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看。”应长风不容置疑道。
萧白石还要再说什么,应长风朝旁边的赤豹勾了勾手指,道:“它在这儿陪你,你父亲的伤至少要静养三刻,身边离不得人。岳辟川虽道貌岸然,但他笃信杀生对自己修行有损,我不会有性命之忧。”
萧白石道:“是有件事我必须问清楚再放你去,我怕你冲动。”
应长风向来自负,闻言忍俊不禁道:“什么?”
萧白石皱着眉,却转向萧鹤炎问道:“刚才封印崩溃……爹,你跟我说实话,翠微山的封印在九天银河对不对?”
萧鹤炎很坦然:“是。”
“二百年前,灵力失控致使师兄家破人亡的是爹爹,但他没有入魔,他只是……失控了。你骗他,要激他说实话,对不对?”
萧鹤炎露出了意外的神色,没有否认。
“因为入魔之人岳辟川一定不会放过的,更别提同意你关着他。”萧白石解释了一句,又问,“封印的确实是翠微山弟子,确实入魔,也确实驱使青龙造成了当年的剧变……那人叫姜缘,对不对?”
“是。”
“他和爹爹是什么关系?”萧白石逼问。
萧鹤炎的瞳孔轻微地收缩须臾,道:“他是你爹爹的师叔,道祖的徒孙,姚虚前辈的师弟——只是年纪小,常被误认为是姚虚的弟子。”
“……”
“更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剑修。”
笔记中姜缘信手涂鸦的那些东西,看得出他心魔已生毫无章法。可萧白石和应长风都没有想到,他竟是个剑修。
“辛夷对我说,姜缘是以剑入道的第一人,很强大,又对通灵术融会贯通。很多东西他控制不住,时常陷入疯癫,异想天开。姚虚前辈和所有翠微山的人都提防着他做出毁天灭地的事情,可惜还是没控制住。
“他被心魔侵染,七位前辈好不容易控制住,可青龙受他影响沾染了魔气,万万不能进入化灵池,否则清浊失衡又是灾难。姚虚忍痛要将姜缘镇压在东海海底,去填化灵池的空缺,岂料最后关头,姜缘的三魂七魄附在了他的剑上——
“那把剑被姚虚用来斩青龙,但没成功,剑也折断了。那魂魄怨恨不散,居然与青龙合二为一,一身双魔。前辈们最终想办法在翠微山画地为牢,建造出一个九天银河的秘境锁住它们,为掩人耳目又在边上加了一叶浮萍。
“一叶浮萍的灵力汲取自封印中的魔物,封印的期限是八百年,残留在魔身上的灵力消耗殆尽,翠微山就不复存在了。
“事情虽然解决,但翠微山因姜缘被所有修道之人谴责,通灵术一时也被避之不及。姚虚不得已遣散了全部弟子,只留下当时还是个小孩儿的辛夷在身边。翠微山隐蔽于此,常人根本看不见。
“辛夷长大后,继承了全部通灵术的修行……等八百年后封印崩溃,看翠微山不存于世,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可惜意外……他遇见我,擅自开了翠微山。”
萧白石皱眉:“那是——”
地动打断了他的询问,萧白石脚下摇晃,赤豹低吼。
应长风手指轻挥,那镇守在一叶浮萍入口处的远山黛应声而来回到他手中。离火剑阵无声散了,应长风往出口走去。
“那些事都以后再说,你们待在此处。”
“长风!你干什么?”
“不是第一个剑修么?”应长风眉梢一挑,“那我少不得去会会他——”
第61章 天下第一
一叶浮萍外,原本天朗气清的灵山被浑浊整个包围,苍穹沉沉地仿佛即将跌落。
厚重阴郁的云层裹挟着闪电与雷鸣在风满楼旁边炸开了,应长风是个修士,此时感觉整座翠微山都已经阴阳失衡。他情不自禁想起和萧白石第一次离开青竹溪,外间那枯枝败叶的诡异氛围……
这时正在一寸一寸地淹没昔日的东南灵山,要将它也变作魍魉横行的荒野。
“奇怪。”应长风低声道,怀中远山黛突然开始不安地颤抖。
他按住剑鞘,凝神片刻径直御剑而起。
山壁陡峭,应长风这时顾不得其他了往山另外一边的云中迹而去。他记得那地方是萧白石的居所,有一道很长的瀑布,赤豹是从那儿来的。
还未抵达九天银河,他先听见一声爆炸与什么裂开的响动。
然后是惨叫。
应长风还未意识到究竟发生何事,先本能地催动远山黛。名剑上闪过一道雪亮的光,他全身上下已被凌厉剑意形成的气罩保护起来。
那气罩刚刚成型,应长风感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如刀如剑,袭向四面八方!
远远的一道剑光劈下,应长风一愣:“岳辟川?”
他疾驰而去,被面前的场景震慑得一时呆立在了原处。
天地之中唯一的光点是岳辟川手中长剑形成的剑气,这是岳辟川毕生剑术的大成,亮得仿佛混沌初开时的第一缕朝阳。
可惜在此处根本无济于事——
岳辟川的面前,黑气几乎侵吞了全部的光与热。晦暗不明的山壁全部见不到了,雾驱之不散,搅之不混,内中有某样魔物正吞吐呼吸,每一次变幻都释放出比上一次更强大的魔气,逼得天地盟众人一退再退。
“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人一嗓子直接破了。
“管他什么!”岳辟川长剑逼出更亮的剑意,浑身都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光球,“魔物现世不能为我所用——斩!”
他猛地辟出一剑。
接着被黑雾完全吞噬了。
那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一击对黑雾中的魔物而言仿佛温柔得不可思议,它的呼吸粗重片刻,黑雾形状剧烈地变化,然后——
从中伸出了一只巨大的,嶙峋的,只剩白骨的四爪足。
“龙——!”
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乌云中炸开一声惊雷。
半空中,御剑的岳辟川刚刚耗尽了近半的灵力辟出那一剑,剑气被吞噬他先愣在当场。等看见时已经回撤不及,那只白骨拼接似的龙爪朝他凶狠地横扫过去。
半途被一道红痕挡住,岳辟川定睛一看,竟是沈移舟。
那人发冠不知何时散开了,额发凌乱间衬得眉心红痣妖异无比。他怒喝一声,手中蓬勃灵力化作一股长鞭,拂尘甩过立刻反扑。
魔物被突然加入战局的人激怒了,那只龙爪重新换过目标。
岳辟川被灵力冲击,重重地跌在地上。他撑了一下自己却没太大用处,侧过身呕了一口血,视野内看见一双沾着草屑的靴子。
他顺着抬头,应长风居高临下,还是那副淡漠而事不关己的模样。
岳辟川冷哼一声,长剑支撑自己来不及起身。他对应长风视若无睹,抬头望向沈移舟,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与沈移舟并肩作战这念头出现的同时,对方朝他动手的画面也历历在目,岳辟川犹豫了。
他这时去,沈移舟会嫌他帮倒忙、甚至倒戈吗?
沈移舟是被魔气历练过的人,那些黑雾对他的影响虽是也有,却并不显得十分狼狈。腾挪辗转,他似乎一心要占据眼前魔龙的意识,闪避与进攻都毫不留情,手中赤焰之力再无保留,看得岳辟川心惊肉跳。
能驾驭魔物的人……吗?
如果成功,沈移舟下一步会做什么?
“不帮忙?”应长风突兀道,远山黛已出鞘三寸,“昔年七位大能才勉强镇压入魔的青龙与姜缘,如今一身双魔更是前所未见。沈移舟再厉害,难道能比得过数百年前的道祖徒孙?——岳盟主,此时出手他或许还领你的情。”
岳辟川心念一动还未说话,那半空中试图侵袭黑雾的沈移舟突然痛叫一声,拂尘滚落在地,尘土四散。
他却没能逃脱,被那只爪子按在了山壁上。
师兄弟一场,岳辟川想要救人,但他气力不济腿软手酸,一下子甚至没站得起身!而周遭的天地盟众修士,没有谁敢上前一步。
人心冷暖。
应长风轻蔑地哼了一声,足下略一点后朝青龙而去。
他立于半空,长剑横在胸前念了句口诀——在应长风这等修为,按理来说早不用口诀去驱动什么,但凡还要念的,那多少超出了他的驾驭范围。
但应长风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也不是为了赢。
当年以初出茅庐之姿胜过归一笑后,他就已没了与人斗的求胜心。《破山》阅过,剑意大成,自然山川在他眼中也有了别的境界,东海边涌起的潮水、兰渚佳期闪烁的萤火、一叶浮萍深处的苔痕……
都是他的修行。
他自己也成了一把锋利的剑。
这把剑经历了南海的伤,八年不见天日,终于重新开刃。
眼前魔物不比从前切磋时结识的那些修士,魔物没有神智,所作所为变幻莫测,丝毫不能以寻常来揣度。但对应长风而言,祸斗始终是他要迈过去的一道坎,祸斗不存,眼前的青龙——
是他的试剑石!
“敕!”应长风一声清啸。
离火剑阵以最完整的姿态,在南海大战之后重见天日。
方圆百里,一步一剑,应长风欺身而上远山黛凭空膨胀了二尺来长,凛冽如霜风,澎湃如海潮,再没有任何收敛地汇聚成石破天惊的一剑!
黑雾被斩开了一个角,紧接着,魔龙咆哮更甚,龙爪蓦地松了。
没有禁锢之后,沈移舟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狼狈逃开,回过头,见应长风没有丝毫喘息径直第二剑凛然直上。
与此同时,剑阵杀机顿显,覆盖山壁的黑雾顷刻间被剑光围住,每一步都是一次冲击,绵延不绝,惊天动地。
“剑……”沈移舟喃喃,“破山……?”
应长风仿佛是回应他这句低语,长剑发出尖锐的嗡鸣。
“离、坎、震——开!”
远山黛玄色的剑刃上迅速凝结起了一层冷色的霜,分明同样深沉的颜色,远山黛完全不被那邪浊之气吞没,反而愈发耀眼了。
应长风持剑冲破黑雾的瞬间,分明察觉出自己的剑气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眉心一皱不敢放松,有了突破口,背后那些剑影随之交叠成一张网,密不透风地攻向藏身黑雾中的怪物。
魔龙的咆哮更大,而在震耳欲聋中,渐渐地有了别的声音——
“剑……修……”
“是剑……修……!”
“来、来——”
浑浊喑哑的声音,应长风眉心微蹙下意识道:“姜缘?”
那两个字仿佛触碰了什么禁忌,巨响后没有了动静。
他依然警惕着,试探着又是一道剑意辟去。这次应长风分明听见了金属之声,他直觉当中哪里不对劲。
一身双魔,又被迫共处了八百余年,再怎么也不会在这时闹分居。
虽然史无前例,但应长风却觉得当中必不会共处得太和谐。最初是青龙咆哮,等剑阵出来后,他竟能听见姜缘的声音?
他不是萧白石,对通灵术一窍不通,怎么能知道魔物说的话?
主宰躯体的是魔龙还是姜缘的残魂?
为什么他感觉到了剑的气息……?
远山黛突然烫了手,剑阵一角崩裂开来迅速反噬阵眼。应长风唇边立刻呕出一丝鲜红,但他没有放手,迅速修补了剑阵的裂痕,思考片刻后,屏障化作凌厉霜刃,一起击向最初发出声音的地方!
“剑修……来、来——”
来?
那就来!
远山黛光亮太过,应长风挥开试图吞噬自己的魔气,手中远山黛的嗡鸣更甚,他的手腕也开始微微发疼。
黑雾主动地撕开一条深不可见的裂缝。
地面,岳辟川看得清楚,失声大吼:“长风不可!”
下一刻,魔物暴起,黑雾陡然蔓延开,将应长风卷入其中。
萧白石手心被石壁划破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失神地看向那里,突然道:“不对。”
“怎么?”萧鹤炎调息,以入密传音和他交谈。
萧白石站起身:“我要去找他!”
言语既出,萧鹤炎猛地睁开眼,近乎强硬地呵斥:“不许去!你去了就是个死!”
“他去也是个死!”萧白石从未在萧鹤炎面前这么失态,“我想明白了,一身双魔无论是谁主宰,应长风都没有胜算。姜缘早已不算是个剑修,魔龙又是凶兽,你用这话激他,是要诱他前去为自己雪耻——”
赤豹呜咽了一声,萧鹤炎却不予置评。
“他在剑道上是大器晚成,心境一向豁达,惟独对祸斗受伤是毕生难解的心结。爹,你知道他想要跨过去,就故意让他去……凶多吉少,岳辟川和沈移舟还虎视眈眈,他不一定能回来,爹!”
“但他说不定能看见姜缘的剑。”
“……什么?”
萧鹤炎缓缓道:“姜缘虽没有躯体只剩魂魄,剑意犹存。如果应长风今天死在翠微山,那他永远参不透姜缘‘剑出无剑’的境界;如果侥幸不死,从今往后,他才是天下第一。应长风若真脆弱得连这都受不住,你也干脆死了这条心!”
萧白石一时哽住了。
片刻死寂,萧白石仍道:“我要去帮他。”
“你能帮什么?”
“青龙的声音我听见过的,它不想斗,只想解脱。”萧白石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我不可能死心的,应长风要死我就一起死——”
“站住!”萧鹤炎喝住他。
萧白石只脚步微顿,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