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他摸了摸围脖,怅然若失低语:“怎么年纪轻轻多了个爱掐人脖子的怪毛病。”
又想起昨夜柳长泽的那滴泪,少了与众人说笑的心情,沉默了许多。
一直到金銮殿上,承明帝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神:“今年雨势繁多,各都城频发水患,而通渠大坝年久失修,朕有意开年后,兴修水利,诸位大臣有何想法?”
工部侍郎蒋图率先站了出来:“臣自当竭尽所能,带领工部齐心协力,开渠灌田,排洪防溢,力造利国利民之法,守百姓太平。”
“蒋侍郎对治水一事,研究颇深,屡有高见,此事交于你办,朕很放心。”承明帝颔首,故意拖了点时间,而后问:“朕记得从前宋阁老和沈太傅可是水利双杰,一幅‘通济引渠图’造福多少百姓,许多理念时至今日都在被人效仿,不知宋阁老有何良策?”
宋阁老缓缓出声:“臣不敢居功,‘通济引渠图’大部分是沈太傅的功劳,臣才疏学浅难以担此大任,不过天下才子辈出,兴修一事尚有时日,圣上何不广纳良策,再与工部一同商议,共开新篇。”
“有理。”承明帝思索一番道:“秦掌院,翰林院内群英荟萃,此事就交由你与蒋侍郎一同商议,一月后,朕要两幅佳稿。”
“臣遵旨。”两人退下。
承明帝又想起个人:“沈少卿,你也同为翰林院出身,又有幸受沈太傅点拨,对水利一事可有见解?”
秦掌院心下了然,这是明示翰林院出身者,皆有机会。
沈是暗付,宋奉安这般推却,定是另有人选,他猜想是在推李云赋上来。而他风头正盛,木秀于林不是好事,可兴修水利此等大事,若能献出良计,于民生有福……
他抬头欲禀,只见柳长泽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回圣上,臣对水利涉猎不足,实在惭愧。”
其他的,他自可以通过别的办法去提点李云赋,确实没必要以身赴险,能让宋阁老赏识的人,他很放心。
承明帝看了他半响,似乎在他身上寻找着什么故人的影子,而后遗憾的说:“也罢,各有所长,朕便静候佳音了。”
这世上终究是没有下一个太傅的。
自他登大宝以来,所有人都要他无所不能,只有太傅会在他十几岁被藩亲欺辱签下割地不赔款条约时,偷偷来宫里送他小黄鸟,将明里暗里逼他写罪己诏的言官折子搬到了角落。
对他说,圣上已经尽力了,无需自责。
那是他记忆中哭的最厉害的一次,千古罪人的骂名压得他喘不过气,但国库虚空,若起战火,百姓怎么办。大齐数十年没交战了,难道他一登基便要生灵涂炭吗?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弱小的皇帝是众人眼底的流油的肥肉,谁人不想来分一杯羹。
太傅说,国力积虚,是经年沉疴;被迫割让,是臣下无能。不是圣上的错。
听闻圣上将藩亲提出的和亲与设流通口纳税之事一力否决,既保了大齐的气节,又免了百姓赋税之苦,圣上做得很好。臣此去江城治水,寻到一只颜色特别的黄隼。
太傅推了推黄隼走到他面前,模样呆呆的,走两步还摔了一跤,是他上次在古书上同太傅讨论的那只奇鸟,他很喜欢,但不能派人去找,怕背上昏庸、玩物丧志的骂名。
没想到太傅都知道。
太傅安抚的拍了拍他后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送给圣上的奖励。”
他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泄洪而出,他说自己怯弱害怕无能,太傅都听着很仔细,没有同他讲大道理,没有说不可以,不知道说了多久,他累的眼皮都睁不开了。
只记得最后,太傅轻轻对他说,圣上累了便歇一歇吧。
像得到了什么首肯,他连着七日为藩亲一事奔波未曾合上的眼,终于可以歇息一会了。
翌日,刚从江城治水赶回来的太傅,又连夜奔去了藩亲处,只身入营,以三寸不烂之舌,拿回了失地,还开拓了丝茶贸易。
承明帝退朝离去时,回头神情难辨的看了一眼沈是。
不得不说,真的很像,不是容貌,是气度和感觉。
连他新宠的美人都不及一毫。
一声“退朝”高声起。
金銮殿的众人如鸟兽散去,秦掌院立即与宋阁老走了一道,两人回至书房,退避众人。
秦掌院问:“阁老才华绝世,若论治水还有谁堪比拟,况且若阁老愿意,哪有蒋侍郎什么事情?此事工程浩大,倘使交于我们手中,岂不是握住了半个财权,看那些新党支持者还有什么资本再猖狂。”
宋阁老品着茶说:“我且问你,国库谁管?”
“户部柳元宣。”
“他儿媳妇是谁?他女婿是谁?”
“常胜萧将军之女,工部蒋侍郎。”
“你既都知晓,为何想不明白。”宋阁老放下了茶,拉开了柜子,不知道寻觅着什么:“若工部蒋侍郎不参与,你以为此事钱能顺利批的下来,你以为兴修劳民动乱,谁能及时压制下来?蒋侍郎非去不可!”
秦掌院抿紧了唇愤愤不平:“那就叫白花花银子,都进了贪官的口袋里!”
“非也,蒋图虽然贪财,但人确实有大才,此事他去倒不是坏事。”宋阁老在夹缝中看到了一页泛黄的图纸,笑了起来:“新党旧党,势如水火。圣上让你也找一个……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既要有治水之才,又要有正直监工之心,如此重任,秦怀,你不要让圣上失望啊……”
秦掌院醍醐灌顶,忙问:“阁老既然思虑至此,可是有恰当人选?”
“翰林院藏龙卧虎,不好说谁技高一筹,你向来刚正不阿,又独具慧眼,我相信你可以找到的。”宋阁老抽出那个泛黄的纸,交给秦掌院:“此图为当年沈太傅‘通济引渠图’原稿,你拿去翰林院给众人开拓才思……”
秦掌院大受感动,此等藏品,意义非凡:“秦怀定不负圣上与阁老所托!”
宋阁老又抿起了茶:“时不待人,你先去吧。”
待秦怀告辞后,老管家替他换了一杯热茶:“阁老,秦掌院死脑筋,你不替李大人说两句?”
“我的门生,何需走后门。”
老管家端着茶,走了出去,其实也不对,谁不知道李云赋是宋阁老门生呢,多少还是会留意着点,只是你不明示,相对结果公正一些。
……
沈是下朝在小道上乱逛,他对皇宫比对自己家还熟悉,也不怕走了不该去的地方,柳长泽为什么对他摇头呢……
“侯爷,我柳元宣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我知你后来纵使拉了柳家入水,也始终有心结……”
“不必多言,若不是太后开口,我不会帮你们。”
沈是停下了脚步,大片的竹林挡住了他的身影,帮什么忙?他寻了个更安全隐秘的位置,细听起来。
“侯爷,你、太后、柳家,本就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就算在抗拒,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柳元宣鞠躬道:“侯爷若是愿意,我愿将柳家家主拱手让出。”
“谁稀罕。”
柳长泽轻蔑离去。
柳元宣捋了把胡须,伫立原地看着竹叶萧瑟,柳弥不久后赶到:“父亲这般神色,想必侯爷没有答应。”
柳元宣轻笑了一下,如今圣上倚重柳家,又想靠那群冥顽不化的老匹夫压制柳家,国库丰盈后就想卸磨杀驴,那里有那么好的事,而这个曾带柳家兴盛的人,已经快没有利用价值了。
“故作清高。如今新政摇摇欲坠,你且看看,头一个推出来‘以死谢罪’的是谁。”
柳弥皱眉:“父亲既已算到这步,我们不也如履薄冰?”
柳元宣像似听到什么笑话,大笑起来,长长的胡须也跟着抖动:“荒谬,我柳家枝蔓遍布朝野,权倾朝野,手握财力,皆是有实才的能人异士,我看谁能拔的起来。”
这种极度膨胀的自信,给了柳弥一阵不安。
“父亲,我以为……”
“走了,隔墙有耳,莫要多谈。”
柳弥朝竹林瞥了眼,与父亲一同离去。
正文 第24章 怨不得他会喜欢
沈是出于稳妥,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隐入花丛深处,一路心事重重的绕远,像个迷途的旅人。
当年圣上和长泽为顺利推行咸和新政,不惜培养起外戚势力与朝内元老抗衡,可柳家又岂是任由使唤的剑,早早的与手握兵权的将军通了亲,给自己捞足了油水,又立了个保命符。
如今柳家财权皆有,新政还能否继续,对于他们已经是无关痛痒的小玩意了。这诚然是一个好兆头,人在极度膨胀的时候,容易过分轻敌的……
柳元宣忘了,他真正安身立命的根本。
侯爷在柳家失去了价值,柳家又何尝不是在圣上手里失去了价值。
“你倒是会找地方。”
宫内的花丛九曲十八绕,不知何时柳长泽步移到他面前,腰间环佩作响,风姿流走之间,掀起些许凛冽的冷香。
香。
沈是想起了崇明的异香,约莫方才竹林偷听之事,与私盐绕不开干系,他拱手道:“侯爷见谅,下官随意闲逛,不曾想扰了侯爷观花听风的雅致。”
“观花听风……”柳长泽嚼着此句,像嚼着无味的鸡肋。他突然大步沈是逼近,高大的阴影将其笼罩了起来。
沈是不免几分心虚,毕竟刚偷听完,就遇上正主,逮谁心里不发怵。
年末的天很冷了,柳长泽呼吸间呵出清淡的白雾,带着一丝残余的温度,他倾身向前,抬起了手。
沈是下意识捂住了脖子,咽了口唾液,又来……
耳畔一声讥笑。
柳长泽像是在欣赏他的窘迫,故意停了两秒。而后,手落在他平滑的肩头,指节轻弹,一片青翠欲滴的竹叶,飘然落在了地上。
“沈大人,这风听的真熟练。”
沈是霎时无言。
柳长泽说完便与他擦肩而过。
就这么走了?沈是莫名有些失落。
沈是身体仍维持着因轻微撞击,形成的小幅度侧偏,他不由去猜测柳长泽的态度,似威胁、刁难,却更似捉弄……
柳长泽捉弄人……
“沈大人。”
“在!”沈是慌忙转身,宽大的朝服抖落了几点花瓣。
“还不走,等着本侯背你吗?!”
这是要带他出去?
沈是更加惶恐了,柳长泽的态度为何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种变化他完全无法用逻辑道理去解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不受控制的偏离轨道,让他心乱如麻。
他看着柳长泽黑润若鸦羽长发,俊伟如群山屹立的背影,问道:“侯爷,为何对下官关照有加?”
不止今日,不止崇明。
“你下棋不错,想必为帅为卒也差不到哪里去。”
棋子还是将相?柳长泽还真是连抛橄榄枝,都别具有嘲讽意味。
按照偷听的情况,柳长泽与柳家俨然不在一条心,如此柳长泽的处境颇有孤立无援之意,可拉拢他一个远离中央的大理寺少卿有什么用?
沈是不解的问:“即使如此,今日兵临楚河汉界,侯爷为何阻止下官,往前一渡?”
“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你已做出决定,又何必再问。”
“什么晦?”
柳长泽没有回复。
沈是对兴修之事埋下了一份心。其一是柳长泽不可能关注到他锋芒毕露这么点小事,其二是这个词颇有深意,多用于困境之中激励,或用于谋大事之中劝诫。
是什么困,什么事?
柳长泽拨开了前方垂落的枝条,近午时的光穿过他的黑曜石手串,显得成色十足,他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向沈是看去。
沈是以为他要解惑,于是微扬着头,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
日光鼎盛,照的沈是琥珀般的眼瞳,流光溢彩,不似凡人,葳蕤的绿意一簇一簇铺开在他身后,他像是玉作的精魄,剔透清亮,温润谦和。
柳长泽喉结滚动,眸色渐深:“你娘亲眼睛,也是这个颜色吗?”
“大概是吧……”沈是没防备的听了这句话,眨了眨凤眼,随口应道。
“很好看。”柳长泽漠然的转了回去,依旧是如群山巍峨的背影。
眼睛?娘亲?这都是哪跟哪,不是聊正事吗?
这种突兀的转换,让沈是再次意识到,他确实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好老师,自以为是揣度成了他刻入骨髓的习惯,以至于他没有一秒认真聆听过柳长泽的内心,完全跟不上他情绪的转换。
他被愧疚感包围了,心头的乱麻打成了一个又一个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