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殊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抬起巴掌照着自家女儿的脸就要扇下去。钱小环也不是吃素的:她早在多年与老爹“你来我往”的斗智斗勇中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准确无误地握住了钱殊的手腕:“你敢打我?娘就在天上看着,来啊,打死我啊!”
“……”钱殊这下彻底没了脾气,扬起的眉毛顺了下去,像条斗败的老狗。
大获全胜的钱小环乐颠儿乐颠儿地跑去了总统府,却被秘书不客气地赶了出去,理由是:大总统忙于国事,暂不见客。然而她钱小环是何等人物?光天化日下在总统府门口连哭带唱,活像个女疯子,搞得围观群众差点儿把门前的大马路给堵了个水泄不通,最后劝得口干舌燥的总统府人员不得不把她“请”了进去。
然而,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天道好轮回,进了总统府的钱小环很快就老实了——沈长河对他很客气,但也仅限“客气”而已,客气到了疏离的地步;而他身边那个名叫谢忱舟的、堪称凶神恶煞的高个子女人,则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因为她这个“不肖女”,钱殊不得不又连续跑了几趟总统府,最后明白自己绝无可能嫁给大总统的钱小环不得不做出妥协:她可以留下来,但也仅限于做大总统身边的秘书、端端茶倒倒水而已。
十一月末,自她来到总统府的日子算起,到今天已经快半年了。这半年里,沈长河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了下去。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全国各地到处跑地亲自处理国事,然而很快就到了走几步路都会喘不上气的程度;十月的那次就职演说之前,一位年过不惑的漂亮混血女人来到了总统府,这之后他的身子就又好了些,是以才能顺利完成了长达一上午的总统就职仪式。
然而,这之后到现在,他所有潜藏的病症竟像是一起爆发了似的,来势汹汹,瞬间就击垮了这个虽然一直都面带病容、其他方面却还算“正常”的男人——先是时不时口吐鲜血陷入昏迷,继而丧失了行走的能力,最后就连视力也都开始减退了。因为看不清文字,她就成了沈长河的“眼睛”,尽职尽责地担负起了协助总统处理国务的重任。
沈长河的意识一直很清醒,唯独说话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轻,钱小环知道,这是因为他的“病”在不断恶化,也许确如父亲所说,他活不长了。看着这样的沈长河,她总是会很难过、甚至又是会忍不住躲到厕所里偷偷哭泣,可在他面前又总是表现出一副活泼且生机勃勃的好模样:因为怕他听出自己的哭腔,会胡思乱想而加重病情。
然而,沈长河却并非钱小环所想的那样脆弱。闲下来的时候,他虽然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却仍愿听她絮絮叨叨地讲些蹩脚的冷笑话,然后很是配合地微笑着作出回应;阳光充足的时候,她会应他的要求推着轮椅走到朝阳一面的落地窗前,而他就这么无力地靠在轮椅背上,漂亮的绿眼睛无神地对着阳光照进来的方向,长久地发着呆。
到了这时,他的病情似乎稳定了许多,没有恢复也没有继续恶化,这让生性乐观的钱小环以为他会一直保持这个状态——虽然半死不活,却仍能活下去。
直到今天。
照例讲了很多自己的、同事身边发生的糗事,力图让他心情愉悦些的钱小环,讲故事讲到了口干舌燥的地步。正当她叫苦不堪之际,一向沉默的沈长河却忽然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小环,你去喝口水吧,顺便给我端一碗银耳粥。”
“啊,总统!你能吃饭了吗?”钱小环喜出望外地瞪大了双眼,高兴得差点儿没跳起来:“您等等,我这叫食堂给您准备!”
“嗯。”沈长河轻轻应了声,半睁着碧绿的眼眸,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苍白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去吧。”
“好嘞!”钱小环蹦蹦跳跳地直奔厨房而去。她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一边生龙活虎地指示着食堂大厨:“师傅,总统胃口又好了,他说他想吃银耳粥,今天晚上咱们就做桂圆莲子八宝银耳粥,大家一起吃!”
“真的啊?大总统身体这是要恢复了?”“也是,毕竟才四十岁出头,怎么可能一直这么病着?哎呀别磨蹭了老李,赶快开火!”
……
食堂里面充满了欢声笑语。十分钟后,钱小环端着刚做好的热粥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回总统办公室,一边用力地吹散粥碗上冒着的热气,一边嘿嘿笑着:“总统,银耳粥来啦!”
没有回应。不过,钱小环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淡”,手里捧着托盘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俏皮地眨了眨眼:“总统,吃饭啦?我刚刚吹过了,不热了哦。”
她的面前,沈长河已经阖上了双眼。总是习惯微微蹙起的眉舒展开来,长而浓密的睫毛静静地覆在眼睑下方,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很是迷人的弧度。他的手已然从轮椅的扶手边缘垂落,原本握在手里的文件寂静无声地散落在地板上,折射出些许温暖的光芒。
史书记载,合众国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第四任总统沈长河因积劳成疾,病亡任上,享年四十三岁,后世尊其为“共*和之父”。同年十二月,时任复兴党总裁、年仅二十九岁的谢忱舟通过国会选举,以百分之六十八的得票率,当选第五任大秦合众国总统;谢忱舟在任十年期间,秦国经济飞速发展,并成功研发出新型火箭,武器精确制导技术亦取得突破性进展,使得这个积贫积弱了上百年的、曾经的“弱国”,终于得以跻身世界强国之列。
合众国五十二年,谢忱舟卸任大总统一职后,因醉心道法拜入青城山道门之中,摒弃世俗,遁出红尘。谢氏一生未曾婚配,无子无女,然其于大秦有立国之功,于本土宗教、哲学也有颇多著述,后世尊称其为“秦国史上第一位女政*治*家、哲学家”。在民间,其已可与沈氏齐名。
合众国八十三年十二月,青城山中。年迈的女道士捧着一本厚厚的经书,对着门外的漫天大雪微微抬起头来,才发现昏花的老眼再也看不清远处的风景了。叹了口气,她正打算和衣而眠,却听见外面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女道士愣了愣,木然地念叨着“谁呀”,一边推开了门。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她却彻底傻在了原地——
墨发如瀑,绿眸似水,精灵一般美丽而年轻的男人身着一袭雪白大氅。男人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小舟。”
“将军,将军……长河……沈长河!”
七十岁的谢忱舟用力地揉了揉双眼,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不断向下流了出来。她近乎痴狂地念着他的名字,像少女一般扑进了他的怀中,放声痛哭;最后哭够了,哭累了,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她沉沉地阖上了双眼。
第二天清晨,前来请安做早课的年轻道士们发现,她们德高望重的玉清真人倒在了雪地之中,面容惨白、嘴角还挂着幸福的微笑,却也早已没了气息。
——终——
久别重逢
西元二千五百七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五。
上京市郊的一座居民楼里,某间小而干净的住户。床头的闹铃响了第十遍之后,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啪”地按断了它,紧接着,一个顶着鸟窝式乱发的男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了起来,长手长脚地踩着拖鞋下了床。一边打着哈欠皱着眉,他一边取来盥洗室里的牙刷、毛巾,随便用冷水解决了洗漱问题,把头发梳直了随便扎了个马尾,对着镜子里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叹了口气,把手伸向镜子下方抽屉里:
“老不死的大不同,半夜起来涂口红,涂完口红戴美瞳,穿上女装吓儿童……”
嘴里哼着难听的调子,男人熟练地取出两片隐形眼镜戴了上去,绿色的虹膜瞬间就变成了深棕色。他又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随便披了件白大褂之后又穿了件防冻的外套,搓着手就走下楼去。
“呦,沈医生,这么早就上班啦?”卖煎饼果子、大饼鸡蛋的小贩儿热情地冲他打着招呼。男人接过热腾腾的大饼鸡蛋,毫无形象地咬了一大口,就着脸上沾着的油星儿嘿嘿一笑:“没办法,打工人打工魂,不打工就得饿死啊。”
小贩儿也乐了:“我说沈医生,你这模样还打什么工?去参加电视选秀当个偶像明星啥的,那不挣得瓢满钵满呀?”
“得了吧,戏子就是戏子,还偶像明星?做什么不好去做戏子,我宁可饿死。”男人不屑地嘁了声,嘴里叼着大饼鸡蛋就直奔自家诊所而去。
“宠物医院”四个烫金大字,配着下面寒酸的门脸,与这附近贫民区一般乱七八糟的建筑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吃完大饼鸡蛋的沈医生把油手随便在白大褂上蹭了蹭,冻得缩了缩脖子——妈的,室内空调又坏了!
看了看自家宠物医院门可罗雀的冷清样儿,再想了想置换空调的高昂费用,沈医生垮下一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自言自语:“要不,当个偶像也行……毕竟现在的追星族人傻钱多,不赚白不赚。”
真香。
这么想着,他打开电视,一边对着立镜研究起自己的长相和身材来。嗯,身材保持的不错,比二百多年前吃胖了点儿,但上镜应该还可以;头发虽然剪不短,不过演起古装戏那可是得天独厚的优势;脸就不用说了,absolutely PERFECT!
“……今年是大秦合众国成立二百七十周年,今日亦是国*父沈长河先生逝世二百二十八周年的纪念日,各地民众纷纷举行纪念活动……”
果断换台。
“为纪念国父沈先生,由国家XX总局监制出品,大型历史电视剧《共和》将于今晚二十点准时上映,其中,国父沈长河先生将由当红影星陆子洲出演……”
终于有顾客来了。正在做准备工作的沈医生眉毛一抬,斜斜地瞥了眼挂在头顶的电视。里面正放出陆子洲的巨幅照片:白白嫩嫩、水水灵灵的大眼睛,五官十分精致立体,是个典型的混血儿模样,可是……
那假到不能再假的绿色美瞳是怎么回事?那娘不兮兮拿腔作调的“磁性”声音是怎么回事?那弱受一般诡异的气质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瞬间,沈医生只觉得自己气得要扒开坟头从棺材里爬出来了——不对,他已经爬出来十几年了啊。
“历史中的沈先生虽然长得是很美啦,可也没这么……这么受吧?再说陆子洲才一米七,国父本人可是个大高个儿呢!”其中有个女顾客跟她老公窃窃私语:“沈先生要是地下有知,还不得掀开棺材盖儿爬出来?”
沈医生手上的动作一顿,刀差点儿把手给划破了。有眼光!他默默地对这句话给出了五星好评。
“这不就你们女人喜欢的小鲜肉嘛,你看,多鲜,blingbling的,呕。”她老公坏笑着说道:“再说了,历史上的沈长河说不定比这还要像个女人,史书上不都说了吗?面若好女,见之忘俗,估摸着个子比他还得矮呢,娇小可爱的。”
娇小可爱你妹啊!老子一米九多快两米了,历史白学了吗?不学无术的小兔崽子!
沈医生面无表情地腹诽着,转过头来看向男人,冷冷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哎你怎么说话呢!”男的立刻就急了:“又不是我俩看病,是给我俩的狗看病!你这人什么态度,还想做生意吗?”
“老公你别这样,人家又没说什么。”女人赶快打圆场。她把狗抱到他面前,带着歉意笑道:“大夫,我家球球……”
沈医生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他一把接过不停打着哆嗦的狗,熟练地摸了摸它的肚子,语气和缓了些:“没事儿,就是撑着了消化不良,我给你们开点儿药,以后注意别再乱喂食物就好。”
“……啊,啊?”女人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递过来的几盒药:“不用在你这儿治吗?”
沈医生挑了挑浓秀的眉,长睫一瞬,露出一口白牙:“你要是想多花钱,我也没意见。”
“……”女人一时不知该感谢他替她省钱,还是该责备他态度恶劣。她心情复杂地付了钱接回宠物狗,和老公一边往外走一边念叨:“这医生长得是真帅,可这脑子有病吧?难怪生意这么差……”
“帅个屁,比那个什么陆子洲更像女人,你们女的就喜欢这种娘炮儿!”
“哎,你还别说,他这个子可太高了,长得也真有点儿历史书里国父的意思,就差个绿眼睛……而且这医生也姓沈,还真是巧啊。”
“巧个屁,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沈长河能活到现在啊?那不成老妖怪了……”
声音渐渐远去。沈医生阖了眼正准备再打个盹儿,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无精打采地掏出手机解了锁,屏幕中忽然蹦出一条来自陌生人的信息:
“长河,好久不见。李云凌。”
手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正在此时,门也被推开了。一名穿着休闲服、戴着棒球帽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外,有着和他记忆中那个女人五官百分之七八十相似度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那是一种,名为久别重逢的笑容。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