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昭告天下,又怕被发现,所以故意放到了很遥远的崇明。
雨声越发急切,像银瓶乍裂,铁骑金戈,像大珠小珠嘈嘈杂杂的撒了满地。
虞书远的指甲嵌入肉里,沈是觉得自己很残忍,他知道的太晚了,以至于不愿将真相告诉虞书远,如果她能逃走,未尝不是好事……
“是你说的?”虞书远突然问。
“不是。除我之外,太傅门生柳侯爷,也见过这个瓷盘。我想……”沈是顿了下说:“信,是柳侯爷送的。人,也是柳侯爷害的。”
又是一道电光闪光,照的两人面色青白。
虞书远说:“我与侯爷无冤无仇,他为何害我?”
“想你替他收集孟洋贿赂官吏的罪证。”
虞书远咬牙说道:“害死青君,还想我替他做事,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沈是不出声了,他在昨夜闻到孟洋身上的香,寻找收遍京城都找不到的爱妻,还有那方瓷盘,便知道这个人只可能是虞书远了。
而虞书远和徐青君如此恩爱,怎么会另嫁他人,定是徐青君被挟持了。
既然如此,虞书远为何会在他们回京没多久,就逃了,唯一的解释,便是柳长泽发现了,并毁了孟洋的筹码。沈是信他不会滥杀无辜……
所以,唯有徐青君自裁。
室外的雨似乎累了,变得缓慢、细弱,像潺潺的溪水从花间流淌,从一颗又一颗的鹅卵石上跳跃。
沈是悲悯的看着虞书远,或许在今日之前,他还认为真相是可以逃避的,但在他问出柳长泽那一句时,他就明白,最难放过的是自己。
他柔声问:“虞书远,你能放下吗?若能,我送你走。从此天高海阔,再没人能为难你……”
沈是没说下一句,他多希望虞书远能就此放下。
“我……放下……”虞书远笑了。
“嘭!”,雷鸣与雨声一同爆发,而这一次是如同万军席卷,战鼓激烈,震的天地动荡。
“绝、不、可、能!”虞书远发出凄厉的、绝望的、屈辱的沉吟,她瞳孔越荡越厉害,笑的越来越癫狂。
沈是闭上了眼。
……
“喂,徐青君!我警告你,这可是给子卿的藏品,若是烧毁了……”虞书远拿着一截长芦苇,去挠徐青君鼻子。
徐青君半个身子蹲着,正在调弄火候,冷不丁被弄得打了个喷嚏:“祖宗,你别闹我,就烧不毁!”
虞书远将芦苇甩开,两手一拍,跳他背上,白净的藕臂勒在徐青君脖子上,她眼尾轻扬,说不出的妩媚妖娆,语气却是凶凶的威胁道:“闹就敢烧毁了吗!让子卿叫御史台的言官,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
徐青君背着她走到沈子卿面前,放了下来,在她肩膀上点了两下:“子卿,你看好她,等下鬓发烧了,要翻天的。”
沈子卿笑着说好。
可半天也没见虞书远动弹,像个木头人一样。
沈子卿问:“书远,你怎么了?”
“嘘。”虞书远神神秘秘的和他说:“我被点穴了。”
沈子卿错愕:“青君还会武功么?”
虞书远若有其事的点头:“只在我这独步天下,厉害吧!”
沈子卿:“……”
若不是看在藏品的份上,我现在就走!宋奉安都比你们赏心悦目!
……
世间好物不常留,彩云易散琉璃碎。
太美,太好,太圆满的故事,往往到不了头……
徐青君死了。
虞书远惨笑的浑身脱力,她颤抖的滑落在地上,无声流泪,断断续续的说着:“我这些年,这些年……究竟算什么啊……他怎么能……他怎么能这样……”
沈是很想去给她个拥抱,但君子礼法限制了他。
其实拥抱也无用,世间上的痛苦无法感同身受,他除了做一个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
雨,终于停了。
室内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虞书远除了眼睛还有点红,已经看不出半点哭过的痕迹。她美的像早春破雾而出一枝海棠,挂着点滴晨露,尽态极妍。
虞书远冷静的说:“客套话不必再说了,你是谁,想得到什么?”
沈是看着坐于地上的她,跪在了她身边,慎重的说:“大理寺少卿沈是,恳请虞姑娘相助,诛杀孟洋,铲除贪官污吏,整顿朝纲。”
虞书远冷笑:“我杀孟洋不过两刀,为何要帮你?”
沈是说:“孟洋发家的香,是你赠的吧。”
“你住口!”虞书远声欲泣血。
虞书远放不下,和他合作,便是最好的结果,沈是没有办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虞书远,你只想要他的命而已吗?他以钱势逼你就范,京城第一善人,第一首富,你不要他身败名裂吗?那些助他、贪他、将你变成现在这样的帮凶,你就任由他们逍遥法外吗?”
“虞书远,我是最好的选择。”
“我凭什么信你!”
沈是低垂了眼:“凭我能,找到这里。”
这是一个不太光彩的理由,也是他最珍贵的资本。
凭我是真的不会害你。
若要害,大可以现在告诉所有人,她在这里。
虞书远是个聪明人,大理寺少卿官不算大,但恰好是管事的人,而且孟洋背后必然涉及最大贪官柳家,敢以与其抗衡的人并不多,柳侯爷害死青君,又是柳家人,她信不过。
而这个人,对她了解颇深,又是子卿门生,确实是不二之选……
虞书远说:“我要怎么做?”
“先养伤。”
沈是笑了下,眼神里却无半分笑意,全是哀伤。
他温柔的像对待自己嫡亲妹妹,扶着起她起来,理了理她凌乱的青丝,拿起之前买的白纱幕离戴在了她头上,而后,背起了她向外走去。
虞书远下颌抵在沈是肩膀上,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心,接连几日不眠的疲惫也泛了上来,竟就这样靠着睡着了。
出去没多远,沈是便叫到了马车,虞书远睡得很沉,她一向是没什么心机的人,受了这么大苦,也不知道一人怎么挺过来的。
若他能早一点发现。
于事无补。徐青君,不可能接受得了的……
“老爷!你怎么带了个姑娘回来?!”盛意惊叫道。
“去喊大夫来。”沈是朝府内招了招手,叫了几个侍女将虞书远扶了进去伺候。
折腾到夜幕时分,沈是才入了房,但他没有褪去衣物,而是点好了灯,取出房内最好的茶,碾磨起来。
他动作缓慢,工序繁复,从温杯到烫茶,耗了半柱香的时间,等到斟好两杯时,门也恰好被推开了。
“侯爷来的正是时候。”沈是将茶盏摆好,一只手朝对面伸出,才看向门外:“不妨一同品茶。”
柳长泽在松木镂空的两扇门扉之间,身披着月华,像一个风雪夜归人:“不必了,我来是带人走的。”
沈是将紫檀木的茶盘收了起来,备好的茶碗仍在蒸蒸冒着雾气,他想料准了来人一定会喝一样:“侯爷,虞书远能让你和孟洋翻遍京城都找不到,你留的住他吗?”
“我自有办法。”
“侯爷的办法就是逼死徐青君吗?因为从孟洋手下救不出人,就干脆传消息进去逼死,引的虞书远出逃,侯爷你了解虞书远吗?你不怕他跟着徐青君一起去死吗?”沈是转过身看着他:“还是侯爷根本没想到,虞书远一介女流,竟能逃得让所有人都找不到……”
“善谋者谋全局,不谋者谋一域。”沈是坐下说:“侯爷,茶快凉了。”
柳长泽从背光的门外,走了进来,内室是灯火明亮,有暖茶,有微仰着头看他的人。
正文 第29章 折柳
柳长泽一手扶着黑釉木叶天目盏,温度适宜,他仰头饮尽,平白糟蹋了好茶:“虞书远是你的投名状。”
很笃定的语气。
“是也不是。”沈是手捧着杯,杯上釉面颜色纯正,玻化程度高,乌黑发亮的盏中铺贴着一片枯黄的菩提叶,他转了两圈,叶片也似乎随着茶汤晃动。
他浅抿小口,齿间留香:“品茶忌牛饮,欲速则不达。侯爷想绑了虞书远,逼孟洋交出账本吗?可徐青君死了,孟洋救了虞书远也得不到她。侯爷猜孟洋会选择她亡,还是自己富贵?商人重利,没有甜头,谁愿舍身赴死。”
“沈大人故事讲完了。”柳长泽正了下衣袖:“茶已尽,曲有终,天子门生侍天子,我侯府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若是侯爷无意,何必让下官身赴崇明?何必故意投掷异香?侯爷给下官出了一份考题,下官答完了,侯爷退什么?”
柳长泽无心与他在纠缠,起身往外走:“既有良玉在手,何必再看顽石。”
沈是亦站起身:“是白瓷盘吗?”
是虞书远吗。
柳长泽一手拉开了门扉,蓄势已久的晚风,呼啸涌入,冷漠的扬起他的发丝与襕袍。
他说:“你已无用。”
沈是敛容,如木偶一般伫立了一秒,他着实不愿,兵戈相向。
“大理寺乃三司之首,除非天子圣逾,没有人能从大理寺随便动人。”沈是抬头,声音如钟回荡:“即便是侯爷,也不行。”
柳长泽气势磅礴的转过身,眼有精光逼近他:“大理寺无案不立,试问虞书远何罪之有?”
沈是:“杀人。”
柳长泽:“谁。”
沈是:“仿瓷圣手徐青君。”
“荒唐,没有尸首,如何入案!”
沈是嘴角一勾:“所以,要查。”
“你威胁我。”
柳长泽双手环抱,倾着身看沈是,像野兽即将撕碎猎物前的凝视。
“不敢,弃子自救罢了。”
柳长泽伸手抽掉了他莲花玉冠上的簪子,动作快而粗鲁,连着冠也晃动不已:“那我便看看,沈大人还能管几天大理寺。”
说罢,疾风骤雨的向外走,撞的偷听的盛意转了一个圈。
盛意追着后面问:“侯爷,那人,人怎么办啊!”
一支玉簪直直飞了过来,正中红心般的插在盛意头顶,柳长泽磨牙凿齿的说:“看好他!”
盛意手抖着将玉簪取了下来,咽了口水:“这……冲我发什么火……又不是我的簪子……唉……下人难当……”
……
“岳父,上午御花园沈少卿请旨废固价法,侯爷居然认同了,这是何意!”工部侍郎蒋图皱的眉心一个“川”字。
柳元宣转着脑袋说:“国力强盛,下一步自然是平慰百姓了。”
“岳父是说圣上想废新政?”
“狡兔死,走狗亨。飞鸟尽,良弓藏。”柳元宣睁眼瞟了下他:“圣上哪里是要废新政,是想要折柳啊……”
蒋图将鎏金镂空雕朱雀的手炉重重的砸桌子上:“侯爷,不是姓柳吗?!竟还赶上去给人递刀子!亏得岳父还在宗族宣告转权于他,真叫人心寒齿冷。”
柳弥用骨瓷汤匙舀了一口新入贡的上官雪燕,润了润嗓子说:“侯爷金尊玉贵,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们这些臣工,姐夫习惯就好。”
“我看什么不放在眼里,不过是见风使舵,仗着自己和圣上从小长大,迎合逢上,等到风雪来的一日,好寻一处庇护。”蒋图不屑的说:“忘祖背宗,没了柳家,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蒋侍郎,慎言。”柳元宣阖目,他要的便是这个效果,让柳长泽众叛亲离,而他独享柳家宗主之位。
蒋图也知失言,转了话头说:“不过圣上既有此意,我们又当如何?”
“不如何,柳家这棵大树枝叶繁茂,折两枝权当让圣上安心了。不过,也不能白折了就是。”柳元宣骨碌的睁开了眼:“蒋侍郎要把握机会,兴修水利事紧,工部尚书告老还乡后,此位可是空悬已久了……”
“岳父还不知道我么,谈水利,满朝文武,我认第二,谁敢言第一。”蒋图倨傲的说。
“好,是我柳家好儿郎。”柳元宣往柳弥处看去,突然问:“弥儿,可是孟洋送来的血燕?”
“正是,初一十五,他倒是孝敬,从未落下过。”
“叫他近来收手,崇明事出蹊跷,我看这事没完。”柳元宣摸了摸胡子:“多事之秋,切莫节外生枝。”
柳弥说:“是。”
柳元宣又笑了下:“萧儿这两日身体好点没?”
柳弥说:“儿妇已无大碍,就是夜半醒来,时常说想家。”
柳元宣:“她嫁于你也有七年未还家了,自然是挂念萧将军的……你也早些回去,别让妻儿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