛没有动,泪水却缓缓从眼中滚落,没入鬓间,无声无息。在之前他没能拥有他最亲的人,而在如今却要再一次清楚承受失去那个人的痛苦。最是无情帝王家,想来这话真是半点也不假。皇室颜面最是重要,再深的夫妻恩情也抵不过天家威严。
哪怕为此不惜撒下弥天大谎,抛却人伦纲常,将仅存的情分封入高高的红墙,也容不得丢一分皇室颜面。
千机算尽,又有没有算到有朝一日会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葬身火海、求救无门。
照安其实已经醒了,睡在凌煜的身侧仰着头,就这样看着他从来温柔安然的殿下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一颗又一颗的眼泪。对于凌煜昨晚经历了什么一无所知的他心中第一次涌起无力感,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半点都帮不了凌煜。他的心突然变得好疼,恨不得是自己万般难过,也不想他的殿下这样伤心。他伸出手,就这样紧紧地抱住凌煜,想传达自己苍白的安慰。
凌煜低头对上身边照安的目光,眼神慢慢聚焦,迷茫的眼中仿佛只剩下这一点清明,一点点将他抱入怀中,就像拥着世间最后一丝温暖。
窗外昏昏冬雪,让人不知时辰,两人静静相拥,不知过了多久,凌煜坐起身,声音有些干涩,问道:“什么时辰了?”
照安起身小跑着给他倒了杯热水,担心道:“殿下昏睡了一日,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他从来没见过凌煜这个样子,瞿禾守了一夜支撑不住去休息了,只有自己死死地抱着床腿,不管向冰怎么劝,都一定要留下来。
凌煜看他有些血丝的眼睛,满是担心的神色,就知道他之前一定是守着自己,仍显苍白的脸浮起一个宽慰的笑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道:“我没事的,别担心。”
照安还没来得及从脸侧轻柔的触感中回过神来,凌煜便已经收回了手,敛了神色。这时见向冰走了进来,喜道:“殿下你醒了。”
凌煜点点头,问道:“瞿禾呢?”
照安就有些失落了,照安原以为瞿禾是喜欢季青的,而他现在却不确定这份喜欢是不是还在,往常每次听到季青的名字都很开心,而现在却是对他避之不及。
她刚从晚宴上出来,却忧心忡忡地跑到皇子府等着凌煜,一身华贵的衣料一点也不如原来粉嫩嫩地这样可爱,但她说赶到火场时就觉得凌煜不太对劲,以至于本该直接回瞿府的她硬生生地跑到了皇子府,没多久凌煜就昏迷着被送了回来。她也守了凌煜一夜,到天亮才回房间休息。
照安脸颊上的温热犹在,却十分难过地想,自己喜欢殿下,瞿禾也喜欢殿下,而瞿禾就要嫁给殿下了。
“告诉瞿禾我没什么事,让她别担心。”凌煜吩咐道,“让季青过来。”
向冰知道殿下一定是有事要吩咐季青,转身便要出去叫人。
凌煜又叫住了他:“照安和你一起出去,让管家照顾好他。”
以前季青和凌煜议事的时候,照安总是在书房里打瞌睡,凌煜也从来没有回避过他,照安一听,心里不是滋味:“殿下,我想要留下。”
凌煜摇头道:“快去休息吧,你也累了,让管家给你做些好吃的。”
照安还想反对,凌煜却是执意道:“听话。”
没办法,照安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碰上瞿禾正在小饭厅里喝鸡汤,管家忙招呼他坐下,给他也盛了一碗。
担心到现在,照安的肚子确实也饿了,喝了半碗后肚子里有东西垫着了,心上的事情又跑了回来,也不喝了,只是拿着勺子在碗里搅着剩下半碗鲜浓的鸡汤,满脸写着不高兴。
瞿禾忙问向冰他这是怎么了。
听向冰讲了个中原委,瞿禾喝着鸡汤,不能理解道:“他们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你一个小孩子掺和什么。你在这儿,有汤喝开开心心不好吗?”见不得他这一副忧天忧地的样子,瞿禾扭头赶紧让管家再给照安把汤添满,然后对着照安道:“乖乖喝汤,喝完了快去休息。”
照安满腹心事,现在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小,也见不得这哄小孩子的方式,反驳道:“我不小了。”
瞿禾在边上道:“是是是,是不小了,也就才好几年没尿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