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一眼,赫连倾没什么表情地走到罗铮身前,低下头看着他,眸光沉静如水。
“起来罢。”
罗铮轻轻一震,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像是哽住了喉咙,他动了动唇,若有似无地说:“属下有罪。”
认错并非想祈求原谅,跪在这儿也不是为了逃避惩罚,只是胸口堵得厉害,偏得做点什么才能勉强减轻心里那团窒塞。
威胁到眼前人的性命自己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但他仍然卑微地希望赫连倾知道,罗铮宁愿一死也不愿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可他又有些害怕,怕赫连倾不愿再听他……
无用的侍卫,叛主的下人,谁会在意你心里到底如何想的。
哪怕他不曾背叛……
可他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是从来不曾误解过他。
依旧是这般认错认罚的言辞,没有半句辩解或解释。
若自己因此事惩罚了他,想必也是心甘情愿地接受罢。
是该惩罚。
放到从前,事情也不会如此复杂,赫连倾哪会为个侍卫费什么心神,可罗铮又实在不一样。
赫连倾很清楚,这一路以来,主仆间的规矩依然有,但还有些旁的什么,让他心里生出了几分舍不得。
他十分疲惫地叹口气,低声问那跪地不起的:“毒是你下的么?”
“……不是。”
还是……怀疑了么……罗铮心里一阵紧缩,声音苦涩低哑。
“不是就起来。”赫连倾面露无奈。
“……可……属下该死。”太过紧绷的神经似乎已经无法理解眼前人的话,罗铮心思混乱,微低下头愣怔一瞬,本能地回了话。
“……”
有气无力的人渐渐有些不耐,罗铮会有如此反应赫连倾不是没料到,可现下实在没有精力去照顾那固执的人的情绪,想让他自己想明白却又不太可能。
真是……十分累人……
可这份不耐并没有维持太久,在他看到那下跪之人满脸掩饰不住的悔意和愧疚时,就慢慢淡了下去。
赫连倾发现,对罗铮,他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更在乎一些。
唉……心里无端端生出些无力感,怎么就对这个脑子呆笨的暗卫上了心。
看着罗铮跪在面前,僵硬着脊背,微低着头不敢直视自己,赫连倾几乎是温和地开了口。
“我信你。”
静了很久的院子里,突兀地响起这句话。
仍然是赫连倾低沉的声音,短短的三个字,却如同风呼海啸,深深地震撼着罗铮直坠不停的心,将他从内疚懊悔的深谷中解救出来。
他猛地抬眼,心跳蓦然加快,剧烈得像是要跳出喉咙,一股酸意涌上鼻尖,胸口胀得生疼,他指尖止不住地轻抖,止不住地想要抬臂拥住眼前这个弯着腰看着他的人。
为何……相信……
“庄主……”真正是哑了嗓子,几乎哽咽,罗铮抬了抬手,很快又放下去。
赫连倾看在眼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有点淡淡的心疼,他伸手在罗铮的下巴上摩挲了两下,直起腰来。
哪里是太过呆笨,其实是把自己摆在了太卑微的位置,站直了身躯却低到尘埃里,想相信却又不敢相信罢。
既然如此,日后……或许还有机会……慢慢来……
“此事错不在你,无须自责了。”
“属下……”
“起来,”赫连倾不想再听那些请罪的话,他又蹙着眉态度略微不好地打断道:“下次若再想一声不吭地跪着就滚远一点。”
省得他看见了又要费尽口舌把人弄起来。
罗铮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突然不太高兴的人,却觉得这样恶劣的被训斥的场景也让他心里稍稍踏实一些。
“属下知道了,庄主莫要动气。”他轻轻叩了一首,胸口充斥着的暖意和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满满涨涨,让他有些飘忽。
可这并没有让他好受多少,赫连倾的毒一日不解,他就永远无法安心,除非……
亲手杀了哈德木图。
“谢庄主……信任属下……”罗铮在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定,他轻咬了下唇,仰起脸,声音很轻却带着郑重,“属下不会再让庄主失望。”
“……”
知道知道,分明就是什么也不知!一看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赫连倾就忍不住要扶额。
“滚回去睡觉!”
“哐——!”
摔门回屋的人表情阴郁,几步走至床前,松力躺下,抬臂遮了遮眼。
怎就那么固执!
罗铮又跪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他现下有些后悔,刚才……如果……抱一抱那人就好了……可惜最后还是惹得他不高兴。
罗铮轻轻叹了口气,再看一眼那紧闭的房门,转身离开。
天已泛白,院内早有人醒来,只是碍着院子里的事,都没有出门罢了。
庄主中毒是罗铮失职,可那人只是简单的一句信任就不再追究,院里无人不心惊。
几日来,他们看得清楚,庄主对罗铮的纵容和宠溺,早非是主人对下属的赏识与青睐。
几人原先对赫连倾中蛊之事都存了愤怒,而现下也只剩惊愕。
而对唐逸来说,更多的却是不赞同。
唐逸在早膳后又给赫连倾送了药,不过是一夜间,内伤已然无大碍。
可赫连倾对罗铮的处置,他依然心有疑虑,却不能多说,等赫连倾喝了药,诊完了脉。
唐逸撩起衣摆,跪地道:“属下有错。”
赫连倾知道今早之事他都看到了,本就无意遮掩,因此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并无怪罪之意:“下毒的不是罗铮,此事不必再提。”
“是。”唐逸点了头,告了声退。
临走前,他还是皱眉提醒了一句:“庄主,幻蝶之毒不能再拖了。”
“本座知道,最迟今晚,动手罢。”
午时刚过,几名暗卫跪在屋内,请命去杀哈德木图。
赫连倾只吩咐了张弛去找石文安,安排何都带人前去了事。
张弛领命欲走时,赫连倾突然问了句:“罗铮呢?”
已经过了大半日,就算逼着那人去睡也绝不会睡到这个时辰,赫连倾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回庄主,罗侍卫一早就出去了。”
“出去?”
“是。”
出去……
赫连倾皱眉思忖片刻,忍不住低骂一声。
“蠢货!”
作者有话要说:短小了,有点忙,我尽量不拖...
内什么,盗文的孩子给条活路,同步盗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第37章 生死
天色尚早,街上几乎无人,罗铮出了藤花巷一路冲着白府而去。
脑子发热的人,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今日,就算赔上性命,也要杀了哈德木图。
但罗铮并不知道哈德木图住在何处,而且贸然潜进白府找人绝非明智之举。
他在街口守了片刻,直到白府偏门进进出出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有些采买下人,更多的是白府家丁,来来回回往比武场搬些东西。
罗铮正犹豫着准备打晕一个人换了白府的衣服从偏门进去,还没动作,余光就看到一个一身黑色绸衣的矮个子男人出了正门,一路往北。
此人正是哈德木图。
罗铮眯了眯眼,额角青筋微跳,没及多想,他贴着墙边往前跟了几步,看了看四周,确定再无其他人后,着轻功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他很快就发现,哈德木图是向着竹林峰的方向而去的。
罗铮略松口气,无论哈德木图去竹林峰所为何事,对他来说,都比在人多的地方动手要方便许多。
可过后他才发现自己恰恰错估了当时情况……
罗铮屏息提气,并没有跟得很近,但他依旧能感受得到哈德木图的诡异内力,但比起之前在晏碧城所见,要混乱上许多,偶尔还有些断断续续,虚实不定。
罗铮甚至怀疑前面的人受过严重的内伤,而且并没有恢复。
倘若当真如此,胜算或许会多上那么一分两分。
罗铮很清楚,若是硬拼武力,他定然不是哈德木图的对手,但杀人并非要靠绝对的武力取胜。罗铮心底有了几分计较,眸中之色沉了又沉,哪怕……最后结果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罗铮心里盘算着,脚下一刻未停,跟着哈德木图进了山。
未走多远,哈德木图在山脚下停留了片刻,接着又往北边山阴处走。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山林里倒是易于藏身,罗铮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有些奇怪地发现,太阳升得越高,山林里反而越发阴冷。
就算是阴面背阳,可这炎炎夏日,在过了清晨靠近正午的时候,也不该有如此阴冷的地方。
罗铮皱着眉头看着哈德木图的背影,森冷入骨的感觉激得他背脊发凉,止不住绷起一层皮疹,越往前走,越觉得一股湿腐气息扑面而来。
正迷惑间,他看到哈德木图转过了身,由于整张脸几乎全部被兜帽覆盖,罗铮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直觉上却觉得他正看向自己。
罗铮微微一僵,稍稍地侧了侧身子。
“阁下跟了这么久,还不准备现身么?”
哈德木图喑哑难听的声音骤然响起,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尤显刺耳。
罗铮倚靠着树干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紧接着一步迈了出去。
他目光阴沉,带着狠意,戾气陡生。
哈德木图桀桀怪笑,问道:“你是来杀我的?”仿佛丝毫不觉说话费力,他嘶哑着嗓子一句接着一句,“我见过你。”
在晏碧城,跟着赫连倾的那个侍卫。
罗铮不答,他抽出腰间匕首,看了一眼哈德木图身后,暗自运力。
哈德木图丝毫不把罗铮放在眼里,他轻蔑地笑了一声,道:“赫连倾只派了你一个人来?”
“少废话!”罗铮仿如离弦之箭,瞬间腾空窜起,举着匕首冲向哈德木图。
哼,不自量力!
尽管内伤未愈,哈德木图依然可以一只手便化解了罗铮速度极快的全力一击。他表情阴鸷,向后一仰,抬手一拽,再运气推出一掌,正中罗铮胸口。
“啊——!”
可这惨叫出声的却并非横飞出去撞向树干的人。
哈德木图震惊地看向穿透他左肩的匕首,泛着绿光的尖刃上染着殷红的血色,黑绸长袍上一溜深色蔓延,双臂缠绕的厚重黑绸之下,无数的蛊虫在血腥味中,蠢蠢欲动。
罗铮抬手擦去唇边血迹,轻轻勾了下嘴角。
武功虽不及人,心思却不输半分。
哈德木图狂傲轻敌显而易见,罗铮早已料到,若是近身相搏,几乎无法伤到他。因此他才趁哈德木图后仰之时将匕首甩脱出去,携着罗铮内劲的利刃在空中回转一圈撞向哈德木图身后硬木,不过是电光火石的瞬间便又弹回生生刺入皮肉,卡在哈德木图肩骨处。
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幌子。
只可惜,错过了致命之处,仅仅刺入左肩。
哈德木图恼怒非常,血液的流失导致他体内蛊虫躁动不安,他咽下口中涌上的苦涩腥血,沙哑着喉咙怒吼道:“你救不了他!”
话音未落,就飞扑过来,扼住罗铮咽喉,表情狰狞可怖。
此时罗铮才看清哈德木图的长相,那张长年不见天日的脸上青筋遍布,皮肤苍白得可怕,但眉眼间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罗铮来不及细想就被拖拽起来。
哈德木图个子低矮,他半仰着头,兜帽脱落,阳光透过树叶投射到他苍白到病态的脸上,斑斑驳驳地闪过他浑浊的双眸,透着浓重的杀意。
他又强调了一遍,声音中隐隐带着蔑视:“你救不了他。”
罗铮狠狠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子,他瞥了一眼仍扎在哈德木图肩上的匕首,声音低沉却带着快意:“你也救不了自己。”
那匕首上,涂着封喉散。
那是听雨楼给任务失败的侍卫自绝用的,吞食一粒便立时毙命,融化了涂到匕首上,或许不会当即致死,却也撑不了多久。
哈德木图手下又紧一分,罗铮四肢麻木,双眼充血,面皮已经涨得发紫,脑海中只剩一片片的空白。
“你毒不死我。”哈德木图十分残忍地将指甲扎进罗铮脖颈,而后松开手将人震飞出去。
罗铮被哈德木图的内力一震,滚出好远,被一颗大树拦腰挡住,断裂的肋骨似乎扎进了肺腑,他呼呼啦啦地喘息着,每一口气都带着血腥味。
罗铮狠狠地闭了闭眼,努力夺回一丝清明,他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眼神中稳稳地带着坚定和决绝。
哈德木图满面阴险的笑意,他盯着罗铮,一字一句道:“我为你主人备了份大礼,今日才算成事,恰巧用你来试试效果。”
话音一落,哈德木图腾身后退,猛然间四处仿佛平地惊雷,树木垮倒,土地崩裂,那裂口处,竟接连爬出十二个身形高大的“人”。
并非是活人,而是腐气弥漫的尸体,形容枯槁,双眼青乌,獠牙黑亮而尖锐。
难怪初时便感觉这里森冷怪异,到处充斥着一股湿腐气息,原来哈德木图在这里养了十二只尸傀!
罗铮警惕地后退一步,有些心惊地看着那些渐渐围靠上来的肢体僵硬的傀儡……
藤花巷的小院内,阳光明媚却挡不住森森冷意,赫连倾表情阴沉,克制不住的怒意四处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