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还认得我是谁。
赫连戎川心里乐开了花,继续锲而不舍,努力把晏长清翻回正面朝上,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很久的一个问题:
“那你,喜不喜欢我?”
……
一下安静了下来。
赫连戎川看着晏长清,心里如百爪挠心。
晏长清的胸膛缓慢而舒展地起伏。毫无疑问,他又睡了过去。
赫连戎川不禁有些急躁,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再一次不厌其烦地把晏长清从睡梦中捞起来:
“你喜不喜欢我?嗯?喜不喜欢?”
晏长清勉强睁开眼,声音很轻很轻:“不喜欢。”
仿若一盆凉水兜头而下,赫连戎川只觉得一瞬间全身都透了凉,比焦芦河水还要刺骨。刚才的心情,霎时全没了。
刚才他不顾身上的鞭痕未愈,跳入焦芦,便是想赌一赌晏长清对他的心思。看到晏长清跃入河中的那一刻,他心花怒放,这辈子也从未有过那一瞬的欢欣。他还以为自己赌赢了。
却又有些不死心,半晌,他才缓缓地,有些艰难地道:“真的,还是假的?”
晏长清却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回道:“假的。”
赫连戎川:……
赫连戎川轻轻抓着晏长清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言语中充满了急切:“到底是不喜欢,还是喜欢?”
“喜欢。”
赫连戎川皱着眉,有些狐疑地看了晏长清一眼,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赫连戎川,你不喜欢?”
“不喜欢。”
“赫连戎川,你好喜欢?”
“好喜欢。”
赫连戎川:“……”
原来这人喝醉了,只会重复别人话语的最后一个词!
赫连戎川不禁扶额,忽而轻轻低笑了一声。既是笑晏长清,也是笑自己。
他伸出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放下晏长清。想要转身离去,可抬了脚,却又有些不舍得地回过身来。他伸手拂过晏长清如细绸般的黑发,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俯下了身。
极轻柔的吻,仿佛一只小心翼翼的蝴蝶终于遇到了心仪已久的花朵,轻轻地,又颇为虔诚地落在晏长清染了绯色的眼角,挺直俊秀的鼻梁,和倔强又柔软的唇角。
这是一个不求任何回应的,虔诚的吻。
我多希望你喜欢我。又多希望你,不喜欢我。
赫连戎川轻轻叹了一声,再抬起头,茶褐色的长眸中已不复刚才的缱绻温柔。走出船舱,他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如墨般漆黑的夜里,月亮已经不知何时静悄悄地没了踪影。只剩漫天灰黑色的云霞,隐隐透出灰白色的冷光。
河岸两边芦苇随夜风飘动,静谧极了。
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仿佛没有任何危险。
但是他知道,在这条长长的焦芦河的那一头,已经不再静谧。
有数十条瘦窄的黑木快舟,此时正如贴着水面飞行的利箭,在焦芦河上急行。它们悄无声息,并不翻起什么浪花。如镜般的江面,仿佛就是被这些尖头窄尾的黑刃,生生划开。
而这些快舟,此时正在向晏长清驶来。
千里焦芦 四
不知沉睡了多久,晏长清在模模糊糊中,突然听见一声惊恐万分的嘶喊,如骤然撕裂夜空的闪电一般,响彻焦芦河:
“不好!有水匪!”
忽的睁开眼,晏长清几步并作一步,冲出船舱,心脏猛地一跳。
在他面前如泼墨般漆黑的天空上,铺开了一片诡异而耀眼的金色的星辰,正以极快的速度冲焦芦河划下来,金色的火焰越来越大,近了,越来越近了——
是火箭!
嗖嗖嗖!
数百只捆扎着火油的箭矢穿过寒冷的乳白色雾气迎面而来,最末的几艘货船瞬间被点着了。惨叫声响起,好几人躲闪不及,扑通扑通跌进进河里。
火光之下幽深而清澈的焦芦河水,瞬间泛起一片片惨烈的猩红。
晏长清眼中寒光一闪而过,提剑就往外走。没走几步,侍卫阿靖突然满脸是血的跑过来跪倒在地:“将军!有好多好多水匪的船追过来了!就……就在后面!”
晏长清沉声喝道:“咱们的船,烧了几只?”
“八……八只!”
晏长清回头望去,只见行在最后的几只船几乎被熊熊大火覆盖,趁着夜风,大有蔓延之势。船上惨叫哀嚎不断,不少人浑身被火燎着,成了金红色的火人,挣扎着跃进河水里。
这么大的火势,显然是救不了了。
晏长清紧紧攥住了剑柄,手指微微颤抖,咬着牙道:“舍弃这八艘船,所有护军,立刻登上剩下十二船,全速前进!”
“那……那他们……”阿靖颤抖着指着焦芦河尽头的黑点。货船吃水极深,速度很慢,能逃得掉吗?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一声吃痛的惨叫。赫连戎川背后中箭,翻倒在地。
晏长清心里不禁“咯噔”一声,懊悔不已。
怎么竟把这人忘了!
一把将他捞起,嘱咐阿靖道:“快把殿下带上快舟,好生照看!”
赫连戎川却一把抓住晏长清的手,嘴角带血:“你为何不走?”
晏长清看也不看他,远远地看着焦芦河尽头,道:“我随后就到。”
“不”,赫连戎川定定地晏长清的眸子,已然看透了他的心思:
“你是想一个人解决那些水匪,是不是?”
晏长清一把推起阿靖,怒喝:“还不快走!”
赫连戎川却如脚下生根,一动不动看着晏长清。
阿靖哆哆嗦嗦夹在两人中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将军快跟我们一起撤吧!这……这么多箭,这么多人,简直是送死啊!”
“你听,连你的小侍卫都懂的道理,你不懂?”
赫连戎川沉声道:“全天底下,不给我们东云人的面子的水匪没几个,他们个个都如豺狼虎豹,吃人不吐骨头。你要是执意送死,我便定要拦你!”
赫连戎川兀地吐出一口鲜血,继续道:“你若不肯走,我也不走,被万箭穿心,射死在这里!”
“你……”晏长清沉默了,心底瞬间涌起一股别样的情绪。他望着从焦芦河尽头越来越靠近黑点,长叹一口气,道:
“好,我跟你们走。”
耳边夜风呼啸,晏长清将赫连戎川的胳膊搭在肩头,足尖在尚未被火烧着的船舱顶轻轻一点,再落下时,已是赫连戎川来时所乘的那一艘小船。
水匪的目标在速度缓慢的货船上。这艘小船是此时最安全的所在。
赫连戎川内心稍安,正要说什么,笑容却突然僵在了脸上。
他的双手,什么时候被神不知鬼不觉扣在了一起?
铁索扣闪着银光,另一头锁在船舷上。很明显,一时半会,他一个人是解不开了。
“对不起。”
晏长清很轻很小的一声道歉。面对赫连戎川既诧异又失望的脸,除了一声“对不起”,晏长清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肩头,有太多需要承担的东西。
赫连戎川抬起头,近乎是一瞬间,他似乎在晏长清如黑水银般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涟漪,但是紧接着,晏长清就垂下眸,转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赫连戎川慢慢地摇了摇头,嘴角是一个惨烈而讽刺的苦笑。
晏将军,果然是晏将军。
狂风骤起,晏长清不再回头,衣袂翻飞,如雄鹰般消失在了火光冲天的黑夜里。
“砰!”
黑夜中突然蹿起一道银色的火光,在夜空中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璀璨的焰火。
货船之上,所有人都抬头向天空望去,璀璨的银色火焰中,数十名布衣护军突然扯下了外衣,露出坚硬的,黑色的护甲,在夜空中闪烁着寒光!
玄甲军!
阿靖站在甲板上,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和他在一起插科打诨的兄弟,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玄甲军?
赫连戎川慢慢将脊梁靠在船舷长,茶褐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灿烂的火焰。他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这三十名玄甲军,正是百崖山一战后,晏长清从边境旧部暗自调回的玄甲军精锐。
一声令下,玄甲军迅速集结在晏长清周围。他低声吩咐了几句,玄甲军又迅速散开,消失在了黑夜里。
身后已经被火焰包围了。就连河岸两侧的大片芦苇丛也被点着,河水两岸一片火光,惨叫不断,血光冲天,宛若地狱。晏长清将淬了寒光的短刀横咬在嘴里,毫不犹豫地翻身跃入了黑色的焦芦河水中。
而焦芦河的那一头,三十艘瘦窄的黑木小舟,正在急速前行。最前的冲锋舟上,八个水匪皆一身黑衣蒙面,不断大声催促:“继续放箭,要快!快!”
话音未落,原本平稳行驶的长舟,突然可疑地微微晃动了一下。
一个蒙面人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舟下黑色的河水。
夜色太深,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异常?
蒙面人松了一口气,正要后退,突然之间,长舟又剧烈晃动了一下!
熊熊燃烧地火光瞬间照亮了原本幽暗阴森的河水。蒙面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为何河水里会有如此雪亮的银光!
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再思考别的。晏长清从舟底一跃而起,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银光已经穿透了那黑衣人的喉咙!
其他几艘黑木舟上,玄甲军精锐也翻身而上,展开激烈的厮杀。霎那之间,鲜血横飞,惨叫不断。
然而这些水匪却也训练有素,他们慌乱片刻,就迅速冷静下来,三十艘快舟调转方向,将晏长清等人团团围住,试图剿杀。
一道白色的闪电刺破天际。
轰隆隆!!!豆大的雨点随雷声而落。
晏长清剧烈喘息着,他的肩头,胳膊,腹部,都受了或轻或重的刀伤,鲜血殷透了他的衣衫,顺着他的衣角一滴滴落在甲板上,混合着雨水,溅成一朵朵血色的水花。
一个又一个玄甲军倒下了,可是他仍要紧牙关奋力厮杀,仿佛是一头不知疼痛,拼死一搏的猛兽!
他被包围了。身边一圈,皆是雪亮森然的刀剑,可是每一个蒙面人,却都不敢独自上前。
这场突如其来的恶战,他们这帮黑衣人竟然也损伤惨重。明明他们有近二百四十人,而对方的人数还不及他们零头。可是就是这三十多人,竟一举杀伤他们近一半人手!
他们怎么会落得如此狼狈?
似乎对方每一个人,都经历过长期严酷的训练,一出手,就带着无可阻挡的杀意,根本就不怕死!
尤其是被他们重重围住的这个年轻的男人,出手凌厉之极,又快又准。他们好几个同伴,往往还没看清他的动作,胸腔就被那男人手中的利刃穿透了。
虽然晏长清的带来的玄甲军一个一个倒下了,但是这群黑衣人已心有畏惧,不敢再擅自上前送死。只是将晏长清团团围住,想等着他体力不支,松懈的那一刻,再进行围剿!
晏长清咬着牙,支撑这自己的身体。他回头望去,满载淬雪石的货船已经只能看见一个很小的点。这群水匪被他们打乱了攻势,又被消灭近半数,即使追上货船,也未必能得手了。
想到这里,晏长清嘴角扯出一个惨烈的微笑。
重重包围的黑衣人稍稍一动,自后向前分成两边,让出一条路来,一人身披黑袍,大半张脸都被宽大的兜帽遮住,只露出小半个高高抬起的尖下巴。黑袍人一步一步走近,饶有兴致地仔细瞧了瞧被重重围住,却仍高昂着头不肯屈服的晏长清。
虽然受了那么多伤,但是眼前的男人,仍旧像一头愤怒而骄傲的漂亮黑豹。
黑袍人心底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怪不得……
轻轻一扬下巴,身边的蒙面人上前一步,喝道:“首领下令,你若是肯投降,便饶你一命!”
晏长清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嘴唇微动。
黑袍人道:“你说什么?”
黑发垂下来遮住了晏长清的眼睛,看不清表情。他跪倒在地,轻轻地冲黑袍人招了招手。
身边的蒙面人连忙提醒:“大人,有危险!”
黑袍人迟疑了。
晏长清抬起头,只见他嘴角带血,眼神里满是鄙夷,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又动了动,却仍旧听不清楚再说什么。
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明明被包围,退无可退,可是出于下风的,却好像是他们自己?
哼,被砍了这么多刀,站都站不稳了,还能有什么危险?居然还敢挑衅他!
深深被那讽刺鄙夷的眼神刺痛了,黑袍人冷哼一声,不顾阻拦,上前一步,揪住晏长清的衣领。
晏长清抬起头,雨水从他脸颊划过,明明应该狼狈不已,可是看着这人明明刀剑抵背,却毫不畏惧的苍白面庞,黑袍人却心里一动。
怪不得……
黑袍人心头又闪过刚才的想法。
原来不仅仅是漂亮而已。这个人还很倔强。既勇敢,又倔强。
究竟什么能够让他屈服?
正恍神见,只见晏长清唇边突然绽放一丝飞扬的微笑。
黑袍人内心突然闪过一丝恐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离这个危险的男人,太近了?
唯恐有变,他慌忙后撤一步,可是却已经晚了——
只见晏长清突然翻身而起,手心银光一闪,快如闪电,耳边生风,直直逼向黑袍人心口!他身旁的蒙面人连忙阻拦,可是晏长清比他们速度更快,更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