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兴和唐玄像是一类人,高大英武的身形,俊美却冷冰冰的脸,如无必要,否则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有“必要”的时候呢,口才比谁都好。
唐玄的“必要”是司南,伍子兴的“必要”是他弟弟。
一刻钟前,伍子虚还笑呵呵地跟客人谈天说地呢,片刻工夫,就被他哥骂得钻到桌子底下。
是真钻。
抱着腿把自己团成球,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伍子兴把他揪出来,赶他回汴京。
伍子虚不肯,躲到司南身后,怂叽叽地朝他哥叫嚣:“我不是来玩的,在认认真真开店,不信你问南哥儿,我是不是出了许多有用的主意?”
司南笑笑,没吱声。
人家兄弟吵架,他帮谁都不合适。
伍子虚哼了哼,觉得他不可靠,又壮着胆子躲到唐玄后面。
伍子兴是唐玄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任洛阳县尉,妥妥的二把手,攒够了资历就能调回京城,面对唐玄,他向来恭恭敬敬。
伍子虚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贱兮兮挑衅:“我是跟着郡王过来的,现在替郡王办事,有本事你跟郡王说呀!”
伍子兴抿着唇,一阵头疼。
司南笑着打圆场:“你刚到洛阳,还没吃饭吧?正好,今日店里休息半天,我让人做几个小菜,给你接风。”
伍子兴不好意思劳烦他,想要拒绝,唐玄道:“有个差事,你看要不要接。”
伍子兴面色一整,“郡王尽管吩咐。”
唐玄点点头,带着他去小屋里说了。
伍子虚自认逃过一劫,嘚瑟得不行,一会儿跑到蝶恋花跟前献殷勤,一会儿跑到后厨给司南捣乱,像个调皮的小孩子。
因为有兄长在。
蝶恋花知道伍子兴的来意,不想给人家兄弟之间添龃龉,吃饭的时候便没出现。
偏偏伍子虚是个傻的,没有理解到她的好意,当着伍子兴的面颠颠地把饭菜送到她房里。
蝶恋花气得把他打了出来。
伍子兴走的时候,刚好碰到蝶恋花从楼上下来,双方都愣了一下。
蝶恋花屈了屈膝,没有讨好,也不自傲。
伍子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有鄙夷,却也绝对称不上认同,至少不是对待未来弟媳的态度。
伍子虚蔫蔫的,一整天都唉声叹气。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动静。
司南不想再守株待兔了,决定出去走走,主动给送字条的那人提供个“搭讪”的机会。
于是,他没让唐玄跟着,而是独自提着满满两篮子大肉包,去了洛阳城东的慈幼局。
这是洛阳城最大的一家慈幼局,里面收养的都是八岁以下的孩子,据说有几十个,生活在一个官府弃用的大杂院里。
司南原本以为孩子们的生活环境会不大好,没想到,偌大的院落居然收拾得十分干净,没有寻常善堂的脏污和异味,孩子们穿得也不错,虽然有补丁,至少干净整洁。
负责看护孩子的几位妇人看上去都是温和良善的,给司南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这让他临时改了主意,除了包子,他还捐了十贯钱。管事并没有因为他捐钱就变得谄媚,这让司南更加放心。
他拿了一个包子,坐孩子们中间,边吃边聊天。
可能很少有外面的大人像司南一样亲切地跟他们说话,带他们玩游戏,孩子们对司南十分好奇,你一句我一句地跟他聊着天。
从孩子们的话题中,司南抓住了一个奇怪的信息。
别的慈幼局,孩子们都害怕长大,长大意味着会被赶出去,没地方住,没饭吃;这里的孩子却不同,他们都盼着长到八岁,然后“去外面”。
司南笑着问:“去了外面就要努力赚钱养活自己了,你们想好做什么了吗?”
“不用想。只要多多吃饭,长壮一些,就会被挑走。”孩子们语气肯定。
长得壮,被挑走?
去码头扛活吗?
司南再问,孩子们却不肯说了,一个个闭紧小嘴,笑嘻嘻地摇头。
司南并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管事哄他们的话,让他们对被赶出去不那么恐惧。
这样一想,觉得这位管事还挺善良,不仅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还保护着他们幼小的心灵。
从慈幼局出来,司南满大街闲逛,专门往偏僻的地方扎,就是为了引对方出来。
然而,直到天黑透了,司南的两条腿都走累了,也没见人出来拦路,连张字条都等到。
司南不甘心,想再转转。
唐玄从暗处现身,把他扛回了家。
司南软软地趴在他背上,语气难掩失落:“是不是他们知道你在暗中保护我,所以才不敢出现?不然你明天别跟着了,我再试试……”
唐玄把人往上托了托,沉声道:“不用,很快他们就会有动作。”
司南突然精神了,“你做了手脚?”
唐玄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司南抱住他的脖子,吧唧一口,“再信你一次。”
唐玄笑笑。
这一次,不会再让他失望。
唐玄的推测没错,既然有人费了老大劲把他们引过来,就不会一直这么龟缩着。他放出一个小小的诱饵,对方就上钩了。
是非常俗套的“君无道,上天示警”说。
今年的确多灾多难。
进入正月,早已立春,东西二京却雨雪不止,寒疫暴发,农田遭灾。
四月又下起了冰雹,原本已经挂了穗的粟米瓜果,险些颗粒无收。
这时候,就已经有人暗地里散播“官家行事无道,上天降灾于民”的传言。
好在,朝廷动作很快,给受灾百姓发钱发粮,官家两次遣散宫人,节俭克己,这才止住谣言。
如今正值中秋,收获的季节,突然半夜落下一道惊雷,洛阳周边上万顷农田被“天火”烧成灰烬。
一时间,流言再起,直指官家“没有子嗣,懦弱无能”,因此上天再三示警,“让有大造化之人取而代之”。
至此,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偏偏百姓们就吃这一套,尤其是那些农田被毁、单等着这一季收成养家糊口的农人们,不出意外地被人利用,闹起事来。
消息传到汴京城,官家急火攻心,在大殿上呕出一口血。
一时间,朝野哗然。
就连唐玄都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手笔。
看来,这是打算孤注一掷了。
第139章 僧人
官家病了, 急火攻心,昏迷不醒。
他这一生仁德宽厚、节俭克己、虚心纳谏,为的不过就是生前身后名, 没承想, 老了老了, 竟然被百姓骂成“无道之君”!
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就像突然抽去精气神儿似的,一夜之间白了头。
唐玄连夜回了趟汴京城,第二天没回来,只给司南送了一封信。官家病重, 起不来床了, 他不放心,要亲自照料。
司南也很不安。
在他熟悉的历史中, 离官家驾崩还有几年, 但是, 这是平行世界, 保不准会有什么意外。
他一夜没睡, 枯坐在床上思索这件事。
按理说, 收获之季, 为了防止野物毁坏农田, 会有人日夜值守, 就算因为雷火烧了起来,也不该一夜之间尽数烧毁。
更何况, 打雷之后紧接着就下起了雨, 只要救火及时,不至于颗粒无收。
司南越想越不对劲,决定亲自去看看。
他已经事先打听好了, 最初起火的地方在洛阳城东三十里,一处“香火田”。
所谓香火田,其实就是官府或富户捐给寺院的田地,由寺中僧人所雇之人种植,免赋税。
那处寺庙名为“大安寺”,是近几年洛阳周边香火最旺的地方。
据说院中僧人慈悲为怀,常年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民或者来洛阳求学赶考的读书人。而且抽签算卦十分灵验,就连谁家的孩子丢了、谁家的猪跑了这种事都能算出来。
因此,颇得百姓信赖。
又是佛寺。
又是僧人。
联想到全大道和潜龙教,司南不由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换了身灰扑扑的衣裳,把脸抹黑,装扮成农人的模样,去大安寺转了一圈。
果然如食客们所说,如今大安寺成了周边百姓的聚居所,那些田地和房屋被烧毁的农民,几乎全都借住在寺中。
司南隐在暗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寺中的情况。
大安寺建在城郊,占地极广,庭院宽敞,足有五进,南向皆是正殿,东西两侧建着数十间僧舍,后院还有猪院和菜园。
投奔的人多,僧舍都住满了,村民们便在院中支起窝棚。
放眼看去,偌大的庭院中皆是低矮的小草窝,就像一个大草垛把中间掏空了似的,挤着一家老少。
半夜仓皇逃出,大多人连衣裳都没换,不论男女老少,皆是满头满脸的黑色烟灰,司南这样的算是极其白净体面的。
奇怪的是,大半夜起火,农田和屋子毁了,却没有一人伤亡。
如果这件事果真是潜龙教所为,司南真想谢谢他们,至少还知道顾及人命。
司南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衣裳弄得更破些,又抓了把草木灰往脑袋上洒了洒。
一不小心吸到鼻子里,差点把自己呛死。
他扶着树干拼命咳嗽,身后冷不丁传出一声轻笑。
司南心头一凛,扭头看去,瞧见一个穿着僧袍的和尚。乍一看有几分眼熟,仔细瞅瞅又确定不认识。
司南按下心头的讶异,没说话。
他不确定刚才自己的小动作被对方看到了多少,是不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僧人也没说话,只是微笑着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出去,态度还算和善。
司南忙装作惶恐的模样,摆了摆手,用不那么标准的洛阳话说:“抱歉抱歉,一时走迷了,打扰了大师清修。”
僧人笑笑,行了个佛礼。
除了最初那个模糊的笑声,他一直没出声。
司南猜测,他大概修的是“闭口禅”。他没敢逗留,快步回到外院。
刚好到了午饭时间,寺中僧人抬着木桶出来,给流民们发放稀粥和菜饼。
司南塌下肩膀,佝偻着身子,混入流民之中。
他拿眼扫了一圈,排在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身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撞了对方一下,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乍一起来,恍了一下。”
汉子果然是个心善的,忙扶了他一把,让他排到自己前面,好心道:“看你瘦的,几顿没吃了吧?”
司南苦笑着摇摇头,一脸真诚道:“唉,刚找过来,可遭罪了。”
汉子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好在佛子大人心善,惦记着天下苍生,不像……那位。”
司南心下一哂,佛子大人?
什么鬼称呼!
他没有纠正汉子对官家的贬损,状似无意地问:“叔,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们村可伤到了人?”
“没,一个都没有。原本正睡着觉,突然听到一阵锣响,睁开眼就看到冲天的火光。保长带着大伙往北跑,这不,就跑到这里来了。”
司南眉心一皱,打南边跑来的?
火不是从大安寺烧起来的吗?
汉子瞧着他的神色,问:“怎么,你们村烧到人了?”
“没有,跟你们一样,也是保长把人叫起来的。”司南故作淡定,“阿弥陀佛,佛祖大慈大悲,保佑着咱们呢!”
刚好轮到他们领饭,这话被盛粥的僧人听去,不由多看了司南两眼,“施主可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司南露出一个憨笑,哑着嗓音回道:“祖母在时,时常念叨,知道一些。”
僧人点点头,没再多问,倒是盛粥的时候有意往下搅了一把,掏了碗稠的给司南。
可把身后的汉子羡慕坏了,笑呵呵道:“小哥生得俊,佛祖都偏疼。”
司南看了眼他身后瘦骨伶仃的小女娃,咧了下嘴,捂着肚子道:“叔,能不能麻烦您跟我换换?我好几顿没吃,肠胃弱着呢,需得喝些稀粥润润,乍一吃稠的恐怕受不住。”
汉子一怔,“还有这说法?也是你祖母说的?”
“叔您真聪明,一猜就中了。”司南眨了眨眼,把自己碗里的稠粥递给他。
汉子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司南一口气把那碗稀粥喝光,找了个借口出了寺院。
寺院后面就是香火田,许多人在田里拾荒,试图看看有没有幸存下来的谷穗,然而,注定要失望了。
这把火太邪了,竟然把谷子全烧没了,一粒栗米都没留下。
司南没往人堆里扎,而是绕到另一头,找到那片最先起火,也是烧的最严重的田地。
就像拾荒的人们说的,秸杆倒是没烧干净,偏偏把谷穗给烧没了。
大片大片的田地,本该是谷浪翻滚,一片金黄,然而此时,却焦黑一片,烟尘弥漫,压抑死寂的气息仿佛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汇聚在那些愁苦、苍老的拾荒者脸上。
亲眼所见,视觉冲击力是极大的,司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他收回先前的话。
倘若这件事真是潜龙教所为,他一定会说服官家,弄死他们!
为了一己私欲,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若真让这种人当上皇帝,哪里还有百姓的活路?!
司南平复了一下心情,想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