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突然抓住他衣领往后一扯。
被扼住喉咙的裴晟发出一声呼喝声,撞进少年的胸膛里。他仰起头,系着的帽绳在眼前晃荡,上面的米色珠子有些晃人眼,然后就是少年已经分明的下颌线。
“竖子!给我撒开!”裴晟看清是谁后,脸色表情秒变凶狠,暴怒的扯开泰安环在他胸前的手,转身还狠狠推了他一把。
结果没推动,自己重心不稳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泰安扣住裴晟的手将他重新拉回来站稳,轻蹙眉间,没什么情绪的说,“别闹。”
裴晟并不领情,站稳后就挥开了他的手,怒火烧灼他全身,冲冲的骂道:“腌臜奴才,小爷也是你能碰的!”
骂完之后看着穿太监服的泰安沉默的脸,又有些后悔。可他梗着脖子色厉内荏的丢下句“本就是你先有错”,扭头就跑了。
叶煊在泰安出现时就走了,此时见裴晟追上来和他并肩走,又不见泰安的影子,挑眉问了句,“又吵了?”
“没有。”裴晟硬邦邦的抱着手臂回道,“小爷善良友好招人爱,谁会跟我吵。”
“……”叶煊顿了一下,认真的开口,“姜太医医术高明,对一些疑难杂症也有自己的看法。”
裴晟不解的皱眉,“你突然说他干嘛?”
叶煊:“过度错误的自我认知,可能是一种病。”
裴晟:“……你是不是在骂我?”
“当然没有。”叶煊露出一个圣光普照的笑容,诚恳的看着他说道,“我在陈述事实。”
裴晟确定了:“……你就是在骂我。”而且还骂了两次!
裴晟很想跟敢拐弯抹角骂他的叶煊干仗,却莫名有些提不起兴致,最后撇了撇嘴,丢了句“小爷大方的很,不跟你计较”,就闷声不吭的跟在叶煊身后往里走。
叶煊看到了差几步路跟着的泰安,收回了视线。
篝火晚会热火朝天的进行着,皇帝正在跟三公主说话,六公主满脸不耐烦,皇后担心她惹恼皇上,让婢女扶着她出去透透气,良妃面前的莲子羹还剩大半,菜倒是吃的差不多了,她好像有些不舒服,拧着秀气的眉头抬头按在胸口。
叶煊看她脸色不太好,呼吸也有些急促,皱着眉正要上前,坐在旁边席位的九皇子玩九连环的手一顿,奶声奶气的说直接盖过了喧闹声。
“父皇。”他起身“蹬蹬蹬”的往皇帝面前跑去,手里解到一半的九连环一甩,玉环飞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有走路的婢女不小心踩到,顿时响起“吱吱呀呀”的细微碾碎声。
叶灵听着这跟爬虫巧妙重合的声音,只觉得头皮发麻,脑袋都要炸开了,眼前顿时一片白花花,好像无数的虫子朝她爬过来。
“啊——!”叶灵陡然一声尖叫,将婢女一推,扭头就跑,绊到了边上的桌案,摔地上的婢女赶紧要去扶,叶灵却惊恐的尖叫推开她,一瘸一拐的往前跑脚踝一痛,竟然直接朝着良妃扑了过去。
碰!两个人摔到一起。
一切发生的太快,没人来得及反应。
叶煊也是愣了一下,脸色大变的跑过去,直接将整个人都压到良妃身上的叶灵粗暴的掀开。
良妃捂着凸起的腹部,脸色发白痛苦的蜷缩在地,裙摆已经见了红。
“宣太医!”叶煊瞳孔缩了一下,尽量冷静,发出的声音却破了音。
……
“混账!”
叶灵被皇帝一巴掌扇倒在地,脸颊顿时就红肿了起来,她捂着脸咬着嘴唇不可置信的瞪着眼睛,豆大的泪水断了线一般从她眼中滑落。
刚刚还热闹的篝火宴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冷寂一片,所有人都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就连皇后也只是心疼又气恼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不敢开口求情。
叶煊将良妃抱进帐篷的床榻上,浑身是血的被赶到的太医推了出来,看着放下的帐门,看着帐篷上映出的几个人影,听着里面女人虚弱隐忍的痛呼声,缓缓攥紧了双拳。
裴晟不忍的上前拍了拍他的背,想要安慰他,张了张口却只能无力的吐出一句,“会没事的。”
将将七个月,又是意外,听着这还没开始就虚弱的声音,女人足月生产尚且鬼门关走一趟,更何况良妃这种情况?
裴晟自己说出这句话,都觉得苍白虚伪。
叶煊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帐篷的方向,他抿着唇面无表情的时候,看着有些阴郁,戾气在他黑沉沉的瞳孔中一点一点汇聚。
还要说什么的裴晟被泰安一把扯走了。
叶煊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太医们进去不久后,从山下找的稳婆也依次被送了进去,期间良妃的声音时断时续,气氛越来越凝滞,直到快天光的时候,里头本来已经微不可闻得声音突然高亢,稳婆惊喜的大喊了一声“生了生了”。
叶煊心里松了口气,想要进去,脚却僵直的动弹不了。
然后本来转好的气氛再度一寸一寸变凉。
透过帐篷能看到稳婆正在拍打一个婴儿的屁股,“啪啪啪”很用力,可是没有哭声。
叶煊抿住了嘴唇,只是拉住了出来换水的奴婢,得知良妃暂时力竭,吃了药没有什么大碍之后,就缓缓走到一边坐下。
皇帝披着龙袍匆匆过来的时候,稳婆战战兢兢的出来宣布:良妃生了一个死胎。
第43章
叶煊腿恢复的差不多了之后, 进了良妃的帐篷,虽然已经处理了一番,里头却还带着些微腥气, 那个一出生就死了的孩子已经被抱走了, 除了当时接生的人, 没有人见过,陈嬷嬷也不在。
叶煊并不意外, 毕竟世俗都推崇“君子远庖厨”,连产房都不让进, 更别说一个死胎了, “晦气”的都不能让他的父母兄长见一眼。
否则随行而来的礼部官员就会哭天抢地喊陛下三思, 殿下三思。
叶煊沉默的进来,站在门口, 沉默的看着良妃在皇帝怀里捂着脸崩溃的啜泣,皇帝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她, 嘴上说着“以后还会有的”, 实则那双龙目中的悲伤只浮于表面,更多的是一种深思。
明明人在这里, 却很是心不在焉, 叶煊猜测,他很可能在想这次事件是突发还是意外。
所有的一切从头到尾仔细推敲是符合逻辑的, 可太多巧合组成的意外总免不了让人多心, 如果是人为,是谁下的手呢?皇后吗?那也太蠢了。
叶煊和皇帝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观察了良妃一会, 发现她并不如自己设想的那般虚弱无力, 或许是悲伤过度脸颊上带着异样的薄红, 呼吸很急促,她揪住胸口的衣服痛苦的弯下腰,情绪一时难以自己。
叶煊打算离开,却被皇帝喊住,“煊儿,过来。”
“父皇,母亲。”叶煊慢慢走过去,被床榻上的良妃一把抱住。
“煊儿,我的儿……”那饱含情绪的哭声淹没在他衣服间,变成闷闷的哀泣。
叶煊微愣,眉头不动声色的敛了敛,垂下了眼睑,良妃细碎的抽噎断断续续,明明让人听着是伤心欲绝,叶煊却诡异的觉得,良妃的悲伤程度还不如先前被他知晓怀孕前在洛华宫的大闹。
虚有其表的感觉。
叶煊正觉得奇怪,就忽而感觉良妃离开他怀抱,红着的眼眶里含着泪,泫然欲泣的看着皇帝,绝望的道,“诞下死胎,我已无颜面对陛下,望陛下给煊儿赐一块封地,远离京都,让我随着煊儿一起走吧。”
叶煊讶然的撩起眼皮,惊讶一闪而过,他没想到良妃会在此时提出这个要求,以退为进吗?
不管为什么,离开京都确实正中他下怀。
大梁皇子一般出宫建府后便会赐封号封郡王,例如大皇子叶灼封号为豫,但因为此字有安闲的寓意,不管是德妃还是大皇子都不太喜欢,所以很少有人会叫他豫王,依旧是以皇子殿下来称呼。
像有党争势力拥护的皇子,一般只赐封号不赐封地,留守在京中上朝听政,而赐了封地的皇子无皇帝首肯必须去封地,轻易不得入京,基本可以算是排除了夺嫡行列。
叶煊跟谢玉舒做出承诺之后,就一直想着怎样能让皇帝提早给他封王赐地,他看得出来皇帝对他的所谓偏疼其实跟对良妃的宠爱一样,流于表面。他现在将自己推出去当靶子里,多半是为了保护背后真正属意的继承人。
离他出宫还有六年,六年时间就算是烂泥也能趴墙上唬人了。他不信到那个时候,皇帝真的会把他留在京中。
主要是六年太长,叶煊已经厌烦了宫里的一切,想早点出去,把还没有彻底显露才能的谢玉舒一起带走,他一直在捉摸着让皇帝松口的办法,谢玉舒被派遣去庆州一事,让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觉得不能等,必须抓紧谢玉舒,所以一直在查二皇子透露的事情,想要以此来增加自身筹码。
叶煊从来没想过,良妃会提出封王一事。
他敛下眼中的探究惊异,垂眸站在那里,听见皇帝半是威严半是警告的呵斥,“胡闹。”
“这只是意外,朕并没有怪你。”皇帝拿出了曾经哄骗洛婉清的温柔。
良妃眼里带着破碎的泪光,脸上勉力的笑容分外苦涩,“陛下,我已经累了,我不想再待在宫里了,从来就没人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让我和煊儿走吧,我愿去沧州……”
沧州跟庆州一样都是边界的地盘,时常受到草原游牧的骚扰,安城就在沧州最北边。
皇帝驳回了她的意见,“沧州地方偏远战事频繁,怎能去那里?爱妃别多想,朕在这里,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好好养着身体才是……你且放心,等以后煊儿大一些了,朕一定给他好好封赏一块地,你看封号为昭如何?”
“明月昭彰,意为晨曦……”
“三郎。”良妃突然喊出这个称呼,皇帝一顿,看着良妃那张病弱之下越显楚楚可怜的脸,心中忽而涌起片刻温情。
良妃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闭着眼泪盈于睫,声音娇弱委屈,“三郎,你还记得我曾经说我想去边关吗?在宫中数年,我本就身体不好,如今……更是无法走远了。”
“三郎,嫁给你为妃为你生儿育女我从未后悔过,只是终归遗憾未能实现自己当初的想法。”
“如果可以,我希望煊儿能去,你就当是我的遗愿吧……”
皇帝看着良妃全然信任的脸庞,态度软了一些,抚摸着她的脸颊,疼惜道,“不要胡说,等你好了,朕带你去,煊儿也带去。”
“三郎,我就这么一个愿望,你就答应我吧。”良妃梨花带雨的低声道。
皇帝妥协了,叹了口气连声应好。
良妃大概是哭多了,头晕的厉害,肚子也有些疼,拉着皇帝的手撒娇让他陪,皇帝有些不耐烦却也应下了。
叶煊以下去换洗为由先行告退了。皇帝看着他身上那件染血的衣服,也不好多说什么。
叶煊察觉良妃的态度似乎很奇怪,方才居然没有提过那个死胎,他皱着眉进了自己的帐篷,先洗漱好换了一套衣服,发现泰安还没有回来,转身去了裴晟的帐篷。
裴晟正在用膳,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别找我,我也不知道人在哪,先前将我拉走后,一句话没说就又跑了。”
“去了哪?”
“我怎么知道?”裴晟看他脸上表情不好,别别扭扭的又补充了一句,“我看他是跟着那群稳婆往山下去了,走的时候好像说了要去见谁吧。”
叶煊出了裴晟的帐篷,思索了一番,还是没有下山去看。
因为良妃早产,身体不适,皇帝下令再休整一天回宫。
刚刚入夜,叶煊点了灯在翻看谢玉舒留下的书,一边用手指摩擦着那空白处的簪花小楷,一边深思着今日良妃突兀的早产和反常。
他将事情发展前后在脑子里仔仔细细过了一边,断定这绝不是意外。有人在算计,只是不知道幕后之人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良妃到底是将计就计,又或者是有其他想法。
正想着,脚步声在帐篷外响起,裴晟的小厮在外头低声道,“七殿下,我家少爷请您过去。”
泰安回来了。
叶煊抓了斗篷披上就要离开,刚跟小厮点头,忽见对面的帐篷一阵喧闹,婢女一手血跌跌撞撞的闯出来惊慌大喊,“来人啊,不好了,良妃娘娘大出血!”
……
营地火光大亮,婢女进进出出,清澈的热水进去一盆血水出来,看着比当时生产时还要多,可是血还是没能止住,太医一个接一个的摇头,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最后所有太医都出来了,皇帝砸了东西,指着这些人怒斥,“一群废物!朕养你们有何用!”
叶煊脑袋有些发懵,连泰安和裴晟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他怔然的看着帐篷的方向,火光映在他血色尽失的脸上,耳朵嗡嗡的,他听不清别人说什么,但他能看透所有人的动作。
皇帝脸上是气急败坏和愤怒,源于事情出乎意料的发展;皇后看似悲伤表情下是压不住的幸灾乐祸,尽管她的女儿很有可能受到惩处;六公主软倒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看着自己的双手,眼泪控制不住的从脸庞滑落……
叶煊至始至终都在沉默,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撩开帐帘僵硬的走进帐篷里,良妃无声无息的躺在床榻上,脸上还带着浅淡的笑容,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
他在床边跪下来,握住一只手,还是温热的,手指上有刺绣时留下的小伤口,她皮肤本来就白皙,失血过多之后,白的更是像一张薄纸,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