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结交的道友?怕就是道长您的另一个身份吧。
正腹诽的沈放瞥了一眼那薄薄的凭证,果见一个神似他的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画像。
这……这是提前准备多久了?
“那我不是还得像上次入连云城那般,黏个胡子什么的——”未待沈放说完,葵娘子已经备好所需物事,仰着脑袋望着他了。
沈放乖乖蹲下了身子,任由葵娘子摆弄自己的脸。葵娘子虽是女娃,动作却是丝毫不含混,比庄离上次要粗暴的多。
沈放知分别在即,有意看着葵娘子,冲她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葵娘子一言不发,麻利地给沈放易完容,又到一边去了。
“道长,葵娘子她怎么不跟我说话啊。”沈放终于忍不住问。
“害羞呗。”
“啊?”沈放微微一怔,心道这葵娘子这年纪……
归墟子看出他所想,摇了摇头,“呆子,葵娘子只是身体长不大而已。”
沈放愕然,脑子里闪过在船上葵娘子的一举一动,直到船靠岸都没有吐出半个字。岸边的伙计尚未把船栓系牢,沈放脚尖轻点船沿,稳稳落在了码头上。周围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叫好声。
时隔多日,沈放终于回到岸上,他回过头,见归墟子慢条斯理地下了船,葵娘子没有露面。
两人融入了码头上的人群中。这当中,既有裸着半身的精壮汉子,也有灰头土脸的杂役,脚步匆匆,和他们擦肩而过,都不知是什么来头。
沈放压低声音问一旁的归墟子,“道长可放心留葵娘子一人在船上?”
“嗯?你小子怕是误会了,我只是下来走走,活动下这把老骨头,在船上晃晃悠悠这么些日子,有点晕。啊,你不用担心葵娘子。”
听到归墟子并非要与自己一起前往洛阳,沈放暗暗松了口气,“话说,道长这次为避陆红月而下山,上清观的弟子们也是下了山四处走动么?”沈放印象中,从风云台望向观内,异常安静,半点人声都没有,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他当时只当道是众弟子因师父令,戒备森严,不敢有丝毫懈怠。
“嗯,我已派他们去大户人家干点活,换个落脚处。”
话音刚落,归墟子突然伸手握住了沈放的手掌,如那日探测沈放胸口雾茧一般,沈放没有半点避退之力。
“这是?”沈放明显感觉到归墟子掌心藏着一张纸,塞到了自己手中。
“老道知你会专程去找呼延东流,你以为你学了春秋十九几日,老道就放心让你去面对那些豺狼虎豹么?”归墟子狡黠一笑,目光却在这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年,“这个是他刀法的缺陷,答应我别急着看,进了洛阳城,留意着南面的天空,你会等到信号的。到那时,你借剑光便可一看。”
归墟子低声,郑重道,“听清楚了么,天机,这可是天机。”
沈放虽觉奇怪,但也答应了下来,将那张纸收进了怀里,同时脚上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正是那已经有些发霉的木桩。
“走了。”
听见声音的沈放蓦地回头,却见归墟子已是离自己数步之遥,湿漉漉的泥地上,未留半点足迹。
“这么干脆……”沈放唇边浮起自嘲的笑,他本以为这分别的场景会令他多少有些无所适从,才匆匆从船上跳上岸的,见归墟子跟来,还有点紧张,谁知前辈却是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走了。
也许,对于归墟子前辈来说,百年风云变幻,死生之事,真的看淡了。
可惜,比起动不动千万年的悟道,百余年的练剑,普通人的一生不过数十载,有些东西,只能争朝夕。
骑上五花马,他一路绝尘而去,奔向那在日光下无比璀璨、恢宏的洛阳。
而在数千里外,一批年轻的道士,背着行囊,提着木剑,安安静静,行走在拥霞山的山径上。拐过最后一个弯,看到了山庄的大门,门外,是一个中年剑客,面带从容的微笑。
“诸位道长自遥山迢迢而来,沈昱诚只言片语,不足以言谢。”
为首的那位年纪稍长的青袍道士和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彼此皆清楚对方所想:他们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所以,什么都不必说。
青袍道士身子突然一僵,因为他分明感受到了身后众多同门期许的眼神。他轻轻道,“那个,沈庄主,可有青州特色的点心,我们这一路,就指望着到了你这能吃些好的……”
☆、第七十一章 洛城三月
大梁都城,洛阳。南望龙门,北依邙山,洛水横贯其间。其城郊的驿道,是天下最为繁忙的一段路。此时节,莺飞草长,车马络绎不绝,无人多留意沈放这个“道士”一眼。不少人同沈放一样,从远地而来,可既已离洛阳城不远了,便一扫舟车劳顿的疲态,神情或多或少有些兴奋。
沿路绿柳成片,柳絮如烟。有人手里拿着刚折下来的柳枝,递给一个轻袍蟒靴的男子,那位男子拱手接过柳枝,目露惆怅,发出一声长叹。
沈放知这人是要离开洛阳了,不知何时归来。他从他们身旁打马而过,有意放缓了速度,不愿惊扰。
男子颔首拜别友人,随后牵着马渐行渐远,在涌向洛阳的人群里,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而涌向洛阳的人们面对那高耸恢宏的黑色城墙,金光灿烂的护城河,眸中畏惧与敬慕并存。城墙上巡逻的武官,时不时冷眼扫视着下方。
在这个井然有序的地方,没有山野莽气可生存的土壤,有的只有严明律法和出身阶层,不容冒犯僭越。未见大梁皇宫,甚至未进入城门,只是初见这座帝王城池,沈放生平第一次,这般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另一层身份——大梁庶民。
而他生于江湖,长于江湖:强就是强,弱就是弱,何须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任他宝马香车,金银万两,美人如玉,自有刀剑与山水在怀。
沈昱诚以一剑破昆仑,对于一国之君的齐棣来说,这是何等可怕之事。相比昆仑天险,这城墙与宫城不堪一击,进宫“面圣”,对沈昱诚来说,探囊取物。若易地处之,沈放未尝不会忌惮这样的武者。
盘检无误,沈放穿过城门,沿着中轴的大道寻到了一处落脚的客栈。问过店家,又问了几个商贩,他往城北而去。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他在一栋白墙红柱、三层高的小楼外驻足。外廊悬着红色的灯笼 ,楼后几重庭院在笼灯下影影绰绰 。时候尚早,沈放在街口等了等,夜色浓郁起来,熟客们陆陆续续现身。
是个老字号,然而大门顶上刻着得月楼三个大字的木匾漆色艳丽,却是新制的。看来刚换过名字。
得月楼,就是他问到的这洛阳城名气最大,最为繁华的青楼。他抹去脸上的易容,朝大门走去。刚踏入厅堂,也许是神态的生硬,动作的局促,沈放立刻感受到了一个陌生的眼神盯上了他。余光瞥到,那是一个体格精壮的仆役。
怎么,如此紧张?
不待细想,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子,扭着腰姿,手捻彩扇,迎了上来。她的年纪藏于高束的裙腰和厚厚的脂粉之下,但胸前展露的汹涌春光却极为瞩目,沈放下意识转过脸去,目光看向人群。
她堆着笑,一双精明的眼睛把沈放从头到脚打量了,“郎君面生,看来是初到洛阳,奴家夏娘,带你转转可好?”
沈放知道这就是青楼的鸨母了,听到这话,却是心下警觉,“你怎么知道我是初到洛阳?”
“唉哟,莫这么紧张。”说着,夏娘勾唇笑了笑,却对上沈放面无表情的脸那那冷然的目光。不知为何,竟忽地心慌了起来。好歹也是在这秦楼楚地摸爬滚打了数十载,识交各路人,可在这年轻男子面前,她就是真真切切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她隐约也猜到,沈放是不满她探其来历。
“郎君生得这般玉容,若是这洛阳城的公子,夏娘怎么会记不住呢?”
沈放嗯了一声,神情松动了些。。
“不过,不劳烦夏娘了,领我去间房就好,在下一向习惯自己琢磨,这种地方和这种事,也不例外。”说话时沈放眼眸含笑,夏娘看得有些痴。
“那,郎君可有心仪的……”
“都行。”
“酒……”
“都好。”沈放说完,弯腰,凑到夏娘面前,轻轻吐字道,“只要一个要求,今夜若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眼睛……嗯……极好看,个子这般高的男子,”
沈放说着,手比到自己侧脸。
“看上去也是第一次来青楼的样子的,派人跟我说一声。”
“极好看……”夏娘满眼只剩沈放的模样。
“看一眼就忘不了的那种。”
“唉哟~”夏娘如梦初醒,发出一声娇滴滴的嗔叹,朝沈放投来暧昧的一瞥,往前进了一步,几乎是贴着沈放耳语,“ 小郎君是不知,我这得月楼自然不会在这方面差了去。”
沈放对于夏娘的各种问话皆敷衍了去,随人进了一间雅室,清静没一会儿,得月楼的娘子们到了。
沈放只是喝着酒,不说话,任由她们在屋内弹琴跳舞。娘子们见沈放这般好看,不用费心费力伺候哄着开心,倒也乐得在此陪着,更何况,此人给赏还大方。
一个机灵点的,笑着上来敬酒,“这杯酒,小娘子敬郎君,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本还有两句,她却知趣地不说了,仰头将酒喝尽。
沈放第一次抬眼,正视了这几位青楼女子,含笑道:“谢过娘子。”
琴瑟不歇,夜明如昼,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起了喧哗。耳尖的沈放听到门外女子细声道,“唉,我生平还是头一次见到比女人还好看的男子,可不比我们的——”
“嘘嘘嘘,这话你怎么敢在这说,若是被听见了,还想不想有你的好果子吃了。”出声相拦的,是女子的同伴。
沈放推门而出,把门外两人吓了一跳。
“那男的往哪走了?”
“去,去那边了。”女子松了口气,给沈放指了指后面一间厅堂。
这间厅堂显然非外人随意可见,只有沈放这种已经给了足够赏钱的人,才能踏足。四侧垂下了欲盖弥彰的层层纱帐,一具具扭动如蛇的躯体隔着薄纱,若影若现。满屋的酒气、脂粉气,混杂着几丝甜腥。
酒酣耳热的男男女女兴致正盛,由欲望驱使着,或是高歌,或是大笑,借着酒劲,在这安乐乡里不管不顾发泄着白日囤积下的精力。而楼上的房里传出的动静和媚叫,令有所准备的沈放也不免心跳加快,掌心出汗。
他微微蹙眉,扫视了一圈,看到有不少人并无停驻,而是往着后面的院子奔去。他不假思索,避开过层层玉体藕臂的包围,混入那些风月子弟,来到了得月楼的其中一个内院。
院子已搭好台子,水红色的纱帐后,坐着一个人。
“这后面的人是谁?”沈放问旁边一个公子哥。
那公子哥斜觑了他一眼,“刚来洛阳啊?”
“嗯,”
“得月楼的宝贝。”
“你说的宝贝,是指这人?是男是女?”
公子哥一脸惊讶,咧嘴干巴巴笑了,抬手欲拍沈放的肩膀,却见黑影一晃,面前人已不见了。
沈放绕过两排人,挤到了前面,目光凝重,仔细辨认着那个身影——不是庄离。
舞乐响起,所有人齐齐叫好起来。沈放听见有人在身后低语:
“露不如遮,遮不如半遮,这洛阳第一名妓的面容,果真不能让人白觑了。”
细听曲调,沈放眼睛却渐渐睁大——那熟悉的旋律,分明是庄离在马车上吟唱过的北荒曲子。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曲子仿佛有魔力,连夜风都似夹杂着阵阵马蹄声。有多愁善感者,或是睹物伤情者,甚至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喟叹。但是更多的人却是抱怨起来,只道这曲子过于哀伤,扫了他们的雅兴。
一曲终了,红纱帐后的美人款款起身,在一片叹息和挽留声中离去。从始至终,其不露真容,不发一声。
一位侍女突然从影壁后走出,众目睽睽下,径直走向沈放,伸出纤纤玉手。
沈放犹愣在原地,不明所以,见四周的人朝他投来艳羡的目光,甚至起哄喧哗起来。
“诶,兄台,傻愣在那做甚,落凤公子看上你了!诶,这个傻小子,真是什么运气,初来乍到的,就撞上这等好事……”
人群里,冲沈放大喊大叫的,正是先前那个公子哥,满脸写满了羡慕。“落凤公子”,沈放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位郎君请随我来。”
她的小手依旧停在半空中,等着沈放去牵。
沈放颔首,握住了她的手,“这位娘子是落凤公子派来的?”他心中微动——那只手的触感冰冷,但今夜气温不低,她身上隐有酒意,穿的也妥当,怎么会发冷?可她神态语气,又不像是染了风寒的样子。
沈放随她绕于影壁后,人群爆发出最后一阵怪里怪气的叫声后,一哄而散。
侍女把他领到了屋内,而在门的正对面,又是另一个门,看来是通往这得月楼更深的地方。在本该摆放卧榻的地方,却是一面薄墙,沈放一眼看出那是一扇暗门,将两间打通的房间相隔。
这个庭院的设计比沈放所想要繁复得多。
侍女突然一顿,轻声道:“郎君还请在此等候。”话音未落,就欲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