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刀刃贴着鼓动的血管,血腥气扑面而来,刀刃虽然程亮,穆逢春却一照面就闻出来了,这刀刚饮了血。
他脸色颇为难看,却被压的动弹不得。
“叮当”一声筷子碰撞碗碟的声响,叶煊头也不抬,随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舅舅,坐。”
冯子健收刀归鞘,不客气的坐下,一派大刀阔斧的样子,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才像是想起来一般的回了句,“多谢陛下赐座。”
叶煊直起身用方巾擦了擦嘴,亲自给他倒酒,“今日家宴,只有舅甥,没有君臣。”
冯子健抬眸看他,片刻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然而才把玩着空杯盏,扯了扯嘴角,道,“断头酒,够烈。”
“舅舅说笑,哪是什么断头酒,你便是想要多喝几杯,侄儿也会给你斟。”
叶煊说着要再倒,冯子健却用手挡住了酒杯口。
叶煊挑了挑眉,也没有生气,干脆调转方向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来要敬冯子健,轻笑说,“舅舅可是大忙人,让我一番好等。这一杯便敬舅舅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冯子健在朝中处事专横,却是在干实事,几番闹腾帮助叶煊撕开了那群老臣的口子,让他能够在这朝中建立自己的班底。
叶煊仰头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第二杯,敬舅舅卧薪尝胆,终得昭雪。”
冯家一案,沉寂近三十年,牵扯甚广,若不是冯子健决意,几乎不可能真相大白。所以即便他算计了所有人,只要叶煊身体里还留着一脉冯家的血,就不可能不领情。
饮尽又满上,“第三杯,敬舅舅一生戎马,为国为民。”
冯子健对于大梁的贡献,不管他如今做法如何,那都是不能磨灭的,若不是他举兵,北戎进犯,边关不得安宁。
“此为第四杯,也是最后一杯。”
叶煊满上,认认真真的看向冯子健,在他的注视下一错不错,沉声开口,“敬舅舅——满身忠骨,马革裹尸。”
铿锵有力的八个字落在一室的寂静中,已经将叶煊心中的想法倾告而出,冯子健是聪明人,他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意思。
沉默片刻,冯子健突然说道,“我年少时,尚且也读过两三卷书,犹记《淮阴侯列传》中,韩信献钟离昧头颅于高祖,高祖却命人捆了韩信欲杀之,信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冯子健低低笑了两声,笑完之后,撩起目光刺向叶煊,直截了当的问:“你要我死?”
叶煊点头又摇头,他说,“边关戎人来犯,大将军王身为大梁战神,当挂帅印,领兵出征,不破敌国誓不还,活多久看你本事,‘死’是唯一宿命。”
“舅舅,你当知道,这是你留给自己唯一的退路。”
冯子健不说话,叶煊也没有催他,却也不让他离开,禁卫军将乾元宫里里外外都围了起来,确保便是冯子健拼了命,也难以跑出去,两人都安静的用完了这餐晚膳。
晚膳后,冯子健找叶煊要了围棋,叶煊陪他下了两把,一胜一负,冯子健意犹未尽,叶煊却不想陪这个爱悔棋的人玩,找借口去洗漱去了。
等到洗完回来,发现冯子健还在下,而对面坐着的,却是披着一身长袍的谢玉舒,从散乱的头发,以及他连鞋都没穿的情况来看,像是被从床上抓起来的。
但谢玉舒今晚并没有留宿宫中。
叶煊挑起眉,看了眼神色尴尬的谢玉舒,又觑向面无表情琢磨棋的冯子健,想到了什么,转而扫向暗道的偏厅。
如果冯子健真的出入过宫中,从相府抓来了谢玉舒,那么就算那群禁卫军是吃干饭的,被安排在暗处的泰安也总能察觉到一二,更别说,叶煊计算过冯子健的武力,绝对不可能丝毫无损的在戒备森严的乾元宫内来去自由。
而乾元宫里里外外唯一没有设兵力的就是暗道了。
叶煊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些端倪。
果然,冯子健语气随意,带着点嘲讽的道,“先前一口一个舅舅喊的亲热,我不过是找侄婿来陪我下棋,你不高兴了?”
“未曾。”叶煊走过去坐下,“只是方才才觉出舅舅果然神通广大,这皇宫内外,怕是没有能瞒过你的。”
冯子健对这种指认保持默认态度。
棋盘上黑白子的对决已经趋于白热化阶段。
冯子健的是黑子,黑子连绵看着像一条盘旋的五爪龙,却被谢玉舒的白子斩断成两截。冯子健拆了白子的围追堵截,重整旗鼓打算一举击溃白子,谢玉舒却总是釜底抽薪,平平无奇的一招化腐朽为神奇,一下子就将黑子拆的七零八落。
双方交战到了末期,越下越快,仿佛不用思考一般,就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响。
终于,冯子健拿着黑子几次在棋盘的几个点上试探,片刻丢回棋盒中,“你赢了。”
谢玉舒长长松了口气,“承让。”
“愿赌服输,我不是老姜那个臭棋篓子。”冯子健脸上难得带起一点笑意,他捏了下眉心,道,“之前的条件作数,你想要什么,说吧。”
叶煊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赌注。
谢玉舒沉默了片刻,在心底斟酌了字词,开口却喊了一句“冯叔”。
冯子健一愣,微微有些晃神,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他还记得,十五六年前,他将泰安带进京都,如果不是进宫面圣听了先皇的那番话有了忌惮,他是不会将泰安送进宫里的。泰安进宫后,常跟着他一起玩耍的小裴晟就常常哭闹,小裴晟的几个哥哥也不是省心的,烦这个跟屁虫弟弟,就将这小孩甩给他带。
冯子健没带过正常的小孩,正好小裴晟对泰安的日常生活很感兴趣,他就拿出操练泰安的兴头操练小裴晟,没过几天,小裴晟就哭着再也不跟着哥哥们来了,且厌武心理严重,是裴家这一辈里唯一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柴。
除了小裴晟之外,冯子健是还记得一个小孩的,谢相的三儿子谢玉舒。
谢相一家文人学子,偏偏出了个尚武的谢三郎,同是被他操练,却咬着牙坚持了下来,还一脸仰慕的看着他,口口声声说要跟他去边关打仗。
“冯叔”这个称呼,谢三郎是跟着裴晟喊的,没几天,小裴晟嘴里的称呼变成了“大坏蛋”,谢三郎却一直喊到他离京。
久违的听到这两个字,冯子健眼神变了变,带着些许复杂和追忆。
谢玉舒笑容温和,语气却诚挚的道,“冯叔,望边关交锋,我军战必胜。”
“……”冯子健也不知是料到还是未曾料到,脸上的神情不变,半晌只问,“不后悔?”
“身前哪管身后事,功过自有后人评。”谢玉舒话语平静,有几分无奈和坚定。
叶煊第一反应以为冯子健问的是自己的一个赌换这样一个要求,现在听谢玉舒一说,立刻就想到先前冯子健拉着谢玉舒说的那些“遗臭万年”的话。
他脸色顿时一变,眯起眼睛。
冯子健看他一眼,语气有些嫌弃,“便为了所谓情爱葬送一生功绩,可要想清楚到底值不值得。”
谢玉舒道,“值不值得,在于我是否想要,想要的得到了,便是值得。”
冯子健张口还要说话,被叶煊打断,他侧身插进两人中间,“舅舅,朕能护他一生。”
——“公主,我能护你一生!”
冯子健脑子里闪过少年自己说过的话,那时他意气风发,想着对抗整个天下,可是他爱的人说——“不行的,我是渤海王族的公主,我有我的使命。”
冯子健一直想要问她,后悔吗?
冯子健一开始就知道,她不后悔。
谢玉舒看着他突然平静下来的眼睛,说,“有时候有一些决定,我们明知是错的,却还是选择了走下去,且无论往后余生多少狼狈伤痛,绝不后悔。”
“若有来生,依旧如此。”
冯子健沉默了很久,他无声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外走去。
叶煊看着他一步步,走进熹微的晨光里。
第72章
翌日早朝, 以大将军王为首数名武将称病不朝,车骑将军陈三平弹劾大将军王藐视王法讳乱后宫,称越太妃与其有染, 昭王叶熠乃冯子健之子, 且密谋造反。
帝震怒,遣禁卫军统领李泰安率兵包围大将军王府,将冯子健及其手下黄莽等人捉拿下狱, 令丞相谢玉舒主审,大理寺、刑部辅审,朝中一时局势焦灼,人人自危, 然七日,无人招供。
……
在陈三平诬告冯子健的三天后,叶煊已经掌握了陈三平通敌的确切证据, 同时也查出三公主在其后的推波助澜, 三公主叶盈背后是贤太妃和宸王, 叶煊特意让泰安秘密去搜宸王府,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整个宸王府已人去楼空。
整个大梁能在叶煊眼皮子底下如此行事的, 除了冯子健不作他想。
而当时的冯子健,明面上还在刑部大牢里, 实际已经率领一队轻骑兵奔赴北戎, 打算来一个出其不意,那些精兵还是叶煊亲自点的, 都是前线作战的好手。
叶煊唯一能探知真相的, 便只有寿康宫这一条线, 李岁安倒是没有走, 估计是知道自己被监视,以往都窝在寝殿里当个透明人,近段时间反而是打扮的庄重,然后定时定点在出现在安宁园里,走一圈就又回去。
叶煊踏进寿康宫的时候,李岁安一身华美宫装垂眸敛目,无悲无喜的端坐在正厅里焚香烹茶。
“太妃这是有贵客?”叶煊嘴上说着,一撩衣袍不由分说的坐到了李岁安对面。
李岁安头也没抬,行云流水的烹茶,那利落的大开大合的手法动作,总是带着一些熟悉的影子。
李岁安很快煮好一壶,将将倒出两杯,将其中之一轻推至叶煊面前,轻声道,“陛下便是我的贵客。”
叶煊端起茶,探究的看了她一眼。
世人都说越贵妃同良妃模样相似,于是就连异母所生的七皇子和九皇子,看着都像是同胞兄弟。
虽然都是在宫里,叶煊见越贵妃的次数并不多,数起来都没有见丽姬的次数多。
第一次见越贵妃,是她进宫的时候,垂着眸一身的悲悯气质,吃穿住行都像是从京中贵女典范抠出来的,看着像个无欲无求的女菩萨,那种气质的混合下,确实有那么五六分像良妃。于是总有人就当她是面有心生的人,最后反被她的手段弄得凄惨。
叶煊后来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几次,每见着一次就觉得越贵妃和良妃的相似度变小一次。
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七八年前庆州瘟疫,他和谢玉舒匆匆离开乾元宫时的惊鸿一瞥,当时还是冬日,先皇吐血病重,宫中白幡虽未竖,上上下下却很有眼色的换了素淡的衣服。
越贵妃面上穿着素净,实则衣袖下的纤长玉指是新染的鲜红蔻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往乾元宫走,仿佛不是去侍疾的,而是散步,从头到尾的神色都平静无波。
叶煊那时就觉得,越贵妃是半点都不爱先皇的,甚至还可能是恨他,恨不得他早点驾鹤仙去。
如今再见一面,叶煊突然发现,满脸素净的李岁安其实跟他母亲一点都不像,她姿容并非小家碧玉,反而是堪比八皇子母妃丽姬的浓艳绝色。
大概是因为不常有表情,她年过四十脸上却几乎没有皱纹,除却肤色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外,看着如同二十五六风华正好的女子。
叶煊再细细想来,发现记忆中的脸总是相似,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难怪。”相比较于血液御虫来说,会易容术似乎也不是那么稀奇。
叶煊没再探究,她轻啜一口茶水,也终于知道李岁安动作间扑面而来的熟悉是因为什么了。
“青梅煮酒,不错。”他将杯盏轻放。
李岁安神情不变,语气却和缓了许多,“可惜,没有雪水,青梅太涩,煮出来的酒酸味盖过了酒味。”
“或许,可以加点羊奶。”叶煊以前喝过丽姬做的不少奶制品,奶茶、奶酒他都尝过,味道不错。
李岁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片刻后,她抬眸看向叶煊,“陛下找我有何事?”
叶煊偏了下头,笑了,“方才太妃说我是贵客,还特意焚香烹茶以待,如今却问我因何而来?”
李岁安自有说辞,“我日日在此焚香烹茶,若是前几日,我便知晓你因何而来,可今日,我却是不确定,陛下来寻我,是因为冯子健,抑或是——长公主?”
叶煊端详她一眼,不答反问,“这便要看舅母听命于谁了,你为谁办事,我便为谁而来。”
李岁安听到“舅母”这个称呼怔愣了一下,听到后面又忍不住露出笑意,“果然是冯家人,同出一脉的阴险狡诈。”
“多谢舅母夸奖。”叶煊丝毫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李岁安却说,“莫要这般喊我,我不喜欢。”
她顿了一下,才承认一般的说,“我这样的‘细作’,若想要活命,为谁办事都是办的。”
叶煊挑起眉,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也明白了冯子健最后和贤太妃合作的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论算计,我不如他。”叶煊终于还是承认了冯子健就是老奸巨猾,不择手段到拿自己当诱饵,不惜使用如此迂回的方法给所有人换上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