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中贵妃已死,愉妃也亡,留下的都撑不起来,还得靠太后掌宫务,不过她年纪毕竟大了,点了几个妃子分派理事。
临近年关,宫里头按理要大摆筵席,此刻她正听着下面宫妃叽叽喳喳禀告。
这个时候李璃来见她,让她有些意外。
“都下去吧,去年怎么办的,今年按照就章程来做就是了。”太后挥了挥手,所有的宫妃齐齐欠身告退。
不一会儿,李璃就到了。
小儿子在人前,向来光鲜亮丽,可今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居然有些临乱,身上的披风也是胡乱搭的,里头还是家居的常服。
太后的目光在他肩上化雪的水渍上一顿,眼见着东来和南往这俩胖太监跟着一路粗喘气,心知李璃的身上发生了什么,这才临时匆匆决定进宫,而且比较紧急,连仪容都不顾上了。
太后抬了抬手,富宁立刻将周围的宫人给带下去。
然后李璃迫不及待地问:“母后,你可知道先太子妃和她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饶是太后早有准备,突然提及早已亡故多年的人,还是让她愣了愣:“怎么忽然说起她们来了?”
李璃手里还攥着那张发黄的太医院案脉,闻言抬起冻得有些红的手指,递了过去:“儿子怀疑她们的死跟皇兄脱不了关系,有人替她们报仇来了。”
明明这个声音轻如鸿毛却如一个响雷炸在太后耳边,她看着这份案脉,思绪飞转,渐渐地手微微颤抖起来。
燕帝的病一直时好时坏,身处后宫的太后并非不知道,可惜长子将病情捂得死死的,防备着李璃的同时也在防备她。
处在反目的两个儿子之间,她不能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一丝平衡,可就是因此,才让人有了可趁之机。
李璃看着太后的神情,就知道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皇家之中,这种事太常见了。太子就是谋逆而死,他的儿子只要没有去除皇籍,嫡长子依旧是有力的皇位继承者。
燕帝连李璃都不能容,更何况是长兄太子的儿子们?太子就是身死,他的旧部依旧可以支持皇孙。
太后攥着案脉,看着李璃郑重道:“这件事,你不怪他。”
李璃惊讶:“母后?”
太后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那时候不是她们死,就是你死,而你皇兄选择了你。”
闻言李璃的眼睛顿时睁了睁,身体僵在了原地。
太后苦笑道:“阿璃,不管现在你们兄弟怎么样,可当初航儿对你的爱护之心不是假的。人都是慢慢地被权力和欲望所控制,可那时候的他,哪怕坐在皇位上也什么都不是。左相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太子遗眷,一个是你。”
李璃喃喃道:“若是用来牵制皇兄,太子的儿子会好很多。”
“是啊,所以航儿将你护在身边,先下手,只是做的不干净,还是被人发现了。”
兄弟俩同吃同住同睡,燕帝将李璃带在身边,眼睛几乎一错不错,生怕哪天弟弟惨遭毒手。这些相依为命的日子,李璃都记得,所以才有后来他不遗余力助夺回权力,费尽心机一点一点将左相的爪牙给除去。
只是李璃本以为交给兄长的是一个政治清明的朝廷,六部重臣皆是能臣,这样就能安心退下,和心爱之人去闲云野鹤,或是干脆镇守边关。
然而一切都是成了一厢情愿,燕帝不信任他了。
“母后,您说我……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李璃红着眼睛,嘴唇微动,心里难过极了。
太后抚摸着小儿子的脸庞,摇了摇头:“哀家不知道,可是现在不能放任着不管了,张伴伴,好一个‘忍辱负重’的狗奴才!”她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冰冷,高声唤道,“来人!”
李璃一看这个阵势,立刻道:“母后,这些皆是你我猜测,没有证据,皇兄现在信任他,若是随便动他,怕是会让皇兄……”
太后抬起手制止了李璃,坚定地说:“皇帝误会也好,生气也罢,没什么比他的身体更重要,若是虚惊一场,就是一直怨恨,我也认了。”
她定了定神,抬脚就走出寝殿,“走,摆驾明正殿,哀家亲自去抓人。”
第143章 倒下
李璃匆忙进宫见太后, 这个消息没有瞒过张伴伴的眼睛,他立刻告诉了燕帝。
“阿璃的神色如何?”燕帝问。
张伴伴回答:“不好,虽然隔得老远, 下人看不真切,可是气势很吓人, 似乎还有点慌张, 东来和南往两个公公跟着王爷都快岔气了。”
“看样子是出了大事。”燕帝眼里带着好奇,嘴角却勾着一抹笑,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凑到嘴边轻轻咳了一声,思索着问张伴伴,“你说发生了什么,让向来游刃有余的怡亲王也觉得棘手?”
张伴伴佯装沉吟思索,然后迎着燕帝期待的目光说:“皇上, 会不会跟樊之远有关?算着日子他该接到圣旨了,只是跟王爷事先安排的有出入?”
“抗旨吗?”燕帝整个人都精神了,他从榻上起来, 心热的仿佛喉咙的难受都跟着化解,舒坦极了。
樊之远抗旨, 就是把罪名给坐实了, 明着要造反呀!李璃就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救不了他。
燕帝嗤笑起来:“还以为这俩人有多好,看着比真夫妻还像一回事, 果然心思各异,樊之远这是根本就不信任阿璃, 都是装的。”
“这是自然,自古哪儿有男人跟男人过夫妻日子的, 这不是违背人伦道理吗?圣人都看不过去呢。朝中大臣虽然不说,不过是碍于王爷权势, 不敢罢了。”
施愉死了,连贵妃都弃燕帝而去,整一个孤家寡人,他哪儿会希望看到李璃得到幸福呢?
张伴伴的话说到燕帝心里去了,让他的笑容更甚,苍白的脸色浮现病态的潮红,看起来极为不健康,一时间激动,便是猛地一阵咳嗽。
这次张伴伴没有劝阻,二话不说就取了药,燕帝一口咽下,闭上眼睛,让喉咙的不适舒缓起来,也让激动的心平复,等睁开眼睛,他问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见母后,此事跟母后又有什么关系?”
张伴伴听到这里,便压低声音道:“皇上,那位云师父的行踪找到了。”
燕帝神色一动,“在哪儿?”
“城东郊外一处田庄。”
燕帝疑惑:“在那儿干什么?”
张伴伴说:“咱们的人没敢靠近,不过附近稍微打听了一下,那里住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那日正好是她生产。”
燕帝呆了呆:“你说什么?”
张伴伴道:“您没听错,的确生了孩子。”
“你,你是说这孩子是……”燕帝浑身的血都凉了起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攥住张伴伴的袖子,神色狰狞道,“不可能,他跟樊之远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怎么可能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
前头还嘲笑男人跟男人不可能有真感情,这会儿倒是恨不得为真了。
张伴伴心里嗤笑,面上却惶恐,嘴里说着听谁耳朵里都会难过的话:“奴才也不敢相信,可是那庄子周围的确都是武艺高强之人保护,就是现在云师父还在那里,想想堂堂王爷的师父,倘若这孩子不是王爷的,为何如此重视?”
燕帝不惜吃虎狼药,在后宫辛勤耕耘也没有得到一儿半女,就是连个动静都没有,可没想到的事,李璃已经暗搓搓地置了外室,有了孩子。
而这个孩子,将李璃最后一点令人诟病的地方都给填平了。
李氏江山,后继有人。
“可笑,太可笑了……孩子的母亲是谁?”
“听说血崩而死,没人知道。”
燕帝听着几乎疯癫地哈哈大笑起来,脸上极尽讽刺:“去母留子啊!阿璃的手段是越来越狠辣了,他难道还打算等樊之远回来成就好事吗?”
张伴伴低声回答:“王爷总得要个孩子,就是樊将军也不能说什么,这样做,不娶王妃的话,也算诚意了。”
这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位高权重如李璃,怎么会自断血脉,樊之远心里应该有这个准备,甚至他或许还是默认的。
燕帝相信了这个说辞,他悲愤之心一阵一阵激荡,终于再也按耐不住,咳得更加凶猛,仿佛要将心肺一并咳出来,看得旁人简直心惊肉跳。
“皇上!”张伴伴拍着燕帝的背后,声音是说不出的担忧,恨不得以身代之,“来人,去宣杨太医!”
“把药给朕……”
张伴伴立刻给他吃了一颗,然而百试百灵的药这次似乎不管用了,喉咙和胸口仿佛翻江倒海,怎么都不能平息,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绞合在一起。
燕帝的手上青筋在皮下蹦跳,“再来一颗……”
张伴伴眼神亮的惊人,手上却是麻利地又倒出了一颗。
一连三颗下去,燕帝总算缓过来了,然而唇色鲜红似血,以及脸色白如金纸,任谁看了都知道这已经强弩之末。
张伴伴扶着他到床上歇息,燕帝闭着眼睛喘着气,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一个嘹亮之声:“太后驾到——”
燕帝睁开眼睛,看到太后在富宁的搀扶下面色如水地走进来。
他眼里悲愤未灭,看见太后便忍不住刺了一句:“母后是来报喜讯的吗?”
太后见他这个模样,忍不住心惊,回头厉眼射向张伴伴,怒喝道:“来人,给哀家拿下他!”
张伴伴闻言蓦地抬起头,他有一瞬间的惊讶,可是过后又立刻平静起来,不声不响地任富宁宣来禁军将他扣住。
燕帝惊了,他顾不得自己身体,从床上挣扎起来,质问道:“母后这是做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燕帝声音说不出的虚弱,浓重粗哑地让太后眼里瞬间滚上了泪,忍不住骂道:“你是个糊涂蛋吗?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放在身边,就没有一点起疑?难道要让他害死你,才悔不当初?”
燕帝的目光缓缓地落在张伴伴身上,后者噗通一声跪下,哭喊道:“皇上,奴才冤枉!奴才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您是知道的,皇上!”
“住嘴,到这个时候你还装模作样!”太后气得胸口起伏,恨不得上手撕了这个狗奴才。
然而张伴伴却仿佛豁出去了,不仅没有住口,反而大声道:“太后娘娘,皇上和王爷都是您亲生的,不能因为王爷从小在跟您前长大,就格外偏宠呀!这不是皇上的错,皇上对您的孺慕之情不比王爷少,王爷就算有后,您也不能就这么逼着他,奴才求您心疼心疼皇上吧!”
这话说得实在太情真意切,将燕帝内心剖的明明白白,一句句仿佛刀子般割在他的心口,伤口处渗出化脓的心酸苦楚。
从小被抱离亲身母亲身边,反而在陷害之人身边长大,谁知道他的苦?李璃虽然跟着太后在冷宫受罪,可是燕帝依旧羡慕他,若是能够更换,他也想依偎在母亲身边,哪怕危机四伏,吃糠咽菜也是甘心的。
太后的偏心,燕帝只能故作大度,可是内心深处就是不甘心,他嫉妒李璃,此刻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母后,这是朕的明正殿。”嘶哑的声音透露着燕帝的坚决,老风箱的喉咙这次居然争气地没有掉链子,让他能够顺利地说话,“朕才是大燕的皇帝,没有朕的允许你,就是母后您也不能动朕的人!”
燕帝说得是那样的斩钉截铁,眼睛渗血通红,虽然虚弱不堪却带着上了逼人气势:“朕跟李璃,不死不休,他胆敢违背先帝的旨意,私自放过通敌卖国之贼人魏澜,就是包藏祸心,朕……一定要问罪!”
太后的瞳孔骤然缩紧,身体几乎站立不稳,一颗心似乎被人狠狠攥紧,捏得生疼。
“这次,朕定然要赢过他……”
燕帝的眼中带着奇异的光,他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虽然摇晃,可是一步步走得很稳,向羁押着张伴伴的禁军走去。
两个禁军侍卫互相看了看,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犹豫,不管如何,面前的是皇帝,他们不敢强硬。
“放开他。”燕帝命令道。
“不能放!”太后回过神,痛心疾首道,“你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航儿,病成这副样子你难道不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吗?他在跟杨守一起欺瞒祸害你!”
燕帝的脚步一顿,他回过头陈述道:“朕的身体是李璃害的。”
太后一愣:“什么?”
“是他害的,朕的好弟弟一贯的装傻卖痴,却处心积虑,拿着毒药欺骗朕……害朕的子嗣……”燕帝这话不是对太后说的,是对自己的提醒,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继续往张伴伴走去,凶戾的眼神盯着那两侍卫,低喝道,“放开他!”
这一次,侍卫放开了手,齐齐后退了一步。
“起来。”燕帝对着张伴伴道,“有朕在,看谁敢动你……”
太后难以置信,眼睁睁地看着张伴伴起身,走到燕帝的身后。
这次这个太监不再是低眉顺眼,而是直直看着太后,勾着唇,脸上尽是看好戏的神情,仿佛今日这局,他不仅不意外,反而很满足。
突然,外头传来一个高喊着:“大捷,北疆大捷!大夏求和,已退还燕荆四州,我军大获全胜——”
这声音充满了无尽的喜悦,光是听着就知道有多欢欣鼓舞,可是对燕帝来说,却犹如一盆充满冰渣的冷水当头淋下,冻得他整颗心都停止了。
这唯一的希望破灭,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他终于坚持忍受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