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公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神色,见没有变动,便接着说:“又审到水部司那名洛江人士,正是宋阁老负责的那届科举进士……但三司不敢庭审宋阁老,眼下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可……”
承明帝一把将奏折合上,他冷言:“可什么,可流言四起,秦怀那个冥顽不化的蠢货!”
对于承明帝来说,水利图有了,谁能拿到这份殊荣,区别不大,而秦怀为了替翰林鸣冤,不顾大局,破坏了他一手扶植的制衡局面,简直是愚不可及。
但也不完全是坏事。
比如他知道了柳长泽开始偏帮柳家了。
不惜替柳家将手伸到内阁。
是因为柳长泽察觉到自己有改新政之心?
他知道柳长泽对新政的执念,所以也知道自己和柳长泽的同舟共济,走向了同室操戈。
承明帝深吸一口气:“去刑部把图取来。”
逼到这个节骨眼,该下的招也下的差不多了。
吕公公从干儿子福顺处接过两份图纸,展开在御前。
承明帝踱步到画前,手沿着运河线游走,他指尖翩跹,像蝴蝶飞过山海,那个看起来呆呆的人,竟有这样惊世之才,以及玲珑心思。
这便是才子吗?
承明帝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太傅,那个病若西子,身形娇小的男人,偏偏一手扶稳了咸和初年的盛世太平。
他再看向画作时,便多了几分爱屋及乌的欣赏。
承明帝的指尖停在峡口不起眼的两笔处,朝吕公公问道:“派去洛江的人回信没?”
吕公公说:“还需一日。”
承明帝说:“传令下去,明日除夕休沐,让三司停审一日。”
……
因着是涉案的人员,三司会审,没有沈是的份,他这几日上朝也没看见柳长泽,去侯府也不在。
除夕还有宴,柳长泽不可能出远门。
去哪里了?
沈是在侯府呆到了暮色四合,手里把玩着令牌,陷入了茫然。
他走出门,又问了遍小厮:“你可知侯爷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小厮说:“侯爷向来行踪不定,大人问几次,我们都是不知道的……”
沈是有些着急。
他估摸着从出事到现在,从洛江顶多再过两日便有音讯了。
他必须要找到侯爷。
他需要一个人去给李云赋送消息,也需要一个人提前把这件事情掀出来。
但不能是宋阁老一派,因为奉安还在避嫌。
付尚书不一定愿意蹚浑水。
柳家就更不用说了。
沈是拉耸的脑袋,往外走去。
小厮给他拿上了一盏更亮堂的灯说:“大人手里的灯太暗了,拿我们侯府的吧,我们侯府灯都是特地请人做的,比皇宫的还要亮呢。”
沈是接过,这盏灯让他的视线更清晰不少。
他也看到了上面的一个豁口,好像是某一年什么节,他险些被石头绊倒,差点摔了时,柳长泽捉着他,摔落的那盏灯。
他居然还记得。
可能是从那天起,他才又和柳长泽亲近了些,不在保持着半米以外的距离。
沈是突然问道:“还有几日除夕?”
小厮说:“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明日便是除夕了。”
沈是笑了笑,“谢谢。”
他想,或许,柳长泽会在那里。
小侯爷从前一年三节,都会来看望他的。
……
太傅府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树,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但柳长泽还是最喜欢这片梨花林,虽然花已经枯萎了,但一簇簇的新雪落在枝头,又像开满了一样。
好像开满了,那个人就能回来一样。
他醉眼惺忪的坐在凉亭,阿良又替他温了一杯酒。
仔细看去,地上倒了好几个酒壶,而汉白玉的桌上的几道小菜和甜品,却没有动过。
阿良问,“侯爷,你之前让我查沈少卿身边人,是早知道有问题吗?”
阿良其实并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他总是以提问的方式,去确认柳长泽醉酒的程度。
但实际上,阿良觉得柳长泽根本不会醉。
也可能是他醉了也十分清醒。
柳长泽说:“不知。”
阿良想,大概是醉了。
他又问:“那侯爷为什么要帮柳家呢?”
柳长泽端起一杯,却没有喝,他的手停在杯口打转,“有人自找死路,我当然要帮一把。”
“柳家吗?”
“都是。”
阿良听不明白。
柳长泽自顾自喝着酒,他希望再醉一点,最好能出现幻觉。
阿良习惯了,侯爷平时只喝半壶酒,临近除夕、中秋这样的日子便不太受控制。
朦胧的庭院里,忽然有个人打着灯过来了。
像是在一片静谧幽暗的森林里,出现一只散发着青蓝色磷光的仙灵,误入藕花深处的仙灵。
阿良惊呼:“沈……”
阿良没说完,便看见柳长泽用一截手指竖在他自己的唇上。
似乎怕惊扰了对方。
沈是看不太远,隐约看得到人影,想走近一些再出声,万一认错了人。
他举着长长的灯柄,如同雾里看花。
他的眼睛被昏黄的灯照的,仿佛是一个颜色,他缓慢的向前走,大大的灯罩,挡住了他一半的脸,像从聊斋话本里跑出来摄人心魄的精怪。
他走进时,闻到很大的酒味,但又有点香。
他认真眨了下眼,看见一双很深情的眼睛。
透着薄薄的水光。
正竖着一只手指,仿佛在说“嘘,别出声”。
沈是不解,却见身后的阿良朝他招了招手……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咚。”
这盏灯又落在地上。
沈是突然被柳长泽搂住了腰,他惊得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应,任由柳长泽将喝过酒后滚烫的脸颊,贴在他下腹上。
他无措的去看阿良。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下腹上有轻微的震动,他听见一声:“我很想你……”
沈是不知为何,心口酸的不行。
生出很想抱住他,说“我在这里”的冲动。
他的手不由自主放在了柳长泽头上,而后滑到肩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难过。
他推开了柳长泽。
阿良也重新点好了灯。
他说:“侯爷,我是沈是。”
柳长泽肉眼可见的皱起了眉。
沈是有点难以呼吸,他不太舒服,于是扯着话头说:“侯爷,我找你很久了……”
柳长泽似乎又缓和了些,沈是永远看不透。
柳长泽挺直了身子,又端起一杯喝下,“找我做什么,你不是最擅长收拾烂摊子么……”
沈是接过阿良的灯,推开了酒菜,将灯放在了石台两人之间,他即便是看不透,还是很想认真看看柳长泽。
好像注视柳长泽,已经是刻在他骨头里的习惯。
柳长泽意识到什么不对。
他生气的说:“他怎么来这里了,阿良,什么人都能放进来太傅府的吗!”
阿良颤颤巍巍的说:“侯爷,他有……令牌……”
柳长泽又皱紧了眉,很烦恼的样子。
但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收了他令牌的事情。
他又喝了一杯。
沈是咬了下唇,不算丰满的唇被他从鲜红咬至苍白。
他拿起玉春酒壶,斟了两杯酒,敬了下柳长泽。
而后微仰着颈,饮了下去。
柳长泽扯了一边嘴角,心情微妙难言,想发火,又觉得沈是很特别。
特别能找死。
无视他。
擅闯太傅府。
还敢喝他的酒。
罪名累累。
“侯爷,明日便是除夕了。”沈是说。
柳长泽说:“你想都不要想。”
沈是疑惑地问:“侯爷知道我要做什么?”
柳长泽把酒杯砸在桌上,玉石清脆作响。
“你还敢提!”柳长泽说。
柳长泽当然知道他再说祭祖的事情。
沈是更加迷惑,他又替柳长泽斟了一杯说:“李云赋……”
柳长泽打断道:“住口。”
沈是讪讪收了口,他见柳长泽的面色确实更加难看了,打算在缓一下,于是殷勤的又斟了杯。
他觉得柳长泽半醉半醒,能在醉一点点,就更好谈事了。
柳长泽见他的手几乎和玉壶一个色泽,正倾斜着从细长的瓶口,倒出淅淅沥沥的清酿。
沈是方才说什么?李云赋……
柳长泽瞥下嘴,又明白过来了。
他没喝那杯酒,而是说:“沈大人做好了两全打算,退能息事宁人,进能弃车保帅。怎么现在才来请外援,不觉得迟了么?”
“侯爷见过掌院?”沈是愣住,柳长泽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内情的?难道也与此事有关?
“愚蠢!”柳长泽手放在杯口转了转:“沈大人是从桃花源跑出来的吗?什么选择权都敢给别人。”
柳长泽手指放进杯里,搅了搅:“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书读的越多的人,心越坏,越自私……”
而后怨毒的看了他一眼。
沈是竟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抛家弃子的负心汉。
柳长泽这是经历了什么……
沈是决定直入主题,咽了下口水说:“侯爷,此案我不能插手,无法入牢见到云赋兄,能否请侯爷相助,我有一语想告知他。”
柳长泽笑了一下,声音带着浅薄的酒意说:“你想去牢里见他?”
“对。”
“还有一语要告诉他?”
“是。”
柳长泽笑出了声来。
沈是不解。
“不行。”柳长泽沉下脸,斩钉截铁的说。
沈是希望以后柳长泽别喝酒了。
正文 第45章 掉书
沈是听到这样果断的拒绝,有些沮丧,因为这个事情,确实是和柳长泽扯不上关系的。
他只是潜意识认为,柳长泽会帮他。
一个对于侯爷来说,不费吹灰之力的小忙。
但对于现在的侯爷来说,他可能连掸灰都不配。
那为什么又格外纵容他,沈是头有点疼。
“你有怨言。”柳长泽不悦的说。
“下官不敢……”沈是又有些可怜的说:“侯爷真的不能帮一下吗?”
柳长泽漠然的丢了弄脏的杯子,阿良又奉了一个新的上来,还添了壶新酒。
沈是垂眸说:“打扰侯爷了,下官再去寻寻别人。”
“慢着。”
柳长泽没反应过来,话就已经出口了。
沈是抬头,双眼亮亮的看着他,柳长泽莫名烦躁,口里干干的,仰着壶喝了口酒。
问他:“你想说什么?”
沈是生怕他反悔,急切的说:“葫芦口有黄沙泛滥。”
柳长泽眉头松了下,像似听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又不太服气,他看了下手里的酒壶,拿起来晃了晃,满满当当的,他不怀好意的笑了下。
而后,将酒壶不轻不重的砸在沈是面前:“喝光他,我明日替你去说。”
沈是没喝过这么多酒,但看了眼地上七八个酒壶,想想,应该没事。
救人要紧。
他拿起就仰头饮了起来,他喝得很快,怕慢了、醉了,便忘了正事。
玉壶长嘴里吐出来的酒,越来越急,他的口来不及承下这么多,便有几丝沿着他嘴角,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流过滚动的喉结,一路下滑至襟口深处。
柳长泽甚至能看见,他因酒冷而起的小小的鸡皮疙瘩。
柳长泽心口燥热难耐,上前抢下他的酒壶,酒水从他脸侧洒落,洇湿了他肩上衣物。
柳长泽伸手擦去他脸上多余的酒痕。
沈是迷茫的看着他。
柳长泽掂了下手里还剩半壶的酒,冷哼一声说:“白糟蹋了我的酒。”
于是仰着头,边喝便离去。
沈是喃喃自语道:“那就没喝完……还算数吗……”
阿良笑出声说:“算的算的。”
沈是诧异,“你不跟过去?”
阿良弯腰收拾着凉亭里汉白玉的台面,“侯爷,喝完酒,不喜欢人跟着的。”
沈是去拿台面的灯,正欲离去,还是心痒难耐的问了句:“侯爷是不是有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