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川出身将门,长在帝都,少不得跟这些家族打交道,还结交过若干飞天儿家族的子弟,可他们全然没有特殊之处,庸庸碌碌而已。邵明川看在眼里,自然以为这就是真相。不仅仅他这样以为,这几乎就是上流社会秘密公开的认知。几个飞天儿世家也很愁,如此这般飞天儿血脉恐怕就此就要断绝了,哪怕他们极力保证血脉不被稀释,尽量保证嫡系血脉的纯净,也无可奈何。
帝都那些飞天儿世家早就没救了,对此,真正的飞天儿们都心知肚明。但像鹭子这种就不一样了。水庄主夫妇姻缘天成一见钟情,所以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是飞天儿,没有意外。程靖想了一圈,发现很难把这件事简单解释清楚,所以顺口编一个:“因为你爹妈都是飞天儿,所以你就是百分之百的小飞天儿。那些不能接受传承的,都是……呃,混血。”
鹭子:听起来就不像真的。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我检查检查今天作业的十张大字有没有写完……”程靖收拾桌子,还要摆出先生风范。
水清浅把人一撇,跑到隔间床榻,抱着被子蒙头,谁也不理。
程靖一张笑脸顿时垮了:活祖宗啊。
“红兜兜,花袄袄,裹着我的小宝宝……”慈祥的福婶抱着鹭子低声唱着童谣,好容易给孩子哄安稳睡过去了,福婶转手把程靖拎出去,“娃儿这是想妈妈了……作妖哦,你自己造孽,弄个孩子帮你圆谎……”
程靖擦擦汗,小孩子神马的真太难搞了,幸好他还没成亲。
在程靖家里住了七八天,鹭子想爹妈闹情绪,程靖则忙的昏天黑地的匆匆弄出点什么成果扔给邵明川,好歹把这尊大佛请回水师基地,估计一来一回至少三五天功夫,趁这机会他连夜叫福伯备车,把鹭子秘密送回水庄主夫妇下榻的旅馆。
这几天,水庄主夫妇这边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明日最后收尾,然后他们一家子后天一早就可以离开这块是非之地,走内陆运河。程靖此刻把水清浅送回来,也正是他们事先说好的。
跟爹妈挤在一张床上,美美睡了一宿,水清浅那受伤不浅的小傲娇终于修补好了,诸多烦恼抛诸脑后,精神头像泡过水的萝卜樱子支棱起来了。
“爹爹,今天我们去逛街市吧。”一大清早,没出被窝呢水清浅就兴奋地建议。
“不行,儿子。”水庄主一句话给否了。
“为什么?”
“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你不要去收拾收拾你的东西吗?还有,现在外面比较危险,你程叔叔百分之百被邵明川盯上了,你现在是他的儿子,最好不要出去乱跑……”
水清浅听到最初的那句‘明天要出发’之后,心思就全飞了。他委屈啊。还没好好去街市淘点稀罕玩意,怎么就走了呢?至于后面父亲说的‘不要乱跑,有暴露危险’云云,水清浅对整件事的严肃性没有概念,在他看来,自己都委屈的跟程小叔住了好久,既然现在可以回来,不就代表已经没事了?
水清浅很失落,潜港街市跟别处最大的不同,就是有很多外藩的稀奇物件。来这里不好好淘一淘街市,就等于白来一趟。水清浅被关在程府当靶子的时候,水庄主夫妇可把潜港的街市逛了个透彻,两人各采所需,装了足足十多个大樟木箱子。就说今天,水夫人今天一早泡了香薰澡,然后全身抹了一层厚厚的黑绿色泥巴一样的东西,据说,这玩意产自外藩,能保养皮肤,大约像胭脂水粉之类的用途吧。水清浅对此惊骇又困惑,不过人家胭脂店还特意派来俩按摩推油的嬷嬷过来帮衬,很像回事。
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着水清浅的好奇心,他死活都想去街市上逛逛,无奈,爹说不行,娘说没空。水清浅琢磨琢磨,恶向胆边生,揣上自己的零钱小荷包,留个字条,带着威武,偷偷溜出去了。
第17章 偷溜出来玩
他们的旅馆所在地也是繁华区域,虽然不是潜港最大的街市所在,但整个潜港城都可以看成一个大集市,这边前后纵横七八条街,商铺鳞次栉比,甚至比寻常州府的中心大集还要热闹。水清浅一个人出门,这前后七八条街足够他溜达一整天的,也不用担心走丢。
外藩的东西绝大多数制作的都比东洲粗糙,但并不是说没有可取之处,就像水清浅现在手里拿的这个玩意,一个挺简陋的弯弯木头片条,看起来很普通。但这玩意可有学问了。扔出去,在外面飞一圈,它能自己飞回来。它是当地土著打猎的工具。水清浅抱着破木头片不撒手,乱兴奋一把的。
鹭子?
姬昭从街上走过时,不经意的一眼,看到水清浅在某个小店门口抱着个破木头片子笑眯眯的。姬昭一愣,举步过去。真的是鹭子!姬昭心里一惊,眼下一扫周围,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疾步走过去,怎么鹭子身边竟没人跟着?
“鹭子!”
“呀?阿昭哥哥。”水清浅看到姬昭很意外惊喜,没意识到危机,连蹦带跳地冲人家招手。
“鹭子,”姬昭急忙跑到他身边,从头到脚地确认他无事,然后,事情性质就很严重了,“你怎么是一个人?”
水清浅眨巴眨巴眼睛,回过味了,懵了,不知道该咋解释。
“说话啊。”
“那个……阿昭哥哥,这是威武。”水清浅把身边的大型猎犬推上前顶着,结果,人家姬昭眼神动也没动的继续盯着他。
“嗯……我有零花钱,可以出来买玩具哒。”
姬昭挫败地觉得自己鸡同鸭讲,“怎么没人跟着?你的大伴呢?”
“我没有大伴啊,大伴是神马?”这句是实话。水吟庄就那么大,水清浅可以自己穿衣吃饭,读书有先生,教育有爹妈,出门疯野的时候带着一群小朋友,他为什么需要小厮陪着?人身保镖?可是有威武在啊!
姬昭脸色有点不好看,他当然看到了一条狗,难道程家连像样的下人都派不出一个,只给他们的小少爷配一条狗?但作为一个外人,实在没立场在这上面说话,嫡嫡庶庶,大户中的有些腌臜事并不少见,尤其考虑到程靖还尚未娶妻,这个私生子,连母亲都没有的私生子,在府里的境遇恐怕…………也不知道那个花花大少到底明不明白他这个儿子很乖,很值得珍惜。
姬昭看着水清浅清澈的大眼睛,并不忍心把大宅子里的阴私教给这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匆匆结束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转言道,“你在买玩具吗?”
“是狩猎武器。”水清浅郑重其事的纠正,然后开始显摆,“阿昭哥哥,这个可好玩了,可以打鸟。”
“多少钱?”
水清浅还没来得及问呢。
店家眼睛贼精,这玩意也就是卖个稀奇,一个破木头削的,又轻又薄又糙,傻子都能看出来肯定不值钱,就算是外藩货,买个两三百铜钱就天价了,但谁叫问价的是一个富贵公子哥呢,所以他一张嘴,“二贯。”
“什么?”鹭子捏着荷包,二贯,那可是两千个铜钱呢,就买一个木头片?
姬昭随手扔了一块碎银,肯定超出二两,但这已经是他最小的了,“拿着吧。”他牵起水清浅的手出门。
水清浅抱着回力镖走出门,不太高兴,这玩意他敢打赌,绝对不值那么多。但是随后,水清浅买了一个外藩土著用羽毛和石头编的绳结装饰品;又买了一个古怪的口哨,吹起来像鸟叫……价钱都好贵好贵。当然,都是姬昭付的钱。水清浅捏着自己的荷包,对行情市价没有落在自己的神机妙算之中,很是失落。他不知道,破坏他神机妙算的,就是他身边这位人傻钱多的二货。
水清浅今天的打扮一点儿不招摇,很寻常的姜黄色的百蝶穿花六团褂子,腰上系了丝绦,挂了荷包,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小孩,但不至于富贵到招人眼热,可姬昭就不同了,身后有小厮跟着,一身青纹提花蟒缎袍,头上紫金冠,腰上随便一个玉佩就能买下人家一铺面,一张嘴全是正宗的官话,肯定是外地来的,问价也不还,逮住这种冤大头不狠宰一刀,傻呀!买完了一堆有的没的之后,水清浅才意识到,他好像欠了阿昭哥哥很多钱,这实在让他太不好意思了。
姬昭忍不住笑了,“你欠我很多很多钱?”
姬昭这等贵公子怎么会明白十贯真的是很多很多钱呢?
水清浅现在还不起,所以只能建议,“那我请你吃糖人,好不好?”这个他知道行情,二十个铜板能买最大最好的糖人。
“好。”
结果,糖人师傅看看俩人,一张嘴,一个糖人一百钱。那两个糖人就是两百钱,水清浅还给阿昭哥哥的跟班买了一只,因为小暑帮他提东西。又在隔壁给威武买了三大份油臊子,之后扒拉着自己的小荷包,付过账后,里面除了一小块一两银锭,真的没剩太多了。姬昭看到那可怜巴巴的小荷包了,他摸摸鹭子的头,很是心疼。
逛了两条街,眼瞅着日头快中天了,姬昭看看鹭子已经往花猫趋势发展的小脸,决定得找个吃饭的地方,顺便还得把他拾掇拾掇。
“去逍遥楼吧。”
环境宽敞优雅舒适,是休闲娱乐、商务谈判、宴客宾朋的理想之地,还可以叫美人过来弹琴,没别的意思,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品茗对弈,呃,吃饭也行……这叫品味,懂不?
进雅间,叫了温毛巾,亲手把那只小花猫给拾掇干净,露出本来的粉嫩小脸,姬昭随后点了四荤四素,又额外加了四干果四鲜果,是给水清浅的,然后拿起另外一个单子看了半晌,选了一组《将军令》。姬昭出身尊贵,但几年军旅已经让他渐渐不耐烦那些软绵甜腻的曲子。不过,他看看鹭子,又加了另外一组《青莲乐府》,不求意境,只需清雅而已。
干果鲜果上的挺快,乐伎来得也不慢,水清浅刚咬开荔枝壳,四个年轻乐伎,两男两女,便各自捧着自己的乐器安静的出现在雅间一角,有点润物细无声的感觉,乐曲悄悄响起。
逍遥楼的菜色的确不错,水清浅逛了半天也着实饿了,开席就吃得欢畅,这让姬昭又高兴又有点心涩,夹了一只燕尾桃花虾放鹭子碗里,顺便用湿软巾给鹭子抹抹嘴,“觉得怎么样?”
“嗯……”水清浅嘴里努力嚼着东西,咽下去之后,“你问菜,还是问……他们?”
“那你说。”
“这个,这个和这个很好吃,我不喜欢青豆和花菜,我讨厌萝卜。”水清浅指完了菜品,转向乐伎,小鸟儿的尾翎骄傲的翘得老高老高,“我弹得比他好。”
“哟,看不出来,鹭子还挺多才多艺。”姬昭没当真,只是随口哄他,转手却夹了小小一块花菜沾了酱汁儿,送小鸟儿嘴里,“尝尝这个,很好吃,不许挑食。”
所谓君子六艺,‘乐’是必修之课,姬昭的出身注定他琴棋书画必有名师指点。凭他的水准自然能评估出这些乐伎的实力。说他们水准很高很高,那是店家自吹自擂。但这些人靠琴吃饭,实力也不算低,就算没有慧根还熟能生巧呢。鹭子才多大?就算他会弹琴,又能弹得有多好?帝都那些门阀子弟从小有名师指点,除些特别开窍的,剩下的碌碌之辈一辈子也比不上这些乐伎。
姬昭的敷衍夸奖,让水清浅很不服气,他真的比他们弹得好嘛。水清浅匆匆咽下他讨厌的花菜,从座位上跳下来, “阿昭哥哥,你等着我给你弹。”跑过去,鸠占鹊巢。
举杯邀月、雨打芭蕉、风入松、石上流泉四段连缀一气呵成,一小段《青莲乐府》弹完之后,小鸟翘着高高的尾翎,几步远的距离,一摇三晃踱回来的。姬昭还没开口夸他呢,再夸,就要飞到天上了。不过姬昭最初的吃惊表情已经是足够让水清浅乱骄傲一把了。
姬昭是真的没想到。
当然,曲风依然稚嫩。但毫无疑问,鹭子的弹得真的非常非常好,“真没想到,鹭子弹得真好。谁教的?”
妈妈。俩字及时卡在喉咙里,给水清浅硬生生的咽回去了,“是爹爹。”至于程靖小叔到底会不会弹琴,他就不管了。
姬昭点点头,如果程靖真的是飞天儿,多才多艺一点儿不奇怪。
“练琴会不会很辛苦?”
“没有哇,弹琴很好玩的。”
姬昭抓过水清浅的手,检查指头上的茧子,呃,真的没有?除了天赋,姬昭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除了弹琴,鹭子还学了什么?”
除了弹琴,还有练字、下棋、画画、术数,还有动物、植物、自然学,当然也要包括骑马,射箭,遛狗……包罗万象。水庄主夫妇不逼着鹭子背书,他也不用刻苦钻研那些文人考学必须要读的典籍经书,这就省了很大一部分精力。虽然被上山下地的疯野占去不少时间,但天天出去当野小子,时间长了也腻歪不是?所以,‘玩’这种事也得讲究劳逸结合。单日子就弹琴画画,双日子就练字下棋,上午玩文的,下午就出去疯野,鹭子从来没觉得学琴、学画、学下棋什么的有多苦多难,都跟玩儿似的,他每天玩得都很开心。
不过此时此刻,姬昭问起来,水清浅不知道哪根筋被触动,突然就决定低调了,“爹爹说,乐可以修身养性陶冶情操……还需要学别的么?”
姬昭随便耸耸肩,把话题岔过去了,只在一科出类拔萃,这叫人才。科科都骇人听闻,那就叫妖孽。鹭子的回答在姬昭心理承受范围内,索性就不继续纠结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