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解臻的话后又有一瞬间的静默, 这次最先开口的却是陈殊,他斩钉截铁地开口拒绝道:“你是皇上, 怎能如此轻易入阵? ”
“……”解臻没有说话。
能够这么快拒绝皇帝的提议,怕也只有林辰疏才能办到。林辰疏和皇帝关系果然非同寻常,葛期一愣, 立刻反应过来,附和道:“林主帅说的不无道理,皇上是天子之躯,确实不宜亲身涉险。”
但他一边说着,心中一边还回味着刚刚听到的惊天消息。
他是执笔丹青醉梦生的首徒, 醉梦生网罗江湖事,自然也知道那些江湖传言——新上位的皇帝是齐言储找来的秦霜寒之子,年少的时候就流落民间, 似身怀武功,但没有人知道他的深浅,更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方守乾造反的时候更是以此为噱头, 质疑解臻的身世。
当年秦霜寒抱着解臻自秦家出走,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子和她的孩子去往何方。而现在的皇帝说他师从渺渺真人,莫非当年秦霜寒离家, 实际上是去了寒山请渺渺真人裁断吗……
江湖事,但凡有无法决断的事情,或可上寒山寻找渺渺真人裁断。
秦霜寒当年恐怕真的找到了寒山渺渺。
醉梦生与渺渺真人相识,是曾和葛期说起过之前剑尘雪曾在一次偶然之中告诉醉梦生,自己曾经在寒山捡了一个四岁的孩子,只是此子从来没在世人露面过,醉梦生也没有见过这孩子的模样,以为渺渺真人已经找到其父母,所以并没有在意。
而现在看来,那孩子应该就是当年的秦霜寒之子无疑,且此子一直没有离开寒山,他不世出,更不再人前露面,直到解奉侯驾崩后,三位辅政内斗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才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骗过了齐言储,成为新晋的厉国天子解臻。
后面扫清障碍,将辅政之权重归于手,直至这才御驾亲征,其实都是江湖录第一人的弟子做的?所以当今的皇帝,竟然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厉害?
葛期还在串联着江湖往事,却听解臻低低笑了声:“也是。但要破解生死阵,林主帅一人也无法兼顾两个阵眼,朕去,应该是最稳妥的破阵之策。”
陈殊皱眉,当他提到解臻要去生死阵的时候,他只觉得心里蓦然不舒服起来,此时再听解臻平述起来,那股抗拒越来越明显,他再度快速回道:“皇上,破阵之事不必担忧,你无须冒险,臣和葛军师会想出两全之策。”
解臻避开陈殊的目光,看向葛期。
葛期只感觉自己夹在两道目光中,一时间头皮发麻,连忙道:“太乾生死阵确实十分复杂,但我曾听天行藏流落出来的阵书记载,此阵是要在生门和死门同时破阵,不然阵眼会阴阳互补,无法祛除。至于人选……”葛期忽然忐忑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解臻道,“既然皇上师承渺渺真人,不知真人现在何处,或可请真人帮忙破阵?”
“家师早在七年前便已登顶临仙之境,开始云游域外寻觅飞升之法。”解臻道,“我也想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渺渺真人竟然早就不在寒山,且连他的徒弟也不知道在哪里?
那、那江湖人在寒山遇到的人是谁?
明明数年前,还有人在寒山为江湖人裁断,难道那个人是……
葛期震惊地看着解臻,却见解臻继续道:“葛军师,以那诡雾推进速度,明日或可笼罩昱北关,你还有什么破解之策?”
“……”葛期沉默了一会,看向陈殊道,“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让出昱北关,率军撤离。”
昱北关刚刚夺回了不过两日,竟要在此时重新拱手送出,韩珩听了大皱眉头道:“这恐怕不妥吧,昱北关是北驻城墙,本就是抵御狄夷进犯,若是让出,座北城地势不利防守,那岂不是又进入恶性的循环之中?”
这道理不仅仅是盗骨知晓,所有人也都明白,葛期和陈殊皆陷入沉默。
昱北关不可能让给狄夷,若诡云谲这一次的迷雾奏效,让狄夷尝到布阵的好处,那塞北军将面对的很可能是狄夷故意布置的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四个生死阵,如此一来,北关便永远都不可能完全收复。
此阵必须破。
但若破阵,则必须要两个人,目前的人选也只有陈殊和解臻。
解臻也并非一直远在高堂之上,齐言储一案的时候,他便亲自动身前往青山清理贼寇,陈殊心中终于有了一丝动摇,他皱眉问道:“葛军师,生死阵的两个阵眼是否一致?”
“生死阵的阵眼有生死一线之差,生门比死门安全,走进生阵只要能够找到阵眼附近的出处便可离开,但进入阵法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轻易找到生门,大部分人进入其中,便可能会被幻象吸引,像寇副校一样被幻象迷惑陷入死阵之中,这也正是生死阵的危险之处。”葛期道。
葛期一一解释,陈殊立刻做出决定,点头道:“也好,那我便去破死门阵眼。”
“死门有诸多幻象,应该是诡云谲的诡术。”解臻反对道,“你上次便中了他的术法,应该避开死门。”
“我中了一次,不会再中第二次。”陈殊闻言皱眉,还是继续道,“谢谢皇上关心,但臣真的没事,无需你如此挂心,皇上若是想去破阵,更应该保重自己的龙体,你去生门才是最合适的。”
“……”解臻脸色微微发白,没有再言语。
陈殊一口一个“皇上”,路七听着,看看解臻再看看陈殊,微微蹙眉,几次欲言又止。
既然已经定下破阵的人选,葛期在场又重新布置了人手,由陈殊带着杨戊率领三千人马,让寇时分引路前往死门阵眼,再由皇上带着路七率一队人马,由韩珩带路,前往生门阵眼。根据韩珩传过来的消息,两个阵眼之间距离有两山五里路之远,便由生门的点香的起始为准,再将其中的一支香交由韩珩护送到死门,在一炷香燃尽之时同时破阵。
此法需要陈殊在解臻抵达阵眼后,便需在一炷香之内解决可能遇上的诡云谲,难度大大提升,但陈殊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赞成计划施行。
商讨完毕,众人开始着手布置进阵的事宜。等到陈殊亲自点过三千士兵的名单,天色已经渐暗,陈殊正准备回营小憩,走到营前,却见一人在营帐前踱步,夜色下他的身影偏暗,看上去却十分熟悉,听到陈殊的脚步声,那人立时抬眼看过来,露出细致的眼睛。
在他营帐门口徘徊的竟是路七?
路七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也有点眼熟。
陈殊微微一愣,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也算是和路七有过不少交集,见路七看来,很快笑着询问道:“路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路七来到他的营帐,显然是来找陈殊的。他打量了一眼陈殊身上的红襟轻甲,很快也跟着笑道:“林公子,离别京城后,你我许久没有再见面。这次我过来,是替秦公子捎一样东西与公子您。”
他又将解臻称为了秦公子。
“是什么?”陈殊心中已经有所预感,脸色一僵,但见是路七过来,还是撩帐而进,请路七入营歇坐。
路七这才将手中的盒子取出,交于陈殊:“林公子,此物是秦公子自天行藏回来之后,便请江湖录上的鬼巧天工欧阳冶所制的防身护腕,这本是为公子定制的,可防护刀剑。”
盒子被打开,上面熟悉的银色护腕重新展露在陈殊的眼中。
这银色护腕,解臻早已经送给他一次,只是后来他与解臻在宫里有了争执,一怒之下便将此物扔回给了对方,没想到今日解臻竟然又让路七送过来了。
“皇上这又是什么意思?”陈殊看到盒子打开,并没有伸手接过。
路七看着陈殊眼中的生疏之意,微微一愣,但还是继续道:“秦公子说,生死阵一战,林公子坚持要前往死门,可能危险重重,希望公子可以带着他防身。”
“……”陈殊眯了眯眼睛,还是没有要接的意思。
路七见陈殊还是没接,手尬在空中,他迟疑了一会,才将盒子放在营帐里的桌案上。
“林公子,你和秦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放完盒子之后,路七抬眼看向陈殊,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路大人若是来当皇上的说客的话,那我就先去休息了。”陈殊道。
路七:“……”
路七默然,自他认识林辰疏之时,便觉得此人不同于普通人。他亦无法捉摸透眼前的人,唯有解臻一直对其多加照顾,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是继续道:“林大人,你一直称秦公子为皇上……你可知他为什么会离开寒山,找到齐言储继承解家血统?”
之前听到解臻是寒山渺渺是解臻的师父,陈殊也有一瞬间的惊诧。但解臻对他来说已经是迟早要分开的人,即便他是谁,对他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他也是紧紧觉得惊讶而已。
陈殊没有应答,只是卸掉身上的军甲。
路七见陈殊如此,他蹙了下眉,还是道:“林公子,天行藏那尊雕像,你我都已经看到,他和秦公子一模一样……林公子有没有想过,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许秦公子他也未必是这里的人?”
第127章 死门
“你说什么?”陈殊的动作终于顿住。
路七看着陈殊, 终于露出了然的目光:“看来荼毒生说的没错……林辰疏以前懦弱无能,但在中了榜眼之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江湖录也没有林大人你的排名,看来我没有猜错。”
陈殊是在林辰疏死后借尸还魂, 虽然借用的是林辰疏的身份,但无论行事、性格、手段都和以往大不相同, 更何况陈殊自从姬长明的身份被解臻揭穿之后,便没有继续隐瞒,路七通过他平时的行为能够揣测出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并不奇怪。
但让陈殊停下动作的却是因为路七提到了解臻。
想到之前和解臻的决裂, 陈殊眉微微一蹙,还是垂眼恢复了动作,继续解开盔甲,将其挂在旁边的架子上。
“这么说,路大人这段时间遇到了荼毒生?这事也是他提及的?”陈殊边挂边问道。
“荼毒生为人狡诈, 并不肯说出天行藏真相。”路七辞别解臻,的确是在追查天行藏一事,天行藏的事情也只有荼毒生鸩安予知道的最多。他皱了下眉, 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还是将那抹蓝白身影从心中抹去,道,“但林公子, 那时在天行藏你重伤昏迷之时,我和秦公子曾在天行藏中寻觅解蛊之法,曾经在主塔外发现有数处尸骸, 其形状并非是真正的人骨。”
陈殊蹙眉。
“天行藏处处诡异,它在史书上无迹可寻。”路七继续道,“荼毒生也曾透露,它或许并非像我们所想的一样,它恐怕原本也不存于这世上。”
凭借一根指骨能够找到天行藏已经是匪夷所思,陈殊终于转身问道:“你的意思是,皇上和天行藏都不属于这里?”
陈殊竟也早已经知晓解臻与天行藏的关联?
路七心中咯噔一下,还是道:“没错,我第一次遇见秦公子之时,他便一直在寒山上等候一个人。秦公子因此人入世,他继位两年后,林大人你就来了。我虽然不知道你和秦公子到底是存在什么联系,但路七觉得大人您和秦公子之间不应该变成现在这样……”
陈殊听着沉默半响,忽然笑了声:“可我也并非真正愿意来这里。如果可以,我宁愿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路七愕然。
“路七,我所在的世界,也不存在天行藏这样的地方。”陈殊道,“你猜错了,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如果还要继续来当皇上的说客,我明早还要破阵,恕我先不奉陪路大人了。”
“……”
路七再看向陈殊,却见陈殊已经转到内帐,果然并没有再和自己说话。
他在陈殊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营帐。
此时营帐外天色已黑,天空还飘着飞絮细雪,路七抬眼看着昏暗天空,忽然想起自己从空侯等人手中劫后余生,第一次登上寒山的时候与解臻相遇的场景,只觉得一阵迷茫。
人的一生对于天地而言不过弹指一瞬,解臻一直在寒山的等待和入世,到底是错了吗?
当初他已经打定主意追随帮助解臻,但这条路,他应该陪解臻如何走下去?
路七慢慢一步一步离开营帐,却不见变暗的天色下,一道蓝白身影悄悄隐于营帐之外的树上,正坐在树枝上轻轻晃着腿。那身影靠在树上,身后的铃铛发出叮铃铃的一道细响。
路七走后,营帐重新归于平静,帐内没有点灯,光线随着天色彻底变得黑暗。夜里军营只有远处人的轻语和队伍的巡逻声音,但陈殊却躺在床上,了无睡意。
隔了一个时辰,他终于移开放在眼睛上的手腕,睁着眼睛看着床帐。
黑暗里,他的眼中清光轻潋,不定地闪着光。
路七的话反复在耳边响起,他辗转,终于从床上起身,重新走到外帐的桌案边。
桌案上,还安静地放着一个盒子,里面有他曾经丢弃的轻甲护腕,路七把它重新带来,却没有再拿回去。
陈殊坐到桌案边,将盒子重新打开,看着里面的护腕。
护腕在暗夜里闪着淡淡的银光。
陈殊看了一阵,终于还是将护腕重新取出,随后慢慢地套在手腕上。
黑暗的视野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但陈殊拨动着机括,几次带上,又几次卸下,反反复复地动作着,隔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停下动作,用手抹过眼睛,随后撑着额头,看着护腕上的银甲,低低笑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