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相比周家,他显然更相信沈家。
果然,作为另一大权臣,李璃不是这么好打发的。
他舌根发苦,忍不住求情道:“临山围猎出现刺客,武宁侯作为主事之人,本就担个渎职懈怠之罪。阿璃,你要他给出交代,自是应该,可这与皇后无关啊!”
李璃漫不经心地描绘着自己的手指,看着上面的擦伤,说:“皇亲国戚,从古至今皆有优待,天子国丈的脸面,那就更宽容了,一般都只是小惩大诫,有什么意思?”
刺客全部伏诛,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武宁侯参与暗杀,那就定不了其他的罪名。只要朝堂上运作得当,比如求情的人多一点,皇帝暗中偏袒一些,武宁侯认错态度诚恳一点,最好来个痛哭流涕……呵,必然能以极小的代价,或是罚奉,或者自省,最多一个戴罪留职以追查永远找不到的刺客,就能相安无事,不了了之。
李璃怎么会同意?
只有皇后被废,沈家才丢了最大的依仗,武宁侯的尊贵,沈家的优容,统统就此瓦解。
一个普通的犯了错的侯爷,哪儿还有资格做兵部尚书,地方的兵权收回有点困难,但是京城之地便再无他插手的余地!
燕帝心说大概连武宁侯自己也没想到李璃会将目光对准了后宫,堪称釜底抽薪之举。
他难以抉择,心中矛盾挣扎,一再权衡。
燕帝的犹豫,李璃看在眼里,反问道:“皇兄不愿意?”
“可如何废后,她没犯什么大错!”
李璃眨了眨眼睛,惊讶地看着燕帝:“皇兄也太健忘了吧,弟弟找不到错,您还找不到吗?阿璃可是记得当初,皇兄是暗中一点一点收集了皇后的过错,等待着时机好废后呢,如今不是正好派上用场吗?”
燕帝几乎惊悚地看着李璃,后者却笑得云淡风轻:“皇兄,沈家终究得付出些什么,对不对?”
这是铁了心要他废后啊!
“朕……朕不能这么做。”燕帝喃喃道,接着他看着李璃,恳求道,“阿璃,换一个要求,好不好?”
李璃放在被子上的双手几不可见地蜷了蜷,心中一片平静,他点了点头:“好。”
燕帝的脸上顿时露出勉强的笑容来。
然后李璃说:“赵宇死在大燕境内,不仅大夏需要一个说法,我们大燕百姓也一样,本来按照我的设想,废了皇后,推出沈家来,也算是一个交代。可惜皇兄夫妻情深,似乎不愿意,那么只有皇上您来承担了?”
“什么?”燕帝惊愕地问,“朕?”
“对啊,这场刺杀不是您默认的吗?”
“朕,如何担当?”
“简单,罪己诏一下就好了,这样大夏还得理不饶人,打仗就打仗呗。”
李璃说得轻松,可听在燕帝的耳朵里犹如炸裂了一般。
燕帝一辈子缩在后面,什么时候敢承担过这样重的责任,让天下指责,他还如何当这个皇帝?
他的手都抖起来,觉得李璃果然变了,变的野心勃勃。
这是故意的,故意让天下对他失望,将来篡位的时候就能名正言顺。
“阿璃,你非得这样逼迫朕吗?”他咬着牙道。
李璃垂了垂眼睛:“每个人都得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皇帝的一举一动更是如此,我的要求不过分,而造成这一切的是你们。”
“朕若都不选呢?”
李璃抬起头望着他,微微一笑,说出了燕帝最为恐惧的一句话。
“你不适合当皇帝。”
有时候,越害怕的越容易发生,燕帝一直试图阻止李璃威胁自己,然而却逼着李璃走上了那条路。
“两条路,皇兄选哪一条?”
燕帝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呼吸变得粗壮。
“朕……”
他的目光落在那份册子上,到如今已经不是那点势力的问题,而是一场威逼。
不让李璃满意,那他说的话会成真。
“药早就已经都停了吧,或许后宫已经有妃子怀孕了。”
此言一出,燕帝顿时眼睛一闭,从牙缝里挤出来道:“朕、废、后。”
李璃眉毛一挑,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对于燕帝来说,自己总是最重要的。
站在外面的云溪看到帐子猛地被掀开,燕帝甩袖离去,张伴伴紧随其后。
他将梨吃完,丢下果核,然后跟东来一起走进去,见李璃神色怔怔地盯着床头雕花,不禁问道:“大师兄,你还好吧?”
李璃回过神,笑道:“好,再好也没有了。”
正说着,帐门又一次掀开,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忙着见不到人影的樊大将军总算来了。
“皇上刚走?”他在李璃身边坐下来问。
云溪心有戚戚地点头:“可不是,气得要死。”
他家大师兄真是厉害,他站在边上听一听都觉得威武霸气,有点脚抖。
樊之远没多问什么,只是道:“已经全部排查过,围场涉事之人也都抓起来,顺着找出几个背后指使,不过自尽了,线索断绝,指正不了那一位。”
这个消息李璃在预料之中,他如今的目光落在云溪手上,嘴唇抿紧。
这位小师弟正在调配草药,给李璃的伤腿更换。
虽然太医医术也不差,不过自家小师弟总是更让人放心一些。
东来掀开被子,缓缓地撩起李璃的裤腿,露出那青青肿肿,还夹着夹板正骨的脚,光看着就特别凄惨可怜。
李璃醒来躺在床上是动都不敢动,稍微挪一挪就疼,现在换药,一层层掀开来,肯定要触碰到……光想想那画面就让他忍不住紧张。
这辈子养尊处优还没伤这么重过。
他回过头,眼泪汪汪地望着边上的人,后者默默地伸出一只手,他立刻不客气地牢牢抓在手里掐住。
云溪打架动武,替李璃跑东跑西,受伤在所难免,这种要不了命的伤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事。
他看李璃那如临大敌的模样,一边解纱布,一边安慰道:“大师兄放心,这种跌打损伤,我最熟悉了,保证换得又快又正,不会遭多少罪。还有这药是我新调配的方子,效果比原来的好不少,不用多少天,伤口就能愈合,我亲自试过……啊呀,你别紧张,放轻松,不疼的,就这点伤……”
“闭嘴,动作快一点,别分心。”眼看着李璃额头都冒出汗来,樊之远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云溪的絮叨。
“已经很快了。”云溪有点委屈,白了他一眼道,“痛又没办法,二师兄你跟他说说话,转移注意力呗。”
这建议倒也不错,想了想,樊之远问:“皇上选了那条路?”
李璃道:“废后……嘶,我的妈呀!”
“你在干什么?”樊之远差点站起来,将自己的小师弟揍一顿。
云溪觉得自己真的不容易,治个腿伤为什么要听这么劲爆的消息。
废后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他家大师兄就能让国母换一个,而皇上居然也能答应,是不是下一步龙椅上的也能……
“我觉得太医真是太不容易了。”一不小心听到点啥,可不就得咯嘣了吗?
李璃的表情顿时扭曲起来,他觉得自己得死了:“好,好了没?”
“好了好了好了!再坚持一下,药上完了,我把夹板装上……”
“咱们再来缠好绷带,对对对,把剪子给我……好了!”
“大功告成,我走了,有事再叫哈。”
云溪三下五除二,把剪子一放,赶紧闪出了帐子。
而帐子中樊之远将李璃的裤腿放下,缓缓地盖上被子,不禁松了一口气。
这点伤放他身上,他绝对不当回事,可是李璃这样,他却好像跟着一起受不了似的。
东来默默地收拾好东西离开,留这俩人独处。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终于李璃带着一丝委屈道:“我都这么疼了,你总得体谅我一下,我又不是故意耍你,这事咱们就过去了好吧?”
第113章 坦白
这是一道绕不开去的坎, 李璃知道,不提早跟这人掰扯清楚,他俩就能纠结到樊之远打仗离京。
李璃将手放在被子下, 绞在一块儿绕着手指,垂着头声音低落道:“真不是故意瞒着你, 耍着你好玩。当初把你救出去之后, 我就没打算再见你,京城那么危险, 好不容易得来一条命,不如就让你隐姓埋名地好好活着,也算是回报了小时候你的救命之恩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抬眼睛,小心翼翼地瞄着, 见樊之远神色恍然,似乎回想起相遇那一幕,脸上没有过多的怪罪, 于是故作没看见,继续用委曲求全, 做好事不图回报的口吻说:“魏大公子对湖里捡个人怕是不当回事, 只觉得是随手之劳,可是我却一直都记在心里, 总想着什么时候报答这份恩情。
“定北侯一去,京城局势立刻就变得紧张, 眼看着皇兄们一个个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似乎马上就要轮到我了, 既然你一直觉得我是五姐,那就让你一直误会也好, 这样万一我不幸……就不容易牵连你。所以在师父问我当你醒来该怎么回答你的时候,我才让他将错就错,没告诉你真相。不然……”
这个时候李璃不是偷瞄,而是光明正大地,带着幽怨和深情直直地望向樊之远,将接下去的话给说全了。
“不然凭我对你的感情,我哪儿能假装不认识,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可怜兮兮被你一再拒绝,厚着脸皮顶着全城的笑话来追求你?直接通过师父一点点露出真相不就好了?以你恩怨分明的性子,有这么大恩情在,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璃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就一个中心意思,那便是——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他做了这么多,废了那么大劲,连自己安危都不顾,如此伟大,不感动也就算了,个死木头还好意思责怪他?
果然,樊之远听此,顿时默然,片刻之后叹道:“阿璃,我没怪你。”
李璃立刻瞪大眼睛,精光一闪,肩膀一振,连脚都感觉不到痛了,神气起来:“没怪我,那你还给我脸色看?”
面对指责,樊之远摇头苦笑:“怎么会?”他在李璃面前坐下,看着他惨淡的唇色,一脸病容,心疼又心酸道,“我只是不知道呈你如此深重之情,又该如何回报?”
樊之远不是没有脑子,这种欺骗怎么能叫骗,乍然知道的时候,是有一些羞恼,可那不是针对李璃,而是觉得自己太愚蠢。
他昨晚一夜未合眼,一边指挥着禁军排查抓人,一边回顾思索。这才发现在他们相处过程的点点滴滴中,李璃已经有诸多的明示,而他却一直因为男女之别,没想到这茬。
李璃总是无缘无故骂他蠢,怪他呆,现在想来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说:“我救你无需任何代价,不过是随手之举罢了,可你后来又是送伤药,又是送点心,也该偿还了。而你救我出来,却要冒着极大的危险,犯上欺君之罪,若是被发现,就是皇子的身份想必也护你不住,如此这般,你说咱们两清了,又如何两清?”
樊之远抬手轻轻抚摸着李璃的额头,上面还有被藤蔓或者尖石划破的伤痕,而这仿佛也在他的心口划过,配合换药过程中看到的那伤势严重的脚,只觉心脏跳动着一阵一阵的疼,心疼。
“更何况你还将师父送给我,安排了如此贴合的身份,在那样动荡的局势中,真难以想象才少年的你,身处深宫之中是如何办到的?”
带着茧子的手碰触着正在愈合的伤口,让李璃觉得很痒,想挪开却又舍不得,他只能一边说话,一边转移注意力。
“我也不知道,想做就去做了,时间太紧,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后面再慢慢弥补,可没想到居然还真让我瞒天过海了!我本打算让师父带你远远的,去南方,可是又想,你怕是不愿意这么苟活。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能更希望为整个定北侯府翻案或是复仇吧,所以最终还是让师父带你去了北疆,改头换面。那里你熟悉,哪怕重新来过,也更加容易一些。”
他说着说着,抬起头很认真地辩解了一句:“那时候我可没想过利用你,纯粹为你着想。”
李璃最后的强调让樊之远弯了弯唇,露出一个笑容,轻轻点头:“嗯,我知道。”
李璃于是跟着抿嘴笑,但是很快收敛起来,略有沉重一叹:“至于魏家的其他人,我知道的时候实在太晚了,凭我当时的能力我真的做不了什么,哪怕提前通知你们,也挽回不了局面。毕竟先皇他……其实并不在乎证据的真伪,只想快速让定北侯去死,我若这么做,除了暴露我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其实但凡有如今十分之一的势力我也会努力去阻止,可是……”
“够了,阿璃,够了。”樊之远没让李璃说下去,该有的悲伤樊之远早就已经经历过,该对谁的仇恨他也清楚明了,唯独不能怨李璃,“爹娘,还有叔伯们他们能毫不犹豫地,普一下大狱就服毒自尽,便是一心想让我活下去,这是他们在看到师父给我那颗药时马上做下的决定,因为那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李璃审时度势的本事大概与生俱来,樊之远非常庆幸那时候李璃没有鲁莽。
他多害怕因为自己牵连了“救命恩人”,就像五公主和亲,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自己的原因在里面,以至于被迫而去,那么努力打仗,便是存着一份将五公主救回来的念头。
“真好,救我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