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执一词,彼此无法说服对方。
这案子最独特的地方在于没有原告,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而短时间内联系不到外地商人的家人。
卢文贺瞥头看着一直不说话的虞玓,“小友认为如何?”他很喜欢这么叫小郎君,就好像他大他那么好几岁,就当真大了一轮般。
当真比虞玓大了将近一轮的陆林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个。
虞玓慢吞吞地说道:“那些报案的人看起来有些奇怪。这件事是在昨夜发生的,虽然夜晚确实有宵禁,倘若是为了报案这种大事,巡逻的人自然不会为难。可他们还是拖延到了清晨才不得不去了衙门。”
陆林若有所思:“这其中本就有内情?”
虞玓淡漠,“不管有没有内情,想必我们的明府已经发现端倪了。且看看吧。”
出了县衙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淡了些,这让虞玓有些奇怪。为何会有人频频盯着他?
朝廷的官不是那么好做的,每四年的任期结束后,要想再继续做官就还得等候铨选的年限,而何县令能够在石城县一待就是十几年,这已经是极大的能耐了。
从升堂时何县令的表现,他或许已经发现了什么,只是没有证据,到底还是不能作数。
陆林很快就和他们告辞了,只留下虞玓和卢文贺两人还在沿着坊墙在走。卢文贺的家奴远远地跟着他们,免得自家的郎君有什么需要他们的地方。
虞玓声音寡淡,听来却有些真诚,“这些时日承蒙卢兄照顾,此去西京,愿卢兄鹏程似景,一举高中。”
卢文贺倒是爽朗,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怎的如此严肃?”
虞玓绷着小脸,正经地说道:“卢兄一贯待我不错,自当投桃送李。”
卢文贺哈哈大笑,与虞玓临别数句,便就此别过,挥手大步往前走。
他总是忍不住要看顾虞玓。
他太像,太像卢文贺曾经的至交好友。
年幼失孤,唯有家中老仆,勉力支撑门面。只他没有小郎君这般幸运,出门的时候摔倒,因着巷深天冷,无人听到他的呼救,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凉了。
卢文贺搓了搓手指。
他怀疑虞玓早就有所知觉,却一直默然接受此事。其实几多人不愿旁人把自身当做情感替代,卢文贺确有些愧疚。
同窗常言虞玓太过冷漠寡淡,可卢文贺看来,反而是过于温柔了。
这或许是他频频帮助虞玓的缘故。
次日,卢文贺与何光远陆林他们就上路了,而在车轮滚动的那刻,县学朗朗的读书声正响。
最近县城里出的事情不少,县学里也走了三人,但老明经对他们的功课更加上心了,不管是那几个年长的郎君还是刚入学不久的虞玓小郎君,都在经学博士的严厉教学下蹉跎得欲死欲仙,对外界的风波更没时间去在意。
陈寿路倒是态度温和,可他同样是经学博士的帮手,那些鹌鹑学生们每每看到他的时候,都忍不住缩着脑袋,只希望不要再被助教的视线盯上,免得再被经学博士叫上去一对一。
这学生怕老师不管是到了什么时候,都是真谛。
只近来虞玓不知怎的,在县学中的人缘看似比以往要好了些,每到休息时刻总有人往他身边凑。
日暮归家后,虞玓在走过庭院石板路时,突地说道:“最近不要去串门了。”
以及无奈:“会被抓走。”
李承乾猫在着树顶:……
虞玓还在继续说道:“现在西北坊那边出了人命,最近外头的风声不太对。感觉像是有人在暗中煽风点火。”
他仿若不闻那大猫在树梢慢腾腾凑近的模样,大猫的肉垫让他走路近乎没有任何的响动。
虞玓自言自语着,“县学里的人开始八卦起你的情况,县里多是风传恶猫名声。”这是最近白霜担忧着告诉他的情况。
“整个县城只有你这么一只凶名在外的黑猫,那被害之人的伤势过于明显。这件事若是与你扯上关系,那何县令定会传唤你我过去。
“这么做的人要么与你有仇,要么与我有仇……与我有仇的人目前只有何县令,但是以他的性格,这样的杀人案件需要层层递进通报给朝廷,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区区的我而犯下如此大的忌讳。那么是针对你?”他面无表情地碎碎念。
以何县令的小肚鸡肠,哪怕他觉得没必要,都定然会这般做。
虞玓那双漆黑清透的眼眸盯着大猫,近乎要看透大猫的心思。
“喵呜——”
你就没有怀疑我?
虞玓似乎是猜到了大猫的困惑,在踮起脚尖后,那只手试探着接近大猫。
然后抿着嘴心满意足地摸着凶巴巴猫背上的毛毛,“你的性子矜贵,有点……睚眦必报,去报复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那是有可能的。但是肆意去虐杀一个人,不是你的性格。”
何九目前来看,并未得罪过这只凶残的大猫。
这么冷冰冰的小郎君说着如此自省的话语,听来还是有几分好笑。
可虞玓全然不觉,还在昂首看着大猫。
往日他观察过大猫的肉垫,那爪子伸出来的程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人心挖出来。
如果当真如虞玓猜测的那般,西北坊杀人案的幕后真的在针对大猫的话,他思前想后,那只有可能是在乱葬岗跑走的人与前些日子爬墙进来的毛贼。
毛贼与乱葬岗有关,而乱葬岗意味着的不只是大猫,同样还意味着在那里死去的两个死者。
如果是这样的话……
来龙去脉很快就在虞玓的心中串联起来,这三件事本就是一件事!
乱葬岗埋尸被发现,则引来毛贼翻墙被捕,而前两件事或多或少带出了西北坊的杀人案!
漆黑的大毛团不耐烦看了眼虞玓,抬手啪叽把肉垫搭在虞玓的鼻子上,凉凉的,然后从喉咙里滚出来两个低沉如同咆哮的喵喵声。
“嗷呜!嗷呜!”
太精不好养活。
虞玓顶着大猫的梅花肉垫,软乎乎的触感让他眉眼弯弯,现在只剩下一个疑点。
为什么要报官?
虞玓蹙眉,只有这个点是他猜不透的。
而且这一环环中还少了个人。
张三是做米粮买卖的,死去的何九与乱葬岗那两人同样如此。外地的商人千里迢迢过来卖粮,张三主做的也是生意而不是收购,必定有一个能买下他们货物的大买主!
那买主,去哪儿了?
第21章
何县令审问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这么个大买主的出现,西北坊那夜灯火通明歌姬妖娆,总不可能连张三都没出面?
这不可能!
不知不觉中,虞玓已经盘膝坐着,全然不在乎衣裳的脏污,板正的腰身束着一枚垂穗儿的配钱,被一胳膊之隔、不知何时落下的大团黑影百无聊赖地把玩着。
他低头看着那头桀骜不羁的猫,以及他现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动作,低声说道:“当日在乱葬岗的人怕是要做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那里还有明显的车辙痕迹与脚印。”
西北坊估计还藏着好几个人。
怨不得何县令会扣押报官的人,这其中的蹊跷难以解释。
这个大买主从头到尾都没出现,买货,乱葬岗的车辙印泥,杂乱的脚步声,接连死去的两个外地商人……那个买主在杀知道他身份的卖家?
李承乾沉默听着虞玓的自言自语,这只大猫完全遵循了静默的原则,宛如小山般蹲坐着。
他在这石城县待了小两月,没找到任何与离开有关的门路。虞玓看着便是什么都不知情的,京中的消息对这偏僻的县城宛如天方夜谭,少有接触。
李承乾难得有这么闲散的时候。
他却是不惯的。
倘若当初第一个接触他的人不是虞玓,或许石城县早就出现一只狂躁嗜血的妖兽。
李承乾从来都不是好人。
年幼时,他便在阿耶的教导下亲手杀过奸贼。温柔,体贴,可亲,有礼更是他亲手贴上的一层又一层柔和的面具。
其底下是如何脾性,却是无人得知。
太子殿下李承乾,应当是一位进退有度,温文尔雅的人物。
只是这异常得当的控制落到猫的躯体里,却是极难。
猫,要控制住脾性,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莫说是不要发脾气,不伸爪子都是一件难事。
尤其是猫那恐怖的天性。
暴躁易怒情绪多变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晒太阳软成大猫饼躺倒在小郎君的面前更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真是……罪大恶极!耻辱啊!
被面无表情撸猫的大山公子如是想着。
虞玓在诸多事情的情况下,还是决定要把池塘里的大箱子给挖起来。
那些秘密不掌控在自己手中,总是有些被动。
徐娘子敢把大箱子丢到池塘下,想必对箱子的防水还是有足够的信心。既如此,虞玓只要思考如何把东西给弄上来。
池塘好几年无人疏通,但是其并没有变成一趟死水,这看起来像是底下通了暗河。如果是真的通了暗河的话,虞玓想要从里面找出当初沉下去的大箱子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把池塘抽干是最简单也是最不可取的行为,但是除此之外,就只能找水性好的人下去搜一搜了。
比如虞玓自己。
他的水性还是不错的。
次日,虞玓回了一趟虞宅,还支开了刘嫂和白霜,只剩下刘叔一人。
此时刘勇已经去上值,哪怕刘叔想把人叫回来也来不及,毕竟小郎君已经站在池塘边活动筋骨打算下水了。
刘叔叹气,认命地握住那根系着虞玓的绳子,决定不管小郎君能不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到了时间一定要把他给拉上来。
箱子运上来的过程极其艰巨,这里按下不表。
待虞玓爬起来后,刘叔连忙把大巾子搭在虞玓的肩膀上。
秋日下水,哪怕是大中午,在水里耗费许久的小郎君身体有些哆嗦,披着厚厚的布料仍然控制不住发颤。
刘叔看得心疼,却没说什么。
这家中口风最紧的人不是白霜,不是刘勇,而是看似碎嘴实则极为忠心的老刘,这也是虞玓为何避开刘勇而找了他阿耶的缘故。
只要虞玓不想别人知道,刘叔就必定不会往外捅。
两人一起把箱子搬进了虞玓的住所,期间大猫一直在当监工,惊得刘叔的背后发寒,忍不住苦笑道:“大山公子难不成还害怕我害了小郎君不成?”
虞玓抿唇,“他只是觉得有趣。”
有趣不有趣另说,刘叔看着虞玓浑身湿透了,连忙把他推去屋里沐浴,厨房里早就烧好了水。
小郎君自己烧的。
要不是刘嫂和白霜早就被他支出去,估计要对小郎君好一顿说那“君子远庖厨”的话。
虞玓面无表情地乖乖坐在浴桶里,听刘叔的话泡了一刻钟后才爬出来。
刘叔出去善后收拾水渍,换好了衣服的虞玓拿着干净的巾子把大箱子好一顿擦,生怕这些水痕渗进去了。
只不过这箱子看起来和当初一样光鲜亮丽,完全没有在水下藏了三年后的样子。
虞玓把门窗都关紧了,然后取出那个小圆桶。
解开了鲁班锁后,他从放钥匙的荷包里取出了藏着的花瓣钥匙,继而打开了鲁班锁底下那根藏着的暗格。
黄铜钥匙被取出来,虞玓半蹲在大箱子前开锁。
初一打开,虞玓便看见大箱子里藏着的诸多纸本与两个重重的匣子。
匣子压在最上面,极重。
他打开后发现那里面都是金条,每个匣子里都有二十根金条,合起来少说四十根。
再往下还有另外的盒子,看起来很是轻便,虞玓打开后,里面都是各类地契屋契,另有各处的田地买卖出租,厚厚的一沓让人看不过来。
虞玓绷着小脸,面无表情地想着。
哦。
原来虞家也算是大户。
虞玓完全没有一日暴富的错觉,只是低头把上面所有的盒子匣子都拿出来后,其注意力放在了那堆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封面的书籍上。
虞玓取出一本来看,跃然纸上的苍峻小字让小郎君有些愣住。
这是阿娘的字迹。
在虞玓的记忆中,阿娘不会用毛笔,总爱用某种奇特的碳条写字,往往弄得手指黑乎乎的,阿耶笑话她,却也捉着她开始练字。
因着临摹的时候用的就是阿耶的字帖,故而他们两人的字迹一般无二,看起来颇为相似。
这是阿娘记录的东西?
虞玓没有继续打开这些看起来是手写的簿子,而是把最底层的那些看起来极为宽大的卷轴给搬出来。彼时大猫正悄然地靠近大箱子,虞玓没有推开大猫,只嘟哝着说道:“莫要踩上去便是。”
这些卷轴看起来是经过了特殊的防水保护,在虞玓打开的时候,其上没有半点的水汽。
虞玓拿出来的这一幅卷轴极其大,光是彻底铺开就占据了小半个书房的地面。小郎君认真地看着铺开的卷轴,那些密密麻麻的图标与小字昭然若揭。
这是一幅舆图。
虞玓的手指在舆图上逡巡着,眼神伴随着手指的滑动,从京都长安看到平州石城县,这上面不管是州县河流山脉诸如这些的内容都记载得极其详细。
这是大唐的疆域图!
这样一幅极其详细的舆图,其价值近乎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