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走了?”未回头,穆昀祈一言不透情绪。
原地驻步,来人轻回了句“是”:“邵经略一个时辰前启程,此刻当已出城数十里。”
稍顿。凭栏之人回身:“外议如何?”
来人浅沉吟:“虽存诸多猜测,然皆不过空穴来风。”
点点头,穆昀祈却不似释然,低眉一叹:“虞德,朕总觉,此事还存蹊跷……”
“臣会彻查!”对立者正身叉手。
第2章
一晃数月,又至仲秋。
入夜,金风荐爽,月色倍明。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一城玩月,丝篁鼎沸。
夜色渐浓,街市上反而车马骈阗——出内城门往东南数里,一路有丹枫阁、丰桥、月岗等几处危阁或开阔地可供玩月,加之顺河西去便是南门夜市,遂一路出城的人流熙熙攘攘。
“让一让——让一让!”此时竟还有人逆流疾行,乍看形色匆促,显是急惶。
一气追出两里路,那团黑影却似教前方汹涌的人潮吞噬去,依旧不见踪迹。攥攥拖在手中的半截狗绳,荀渺悻悻叹气:早知如此,便不该将狗带出来!说来还是他大意,原想喜福平日总被关在家中无去处,今夜便带之出来透透气,孰料一到车水马龙的闹市,这畜生竟便用力挣脱绳子跑了——不知是受惊还是欢欣过分之故。静下忖了忖,此处距南桥夜市不远,万一它是逐油腥味去……索性也无方向,就去瞧瞧罢。
主意打定,便择捷径去往夜市。途经岚桥一带,虽处地不算偏僻,然知者不多,遂鲜见安静,遇见游人也寥寥。
天朗月清,河堤吹来的风颇清爽,旷人心神。荀渺加快脚步,且行且张望,见前方桥上缀着几星灯火,当是夜游之人手执的灯笼。走近才见桥头伫立几条人影,恍惚倒觉眼熟。
月华似水,完好勾勒桥中凭栏远瞻的二人身形,一般的修长雅致,又皆着淡色衣裳,就远瞻来,皎似临风玉树。近前看,方知是两青年,一者体气清高,朗如日月入怀,一者彬彬文质,淡如幽兰出尘。
好个联璧!
正称叹,耳内忽闻轻微的哼唧声,循声便见熟悉的黑影闪过!乍回神,荀渺三两步跨上桥,果见条黑狗正绕在一人脚下,摇头摆尾,谄态毕显。
“喜福!”厉声一喝,怒由心生:亏他一路忧心这畜生因惊人或偷吃挨打,却不想是白费心!如今狗眼看人高了,还知对着贵人卖笑讨好!
“知微?”对面人声诧异。
撇撇嘴,荀渺一个冷眼扫过地下面对自己有恃无恐的黑狗,忽而几分胸闷,悻悻然:“原是郭兄,甚巧。”
此刻见凭栏的二人回头,荀渺乍一惊,近前作礼,心下却纳闷:今夜宫中大宴,可惜他官阶低去不得,然这几人却是何故不安享酒筵,弃了高台玩月,三两结伴到这僻静处呆立?一时迷惘,竟便脱口问出:“陛下怎会在此?”
“朕……”穆昀祈显未想好说辞,沉吟间看看身侧。
“今日佳节,官家欲令百官早些归家聚天伦,遂早结束了宫宴,携小王与郭将军微服访于城中,一探民情。”嘉王微笑,答来沉着。
穆昀祈点头。
“知微怎也在此?”郭偕继问。
“我……”荀渺张嘴,却见嘉王的目光已转向声音来处,嘴角轻噙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心思微乱,垂眸呢喃:“追狗……”
“快看,来了!”好在桥下不知何处一声喜呼,适时打断其人无味的言辞,将众人目光引向河面。
放眼远眺,东边水上远远一片明光向此漂来,近了才知是近百盏羊皮小水灯聚于一处,浮满河面,烂如繁星。
月下一点红,千灯共逐流。
仲秋夜放河灯,本是江南一带民俗,近年传入京,倒也一时风靡。都人侈纵,喜盛大之景,遂每至仲秋,总不乏富贵人家一气置办百十盏灯,入夜自河上游放下,远而赏之,可不如繁星坠河,不胜壮观?
如此盛景,难怪天子也心向往,竟是早早遣散宫宴,微服到此观景。
“此桥地处城东,灯景不能与金梁桥同日而语,且说上半夜河灯还会陆续放出,及至夜半,金梁桥下‘万灯过境’,才堪称盛景!”嘉王轻摇折扇,侃侃而谈。
“不过人也极多罢?”看着翘首西顾的天子,郭偕显然话外有音。
嘉王一愣,讪笑收扇:“此是自然!彼时万人同桥,争相竞睹,实是连步都迈不开,且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多时也瞧不清什么,更不必说其间尚不乏因摩擦磕碰而起争执者,乃是秽语频出、推搡不断,实也扫兴。”
“遂不如,”郭偕接言,“在人少安谧处静观。臣记得宫中的秋晖阁便能远观州河,想来登高远瞻,盛景当不输于外。”
自知他再说下去,便要劝自归返了,穆昀祈一时言出模棱:“观灯,自还是临水近赏适宜。”似怕他反驳,目光一徘徊,落在一侧的荀渺身上,转过话锋:“今日既巧遇,则先前朕问过之事,荀卿可有拿定主意?”
荀渺深揖:“陛下,臣权衡之后,决意去兴州!”话才落,似觉耳根一热,回眸果见身侧人正盯着自己。
一怔一愣间,又闻天子郑重之声:“你可想好了,兴州地处边陲,苦寒而兵祸多发,你此一去,官阶虽较外任夔州要高一级,然安危不可测。朕与你时日斟酌,便是望你深思熟虑、量力而行。”
荀渺恭敬:“陛下体恤,臣不胜感激!但人臣之义,忠正为高,伏节为贤。臣受天恩庇护,沐圣泽日久,本当思报,遂此一回,已然决心下定,领兴州通判一职,还望天意成全!”
“这般……”知他并非虚言,穆昀祈颔首:“那便……”话才出口,竟被打断。
“陛下三思!”是郭偕。
皱皱眉,穆昀祈略不悦:“郭卿于此有异议?”
“正是!”那人倒不避讳,“臣以为,荀省丞体质孱弱,恐难抵御北地严寒,且说兴州是边境要塞,战事多发、兵情多变,荀省丞年岁尚轻,登科后又仕途平顺,未历过风浪,遂恐难担此重任!”
“你……”荀渺情急:“郭将军此言,难道是忘了汝初涉沙场时,尚不及我此刻年长么?且说履历非凭空积累,人皆有首回,世上有几人是生来便天赋异禀?再者,远的不提,便说方才赴任兴州的邵经略使,不也是少年登科,便逢乱出仕西北么?既汝等皆可为,为何我不能为?”
“此一时,彼一时,两厢景况不同,怎可同日而语?”郭偕口气加重:“你履历尚浅,何必贪功冒进,急求升迁?须知这般,于己于人,皆是无益!”
“好了!”穆昀祈终难再忍,转身踱步:“朕以为荀卿所言不无道理,他虽年轻,但见识未必就浅。再说西北如今大体算安宁,虽羌胡残部偶还来扰,但邵景珩已亲往坐镇,其人威名远扬,胡部获悉自不敢轻举妄动,即便来扰,面对数十倍于他的振兴军,又何成气候?遂郭卿方才,着实言过其实。”
眉心一紧,郭偕终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垂眸不再言语。
荀渺又拜:“臣谢陛下成全!”
穆昀祈回身:“事既定,朕明日便下旨,你且好生打点准备,至多十日后启程北上。”
“是——”荀渺语未落,却闻桥头嘉王欣喜的声音——
“看,灯又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聚拢上前,凭栏翘首,一观盛景。惟留桥头一人孤身独立,定定盯着挤在人群中那个孱弱却倔强的背影,浅出一声叹息。
三轮灯观罢,已过亥正,穆昀祈心知再不回,他人不言,郭偕必然又要催促,遂索性先开口:“时辰不早,朕便先回了。”下巴点点身后:“朕有这许多侍卫傍身,自去无碍。郭卿不必相送,自伴嘉王回府即好。”言罢不容余者答话,转身便走,似怕晚一步事即生变一般。
眼看御驾远去,荀渺向嘉王一揖作别,便唤喜福,孰料那狗闻声非但不近前,竟还退到郭偕身后,一屁股坐地稳若泰山,一面歪脑袋望来,其姿其态,实看不出是挑衅,还是乞怜。
荀渺一时来气,使出威逼利诱、恐吓怒骂之法,可惜无一凑效,倒是他堂堂天子儒官、饱学之士,当街与只狗吵闹喧哗,实有失体面。冷静下来,自也懊恼,心知对面一干人无不在忍笑,自低头强不令面上的红晕透皮而出,向嘉王一拱手:“这畜生难得外出,或是受惊之故,此刻不愿走动,便随他去罢,荀某就先行一步,由此拜别大王!”言罢转身,似恨不得生出双翅膀来飞离这令他难堪之地。
走出一段,忽听身后狗吠,转身,对着信步而来的一人一狗,方才平息的怒气险又要复燃,冷声:“这畜生既亲近郭将军,想来也是缘分,既我不日将北上,郭将军便念在往日情谊,收留之罢。否则它只得流落街头,不知何时便同那些无主野狗一般,因偷块骨头而被打死!”
未置可否,来人蹲下,拉过他手中那截绳头仔细接在狗颈垂下的短绳上,拽拽看去牢固,才直身:“我本也有此意,只怕你不愿,遂才未出口,不过……”将狗驱赶过去,“你毕竟还有数日才走,且说它也并非不认主,方才或以为你与它玩笑,才不听言。你走远后,它便一路小跑追来,可见还是通人情的,遂这两日,还是令之伴着你,待你启程,我自来领它。”
“它……追我?果真?”眸光一动,荀渺紧绷的嘴角松下几分,看彼者点头,面色随之开朗,似阴霾已久的天空终见一缕明光洒下。拽拽狗绳,道过谢,一人一狗相伴行去。“哦,我忽而——”走出十来步,回身却见郭偕还独立原处,诧异下挠挠头,有些恍惚:眼前这温雅带笑之人,果还是方才那个当圣前疾言厉色、将他贬得一文不值的郭大将军?沉吟半晌,垂下目光:“我是想起贺大娘子不喜猫狗,喜福愚钝,不通人情,当初我借居贵宅时,尚能看着不令它往前去,但如今……”玩着狗绳迟疑:“要不……还是罢了,我将它托付予二掌柜罢。”
“不必,我会看住它!”郭偕声音虽轻,却坚定,“我白日将它带去衙中,晚间关紧院门便是。”
“这……太烦扰了……”话是这般,欣慰却是由衷。
摇摇头,那人嘴角轻浮一抹讪色:“喜福我也算养过,你不必多心。”稍沉吟,终还旧话重提:“我知此话你不爱听,但西北之行着实凶险,兴州的形势远非你所见安泰,遂此去千万小心!莫逞强,万一有何不妥,即刻上疏求调离。”
心绪好转,荀渺倒未见何不悦,反露黠色:“你知我素来胆小,无端不会招惹是非,此一去,我自谨言慎行,只履分内之职、不问无关之事,见敌便躲、遇险则移,则任他风云诡谲,也难侵害吾丝毫。”
看彼者眸中忧绪几起沉浮,终化作寥寥几字叮嘱:“总之,莫要大意,万事小心。”
“我知道!”荀渺点头,又想起什么,眉梢闪过丝怅意:“对了,你今后,还是莫令喜福现身嘉王跟前为好。”
“为甚?”闻者诧异。
“因……”戳戳手指,荀渺露赧:“无他,我只是觉……嘉王那般出尘一人,自是对猫狗之类,不甚喜欢。”
眸光微动,眉心紧而复舒,郭偕点头:“好,我记下了。”
第3章
子时未至,金梁桥上已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举步维艰,为免被人群冲散,郭偕决意绕些路,由南边的半月桥过,送嘉王归府。
已离桥半里,郭偕却不时回首返顾,回数多了,自引嘉王好奇:“郭兄在找什么?”忖了忖,打趣:“莫不是,喜福又回来了?”
“并非——”郭偕正失神,下意识作答,言罢才想起:“不过说到此,我想起殿下府中素未见过猫狗,是因不喜么?则方才喜福在场,可有扰到殿下?”
嘉王摇头:“倒也谈不上喜憎,只畜生万一癫狂起来伤了人,岂非豢养者之过?遂我不许在府中养猫狗,只为免殃及无辜而已。”
“殿下仁厚。”郭偕赞许。
“郭兄方才,究竟在看什么?”嘉王话归原题。
郭偕讪然:“无他,我只想官家此刻,会在何处?”
浅一怔,嘉王露愧:“小王方才失言,挑起官家的猎奇之心,这厢令郭兄为难,实是不该。既此处离我府中已不远,郭兄不妨就此驻马,回去找寻官家。”
郭偕笑:“这倒不必,我奉旨要将殿下平安送回府,岂可半途而返?再说今夜这金梁桥少说也有近万人共同赏月观灯,寻人诚如大海捞针,多是白忙。好在今夜皇城司随驾侍卫人数甚众,当是无碍。”稍顿,口气转正:“况且知晓御驾今夜出行的,除了你我,便唯有赵虞德与宫中近侍两三人。”望向前方还在如潮水般涌来的人流:“即便吾等几人中有存心不良者,然此处人多喧杂,谋刺成算极低,再者,冒动也易暴露身份,想那谋逆元凶自归云谷案起,便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加之前番行刺事败,当不敢再急出手。”
嘉王有所思。少顷,策马向内靠了靠,轻声:“说到前事……事发至今,官家仍还靡靡不振,显有隐衷,而表兄……”叹一气,音色露忧:“若果真勤王有功,怎会隔日便被遣往北疆?且说他领数万亲军北上,足可占下半个秦凤路,割据一方!照此,今后北境如何还能安宁?遂我如今万万想不通,是形势何等不利下,官家才会作此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