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任由他这般无知无觉地在雪地中睡去,只怕……
苏喻在树后如雕塑般立了许久,直到雪水彻底浸湿了他的官靴,他向他迈出了一步。
只一步,余光中忽然多出一个身影。
苏喻微顿,待看清来者样貌,终是停在原地。
那人不知从何而来,只穿着一身单薄道袍,此刻迤迤然行在雪夜山道中,积雪月光映出一副昳丽无双相貌,竟真似天人下凡一般。
玉和……苏喻是知道此人的。
苏喻遥遥望着,见玉和十分不见外地踢了踢谢时舒的腿,将他弄醒了,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玉和俯身捞起那人,竟然十分粗暴地将他抗在肩上,向来路行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经过苏喻所立的雪林前,玉和的脚步微微一顿,莫名向其中扫了一眼,竟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苏喻隐在暗处,这一眼望得十分真切,骤然心惊,他毕竟是个大家公子,从未行过如此鬼鬼祟祟之事,如今不但行了,竟似还被这人看到了,一时间不知是羞是惭。
明知玉和与谢时舒一向要好,断不会对他不利,只是事已至此,苏喻性子中却也有些执拗所在,寻常掩得甚好,此刻却再也按捺不住,索性跟上这二人。
玉和扛着一个成年男子,脚步却轻快得很,很快便行到了一间破旧木屋之中。
透过关不上的破窗,只见玉和背对着窗斜坐在床边,以一种近乎暧昧的姿态与谢时舒喁喁私语着,甚至,说着说着,谢时舒竟然坐起身来,解开玉和的腰带,褪去他的道袍……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苏喻猛然惊醒,猛地回过身,行了两步。
群臣皆知这二人走得极近,苏喻在暗中调查叛王一案时,也不是没有调查过玉和此人,可是无论怎么查,玉和都与谋反一事无涉,甚至有时苏喻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个国师玉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凝视着这一切,或是说……即将发生的一切?
苏喻怀着重重心事,在山间小路上茫然行着,忽听身后有人轻唤道:“苏大人。”
他心头一惊,不由得回过身望去,只见玉和笑吟吟地向他缓步行来。
苏喻暗自敛了心神,微微颔首道:“国师大人。”
如此说着,他不由向来人打量一眼,见玉和衣襟微乱青丝披散,纵然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让这二人……
但苏喻仍是便微微偏过头,莫名红了耳尖。
两人相对而立片刻,玉和先开口道:“苏大人,你鲜少来我这栖云山,可惜今日天色已晚,不能让贫道一尽地主之谊带你游览一番。”
苏喻本就猜不透他的来意,又因为被此人撞破了这般行径,偏又没他的脸皮,于是只得道:“不敢劳动国师大人。”
玉和仍是笑,忽然侧过身一指,指尖所指之处是不远处的一座高山,道:“那座山的山后有一瀑布,处地隐蔽,乃是汇天地灵气之所在,亦是逢凶化险之地。”
苏喻抬起眸子,再也掩不住探究神情,道:“恕下官愚钝,国师大人这是何意?”
玉和仍是端着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来日,倘若苏大人眼中心中的那个人一朝遇险,可往那处寻他。”
苏喻神色不辨,只是微微挑起眉梢道:“敢问苏某眼中心中的那人是谁?”
玉和忽然凑过身来,一双清淡烟眸仿佛能看入他的心中,道:“苏大人一被说中心事,称呼就从‘下官’改成‘苏某’啦?”
苏喻终于退了半步,微微沉下脸色。
玉和抚掌悠然道:“得罪,得罪,其实苏大人不必回我,只需记得此事就是了,来日寻不寻,救不救,就凭苏大人随心而行。”
苏喻沉默半晌,也似想从玉和眼中看出些许乾坤,然而……
他终是顺着玉和指尖向那处望去,道:“国师大人言语中似乎已参破天机,既然如此,来日何不自去相救,岂不是比苏某这种凡夫俗子便宜。”
“嗯……”玉和眸中闪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前一刻还是这般高洁模样,下一刻却促狭道:“废话,我能自己救就自己救了,当然是我救不得才来与你说。”
苏喻有些意外,竟未想到玉和如此直白地撂下这句,一时静在当场,道:“这是何意?你……”
玉和又是微微笑了,截口道:“岁暮天寒,苏大人早些回房休息吧。”
见他回身,苏喻终是忍不住出声道:“国师大人言语中似对九殿下所谋之事知之颇多,为何今日要对下官直言?就不怕下官明日禀明陛下……”
玉和头也不回道:“苏大人,贫道若是说你这一生所做的有违规矩之事,全系那个人之故,你信是不信?”
说罢,也不等苏喻回答,飘然而去。
苏喻望着他的背影,缓缓按住胸口。
彼时他并不知道,小木屋中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这一天,距离玉和死期,只剩三月有余。
这一天的玉和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他说这一番话的,苏喻在很长一段岁月里都想不明白,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在林间驿道停住脚步时,忽然仿佛穿越了时光,与这一夜的玉和心境相通了。
喔,原来那就是很简单的一句……
“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第38章 送礼记
堂中暖炉烧得正旺。
我跪坐在堂侧,一边抚琴一边望向正在堂中起舞的母妃。
八九个宫女捧着各式乐器围着她吹吹打打,场面很是热闹,我那母妃也跳得越发起劲儿,脚踝金铃之声随着她的动作清脆而响,我看着,她的面色都红润了许多。
她的舞技按说当是天下无人出其右的,只是人就是这样,不论什么绝好的东西,要是天天看,便也就那么回事了。
一曲毕,我上前扶住她,劝道:“您风寒刚好了不久,歇歇吧,莫叫我担心。”
母妃正在兴头上,兴奋得要命,只见她面色酡红,形如喝醉了三分似的,哪里肯轻易罢休,她捧着我的脸,用鲜卑语直撒娇道:“今天有崽崽为我弹柏琴,我要跳得尽兴!”
我拿她没法,只得让人乐声再起,看她在堂中转着圈圈。
刚弹了不久,一侍者出现在门口,他见堂中如此情景,约莫是不敢扰兴,直顺着墙边溜到我耳边,说是玉和道长来了,正在宫外求见。
我手上没停,心中却是一喜,忙道:“让他直接进来就是了。”
我这母妃出身鲜卑,生性直爽,在她宫中并没有太多规矩,玉和也是出家人,不守礼法所限,母妃这下多半会为多一人看她跳舞而开心。
那侍者出去不一会儿,就引了玉和进来,玉和今日穿了一件白底蓝纹的道袍,甚是端庄高洁的模样,他见状也不敢打扰,只默默行了礼。
一曲未罢,不方便上去说话,我对他笑了笑,他微微扬了下巴,双指捋过鬓边的道冠垂带,也对我微微一笑。
我母妃一个圈圈转完,终于看到了他,她舞步虽不停,口中却欣喜道:“阿舒,玉和小道长来了!”
玉和行到我身边,含笑道:“今日得见娘娘舞姿,贫道才知自己三生有幸,得见此等天外惊鸿之姿。”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支笛子,横到唇边,道:“贫道不才,虽比不上殿下的琴技,却也愿略献薄技为娘娘助兴。”
话毕,他的笛声起,与我的琴声相合,也算和谐。
待这一曲毕,玉和道:“贫道此来,一是为殿下送今年的平安符,二是今年收集了几瓶栖云山落雪,献给殿下和娘娘烹茶。”
我收了护身符,当着他的面解开领间暗扣,顺着黑绳勾出去年的护身符交还给他,又戴上了新的,贴身放了,最后从他手中接过几个精致小巧的玉瓶看了看,我对这个倒是无甚兴趣。
我那母妃接过一瓶,很是欢喜,夸了他半天,又去催着使人烹茶不提。
我小声对他道:“辛苦你收集这些,只可惜我对品茗一道向来不精,喝不出什么来。”
玉和悠悠笑道:“殿下的舌头不好使,不爱吃烫的甜的,其他的虽能吃,但也就吃个囫囵,这些我是晓得的——你连吃都吃不出什么来,我本也没指望你能品出我这栖云山这晶结雪水来。”
“那你还……”
玉和悠然道:“要知这宫中只有你一人这般不识货不领情,你可知这雪收集起来有多麻烦,足足耗了我一冬,旁人求还求不来。我已叫人送了一份献给陛下,剩下的几瓶你愿意送谁,就送谁罢了。”
我恍然道:“你这个不成器的道士,没见你悟出什么道什么法,难道功夫全下在人情世故上了?”
玉和把玩着鬓边垂带,漫不经心道:“我是方外人,殿下说的我听不懂,我只是把我那栖云山中最珍贵的东西送与你罢了。”
我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但玉和不待我说什么,便将那几个玉瓶递到我手中,轻推了我一下,道:“快去吧,早些送完早些回来喝茶,别让娘娘久等。”
我数了数玉瓶,心下隐隐有了计较,向东宫而去。
我母妃是鲜卑人,从来不过中原的节日,玉和是道士,对此也不大上心,唯有到了东宫才觉出几分年味来。
我刚进东宫,就见程恩迎了上来,笑问道:“九殿下今日怎么来了?”
自从我进了东宫读书,作息便不得不随着太子时洵统一起来,端得是累极苦极,好不容易盼到过年,本是从除夕直到初三都不必来,这下偏生自己又送上门了,这么想想我约莫是有些贱得慌。
我从怀中取出雪水玉瓶,央程恩帮我寻个空子给太子时洵送进去,提一句我来过就是了,我今日就不去打扰他了。
谁知程恩不接,笑道:“太子殿下约莫快从太庙回来了,殿下不妨再等等,这等心意当然是您自己送去更显得贵重。”
他不说这些还好,说了之后我便快步向门口行去,低声道:“不了不了,这等小事何必打扰太子哥哥……”
说着说着正好绕过一个转角,转出去便是东宫大门,谁知我刚迈出去就见许多人簇拥着太子时洵向我这里行来。
我不知怎么想的,明明都与谢时洵的视线撞上了,竟然被吓得又一步迈了回来。
知道左右逃不过,我来不及多想,只得强撑出个讪笑来,再次转出转角,小心翼翼地停在东宫门边,恭敬道:“太子哥哥安,苏老先生安,李御史安。”
谢时洵约莫是刚刚从太庙祭祖回来,着了一身层叠繁复的礼服,更显得肃穆,我正看得出神,他不悦道:“既然来了又躲什么,成何体统。”
我躬身道:“是,臣弟知错。”
谢时洵的目光如有实质,他只看了我一眼,随后步履不停,头也不回道:“进来。”
我一边暗悔自己贱得慌,一边只得跟上。
行到半路,苏大儒和其他几位重臣被程恩引着去议事厅了,谢时洵似乎是要去换衣服,我踌躇片刻,正要往议事厅去,却听谢时洵又道:“你随我来。”
他虽然没有提名字,也没有向我丢来一个眼神,但是我却知道他说的是我,我对程恩露出一个哀嚎的表情,一回头便立刻俯首帖耳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待进了内堂,谢时洵被侍者服侍着卸去礼冠,我立在门侧,心想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散发,一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谢时洵的身量高挑瘦削,但他的气度永远那样雍华,即便是现在散下长发,也依旧和我心中那个眼神严厉喜怒难辨的太子哥哥大差不差。
他不发话,我也不敢问,其实这本也是常事了,我若是做错了事,他总是喜欢晾我一会儿,只是今日我什么都没干,莫名其妙不尴不尬地立在这里,心中飞速转着自己最近又做什么错事了。
谢时洵好像自己也在思忖什么,半晌,他道:“过来。”
我琢磨着,不管怎样先说些好话总没错,而且谢时洵与我既是兄弟也是君臣,人前我该是对他行大礼的,在人后时曾经我也逆反过,也直挺挺地一揖作数过,不过那之后的下场通常……都很不堪回首。
我上前一抛前摆,行了个半轻不重的半跪礼,一手垂地一手搭在膝上,抬首乖巧对他道:“太子哥哥过年好。”
谢时洵垂目看了看我,道:“有些话,本宫要和你说,这话人前不方便,故唤你到此,我只说一遍,你仔细记好了。”
我心中疑惑,口中应道:“是。”
他道:“本宫知道你与云儿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不妨直接告诉你,父皇确实也有意指婚你们,这本是好事,但是你与她的婚事毕竟还未定下,一日未定下,你的心思就须多一日放在功课上,跑来缠扰她更是断然不可,你可听懂了?”
我怔了半天,原来他以为我今日是为了云姑娘而来,我的脸颊越发滚烫,越发说不出话来。
直到宫女服侍他束起了玉冠,他大约是见我久不回话,忽然停下换衣展开的手臂,侧过身淡淡看着我,看得我脊背发凉,才听到他充满压迫感的语调:“怎么?心里不服气?”
我一时间出神太过竟是没有回话。
直到谢时洵走了过来,我忙道:“臣弟今日前来是因为……来送这个……”我从怀中摸出玉瓶,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犹犹豫豫道:“臣弟记得太子哥哥偶尔品茗,但是……一时不知道合不合太子哥哥心意,一时又想着太子哥哥一向节俭,不知道会不会嫌臣弟铺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