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像拔红薯一般,把它连根拔起。”说罢,女子闭上了眼睛。
沈放心里嗯了一声,目光下移,见女子本是光洁的左胸赫然多了一只深黑色的眼睛。
那是由三条黑线简单勾勒出的人眼,看得沈放有些发怵。
趁着眼睛还未变红,他决定先试探着将手放入火中。“异火。”他记得这个女人这么称呼它。
此时女子身下只有灰烬,这火却是依旧燃得旺盛。
套在凝霜之中的手臂依旧灵活自如,与往常无异。穿过明火的一瞬间,最外层的霜面冒出缕缕白烟,白烟笔直地朝天上飞去,转眼无踪。
肉眼尚未看出霜面的厚度起了变化,但是既然是融化,确实如女子所说,需尽快完成取茧一事。
“像拔红薯一样……”
光是听起来,就很痛啊。正这样想着,沈放只觉眼前有了浓郁的血色。那个黑色的眼睛已成血红,正死死盯着沈放。
沈放吸了口气,两颊微微一紧,下颚紧绷了起来。
刹那间,手中的乙未剑变得跟他的眼眸一样朦脓黯淡,仿佛在墓穴里被遗忘了很多年,落满了旧尘和骨质。
雾锁剑心,剑气和周遭的白雾融合得天衣无缝,不分你我。
时机不容错过,沈放出剑了。
他手上的动作依旧稳如山,心中却不得不承认,破开一个活人温热的胸膛的画面,确实比他想得还要疯狂。
眼睛眨也不眨,睫毛毫无颤动,看着剑尖划开无暇肌肤的一瞬间,鲜红的血立刻淌出,染红了半个胸膛。
红色的小溪或是沿着女子的细腰滚落火中,或是绕过圆润的胸部,聚在微微下陷的腹部,形成半个巴掌大的血池。
血池子里,倒映着沈放一丝不苟的脸庞。皮肉翻飞间,他在微末处使出如履薄冰的剑法。他此刻不是个剑客,更像个屠夫,
转瞬间,他已沿着那只眼睛的轮廓,彻底剜开了那处血肉。血红的眼睛已不可见,只剩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中间则是镶嵌着一团白色的絮状物。
沈放一时间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剥开了一个棉桃,可细看之下,那个白色的絮球缓缓收缩,仿佛是女人的第二颗心脏一般。
这心脏一般的起毛的小东西,就是雾茧了。
腹部的恶心感每分每秒剧增,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是愈发决然果断。
他操着剑刃,沿着絮状物的下侧勾勒着,寻觅着,电光火石间,手腕骤然用力下压,几乎是贴着肋骨狠狠插入。
就像是切豆腐一般。
托那个女子红薯的比喻,沈放做了奇怪的联想。只是,这团白花花的豆腐会流出红艳艳的血。
这女人一声不吭,是真的感觉不到痛吗?
薄如蝉翼的剑刃已抵在雾茧的根处,他只需轻轻一撬。可是雾茧上方开始长出一些青中泛白的东西。
一根接一根的冒出,顺着剑刃不断攀高,像是女人青葱般的玉指,轻轻抚摸着、擦拭着剑身。
不好!一个念头在沈放脑中炸开。
只见其中一根手指刚抹过剑身,剑身上的雾气便消失得一干二净,清澈如镜面。
啊!
女子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早有防备的沈放抬起另一只手臂,横挡在面前,只觉手臂两端,手肘和掌间同时受到了猛烈的撞击。
撞击来自于女子的双臂。
女子双目紧闭,可是双臂却不受控制地直直地抬起聚拢,企图掐住沈放的脖子。
被挡下第一击后,女人的双手似放弃了,重重落下,却又再次抬起,更加快速、凶猛地扑向沈放的脖子。
第一击后,沈放手臂上的凝霜便有了裂纹,他只能加快持剑的动作,可是那雾茧似乎底部被什么东西牢牢吸住,极为顽抗地粘附在胸腔。
似乎,有些,托大了。
沈放清楚地这两只手再撞几下,凝霜就会碎掉。
而那雾茧上长出的宛如手指般的东西更加猖狂,转瞬间,就与沈放的脸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隐隐间,那些妖邪的手指仿佛在喃喃细语,尖利的声音钻入沈放脑中,一片混乱中,他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只陌生的手!那是一个女人的手!肌肤上满是皱巴巴的纹路……指甲很长,很尖,一点一点,慢慢刮过他的大脑……
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拿剑的手,已泄了力,眼睁睁看着那个已被自己挑高的雾茧再次回落。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觉两侧同时响起噗噗两声,伴随着血雨喷薄,脆生生的手臂如藕节一般干脆地滚落在地。
有第三人突然出手斩落了那两只手臂!那人竟是一直在注视着这一切!
可是眼下,沈放来不及顾忌此人。没有了干扰,终于腾出了一只手的他抓住机会,两只手齐齐握住剑鞘,感觉到那埋于胸腔中的蛮力,瞬间发力上提。
雾茧彻底松动了,原本在剑身上张牙舞爪的手指几乎是瞬间消散。
沈放克制住恶心和抵触,左手抓住了那颗雾茧,触感冰冷,像是在冷溪中浸润了许久,表面长出了一层薄薄青苔的卵石。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极其诡异的毫无血肉可言的东西,下方却是与女子的血管肉脂紧紧依偎,宛如唇齿般亲密。
“还不快点取,你这握剑的手臂就要废了。”
出手的是一名男子,他大大方方地凑到一旁,看热闹般伏低了身子。
沈放攥紧了雾茧,手心冰冷,手背则开始灼热滚烫起来。
像拔红薯一般,连根拔起。正这样想着,他已站了起来,然而在他摊开手细看之前,那雾茧在脱离女子身体的一瞬间已彻底消失。
他的掌中,除了顺带拽下的筋肉,别无他物。沈放甩手扬出,那些脏污悉数落于地上
女人的身体也起了变化,肩膀、胸前、腹部、大腿无不是纵横交错的丑陋结痂。光滑无暇的□□是假象,这才是她原本的肌肤。
“她没救了,瞧你做的好事。”
男子目光扫了几眼女子,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语气道。男子一袭黑衣,头发紧紧束在脑后,脸上戴着半截鬼脸面具。
不待沈放开口,男子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自由的去死,也是一种自由,这小美人说得倒也没有错啊。”
昏睡中的女子的眉眼苍老了很多,脸色雪白得宛如水中的月,窄窄的肩膀外侧,是两面光滑的伤口。
浓浓的血腥味,让沈放一时喘不上气。他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血,而背上则满是冷汗。
“现在就带她去医馆……”沈放语气暴躁。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时候,哪里会有医馆在看病。
男子发出哧的一声笑,“先不说拜你所赐的失血之多,她被她那老不死的亲娘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养了十几二十年,没了雾茧,就算此地有你岐黄坊的分店,给她补血活脉,她不死也就勉强当个活死人。”
“她为了摆脱控制,宁愿让你这萍水相逢又敢于托大的小子取走心茧,你认为她愿意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吗?”
“活着啊,可不是只是喘口气那么简单的事。”
沈放沉声道,“她早知会如此?”
“谁知道呢,或许是被她亲娘骗了,或许因为你是第一次没经验,手法太过粗暴了呢?”
终于,沈放强压下和这个人打一架的冲动,看向这个每一句话都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的男子。
男子察觉到了沈放带着几分怒气的眼神,在满地血污中谦逊一笑,颔首道:
“在下南宫负云,幸会。”
☆、第四十四章 渡海之蝶
“你听到我名字,好像不是很惊讶?”南宫负云微微挑眉,满是好奇地看向沈放,甚至觉得在自己说出身份时,沈放脸上写着“果然如此。”
“因为我和她太像了么?”他若有所思道。
沈放嗯了一声,目光回到了女子身上,“虽然我和你之间有不少的麻烦,但是我只想先解决今夜的事,不知南宫楼主意下如何?”
南宫负云压下被忽视的不满,随口道,“那是自然。你眼下是不是还在想,为何雾茧已灭,这片大雾还是没有散去?”
“阁下有何高见?”
“在下的拙见是,施法者尚未死透。要想这大雾散去,你只需一剑对准她右边的胸膛,这次可不用费心费力地揣摩了,一剑爽利刺入即可。”
“你们兄妹两个一向这般说话么?”
南宫负云被逗乐了,眉眼带笑,“倒也不是,只是今夜天气不好,心情不好罢了,我说,你再不动手,说不定就赶不上那边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以手指虚点,将女子身上的疤痕一一指给沈放看,“这儿是鞭笞,这儿是火炙,唉,沈放,她都受了这么多苦了,何不给她个痛快呢?”
沈放解开了外衣,脱了下来,将血迹斑斑的衣衫轻轻披在了女子裸露的身体上。
“阁下点穴止血的手法很是高明,可我信得过阁下的身手,却信不过阁下的心,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所谓的‘活死人’一事,不是骗我杀人。”
“很好很好,看来我妹没少跟你说我的事啊。”南宫负云一脸欣喜道,“她眼下只是昏睡,你按一按她印堂穴,把她弄醒看看。”
沈放皱了皱眉,按照他所说,抬手并指一按。
女子眉宇紧锁,数秒后,睁开了双眸,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呆呆望着上方的虚空,再也没有别的动静。她的眼珠子已不再是碧绿的了。
“如何?”南宫负云高兴道,似乎自己刚刚打赢了一个赌。
沈放缓缓道,“今夜你不去杀南宫芙云,却悄悄跟来了这,是为了春秋十九,对么?”
南宫负云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放,等着他说下去。
“你琢磨了几天几夜,就没悟出什么?”
“沈公子真是明知故问。”南宫负云耸耸肩,坦然道:“你们拥霞山庄用一个假剑谱害我白高兴一场,所幸倒没有编纂什么害人走火入魔的招式,倒也不算是真小人。”
“我用真剑谱的下落,换你一个承诺。”
南宫负云一怔,看着那一脸严肃不似说笑的沈放,挑了挑眉,“不如直接把真的给我,我可是出得起大价钱的人。”
“阁下真是异想天开。”
“沈放,你这一路走来,不累么,不憋屈么,大师兄不仅给人害死了,连剑谱也要老老实实拱手相送,你把剑谱给我,就当这剑谱是真的被我偷了,世人也只会当你是无能,怪不得你什么。”
“这么说来,无相楼确实跟我大师兄的死无关?”沈放思绪一动。
“天地良心,你二师兄可在我无相楼买了不少东西,我和你们大师兄李无恨无冤无仇的,杀他做什么?”南宫负云连忙否认,举起了三个指头,振振有词。
见沈放犹在思忖,他接着道,“没了剑谱,你就彻彻底底自由了,除此以外,我可以保你一荣华富贵,你要的,我都可以尽力给你办到。”
沈放断然摇头,似乎觉得南宫负云说了很可笑的话。
南宫负云一时语噎,沉下脸来,不死心,又道:“沈放,你不能像个孩子一样,什么好处都占着。”
“我倒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沈放说出了心中打算,“我告诉你剑谱的下落,你答应我,会照顾好这个姑娘,至少让她身体得以恢复,至于心智是否能恢复,来日方长。”
“……”南宫负云在心里暗骂“伪君子”。
“剑谱就在我身上,只不过先前你也答应了我,今夜暂且放下我们之间的事情,所以,眼下你也抢不得。”
“待日出以后,你大可无所不用其极,用尽各种办法,来取我身上剑谱。”沈放眸间恣意大盛,“毕竟,在下还是有点在乎江湖名声。”
“子虚乌有的无能二字,还是教我沈放不甘心。”
……
满头是汗,颇为狼狈的庄离背靠着明光塔一层的堆满佛经的书柜,面朝着紧闭的大门,盘腿而坐,神情凝重地调理着内息。他的头顶不断冒出徐徐的青烟。
他不敢用梦蝶心法,囚梦铃一旦响起,能让他生不如死。
调理的这段时间里,楼上并没有如他所想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只是偶有厉风扫过,隐有铃音响起,短促又凄厉。
那个自称为李巽的上去有半柱香了,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他睁开眼,感觉已暂时扼制住翻涌的气血,这才开始思索起那人奔去塔顶前同他说的话,还有那有几分眼熟的背影。
“你见到徐一苇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师父名字!”听到此人直呼师父名讳,那会正尝试着推门的庄离惊讶得无以复加。
“你以为这门推得开?北荒那妖女不知又杀了多少人,让这雾气凝结成霜,整座塔像个死牢一般,别费力气了。”那男子翻了个白眼,“我要上去拖住他,不然他刀气渐长,这满塔的囚梦铃一响,我们都得交代在这。”
听出不对劲的意味,庄离心头一紧,“你还没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认识我师父……又怎么会在这出现。”
“若不是你自作多情循着寒潭影来此处,我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我是脑子进水了?”
庄离正欲开口辩解,但还是忍住了,不欲泄露师门秘密。
见庄离神情古怪,以为他是担心这满塔的囚梦铃,男子多问了一句,“怕死?”
“若真莫名其妙死在这,确实不甘心。”庄离意识道,也许真的落入极端危险的地步了,心中翻涌起很多事。他又补了句,“是我连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