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件件回想,那些所谓的关照,尽数变成了伤人的暗刀。什么好心的提点,什么掏心的嘱咐,原来不过是为了将他继续留在戏园子里,供他吸取气运的谎话。
“现在好了,你又落回到我手上了,”孟管事轻轻叹了口气,一条一条的白丝拢在他的手间:“你也别害怕,不过是吸你那么点气运,不痛不痒的,之前那两年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吗。”
孟管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叶鸽却越发失望,他一面继续后退着,一面暗暗地将手中的钢笔拔开,尽管并没有学过多少符咒,但他却并不想坐以待毙,好歹去拼上一把。
“别再往后走了,这里不过就这么大块地方,你跑不了的,”孟管事手中的白丝开始缠动起来,贪婪地扭曲着,想要从他的指间挤出:“对了,你也不必再等那位谢三爷了,他如今已被我困在另一只眼睛里,一时半会是来不了了。”
“鸽子,你就乖乖听话吧。”
随着孟管事最后的劝诱,那些白丝终于得到了释放,它们如一条条白蛇,遍体闪着阴寒的光,直直地向叶鸽窜去。
叶鸽没有再后退逃跑,他抓住了最后的时机,按照之前谢臻在山村中教过他的样子,飞速运起手中的钢笔,微苦的白烟化作了水状自他的笔尖流出,迅速凝成了困字咒的模样,阻在了那令人作呕的白丝之前。
“啧,他居然还教了你这些东西。”孟管事依旧笑着,脸上却有几分不自在了,他口中开始低低地念叨起什么,手中又出现了一团缠绕在一起的白丝。
但随着这些白丝的出现,叶鸽惊恐地发现,孟管事那一身白胖的皮肉,居然自腮脸到肩膀,如被抽了气似的,软软地耸塌了下去。
“鸽子,别再白费力气了,给我吸来补一补……”话未落音,那些新生的白丝便再次蜿蜒着冲了出来,撕咬向叶鸽所筑成的薄薄屏障。
“我平时待你那样的好,我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你难道不该回报我吗?”
“只要让我吸上一口,吸上一口就好了……”
孟管事的话犹如被施了魔咒般,一个劲的往叶鸽脑袋里钻,叶鸽皱紧了眉头,控制着自己不受他的干扰,微微发抖的手再次运起钢笔,想要给符咒添上几笔,可他到底是初学无力,在那白丝的冲击之下,每次落笔都异常困难。眼看着那些白丝就要将困字屏冲破,叶鸽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双只手一齐压到了笔上。
白色的符文勉力流动着,随着叶鸽的顽力抵抗,笔尖处渐渐渐渐凝出了一只模糊的鸽子。这平时最为温顺的家鸟,一出现便横冲直撞地飞了出去,丝毫不顾那白丝的死缠,亮出小小的喙与爪子,不要命似的撕扯。
与此同时,孟管事的身体继续软塌着,整个人变得好似只剩骨架支撑的一层肉皮,他的眼睛中带着近乎疯狂的渴望,已经变形的嘴皮上下触碰着,继续发出低低的吟诵。
与孟管事的衰竭的身体相反,那阴寒的白丝却越发强盛,其间爆发出的邪力,根本不是叶鸽这样一个初学的人可以抵御得了的。
小小的鸽子终于还是被白丝缠住了,细碎的光屑散落了一地,犹如它被撕碎的羽毛。
叶鸽的手臂几乎已经麻木了,他再也无法写下任何的符咒,但他却仍旧死死地握住钢笔,哪怕手指已经崩裂出了血痕,也没有放弃。
一阵清脆的碎裂之声在叶鸽的耳边炸响,可惜已经接近于力竭的他,根本无暇分心去思考那究竟是什么。
困字咒凝成的屏障已经出现了裂纹,叶鸽的意识也即将崩碎,幻化而出的鸽子彻底被白丝搅碎。
就在这时,白色的虺龙突然从无尽的蓝色石壁中翻涌而出,带着不可抗衡的力量,盘旋到了叶鸽摇摇欲坠符咒上,顷刻间便将那些凶恶的白丝,全部震断。
但叶鸽已经看不到这些了,骤然散去的压力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继而又被什么人从背后支撑住了。
一双熟悉的手臂牢牢地揽住了他的腰腹,将他拖入了那个带着微苦气息的怀抱中。
叶鸽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知道--
是谢臻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
这一章几乎要了短、、小、、鸭的命啊,哭唧唧总之,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26章 无眼判官(十四)
孟管事瞬间变了脸色,扔下手中已经被震碎的白丝,转身就跑。
“想逃?”谢臻一手将叶鸽揽在怀中,低头看看他家小鸽儿发白的脸,早已怒火中烧,抬眼再面对孟管事时,眼神中只剩下无法遏制的暴戾。
涌着白烟的烟杆猛然一挥,巨大的虺龙竟发出阵阵怒吼,原本苦涩宁静的气息如火般,直呛心肺,直把孟管事那层松垮的肉皮,冲出了无数血窟窿。
孟管事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虺龙却似犹未解气,随着谢臻手中烟杆的动作,再次飞身而出,将孟管事重击到晶石壁上,留下了深深的血坑。
这样大的动静,让原本快要昏睡过去的叶鸽,也重新醒了过来。他刚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谢臻似是附了寒霜的面容。
先生……叶鸽无声地张张嘴,布满细小血口的手想要摸摸谢臻的脸,却实在没有力气,最后只搭在了谢臻的肩上。
“没事了,鸽儿,”谢臻垂眸,尽量遮掩着眼神中的杀意,低头温柔地吻了吻叶鸽的手,又吻上他的额头:“解决完这么个杂碎,咱们就能回家了。”
说完,他便抱着叶鸽,走到了已经变成一滩血皮的孟管事面前。
孟管事已经完全动不了了,血肉模糊的面容上,只剩下一张嘴,开开合合的勉力呼吸。
虺龙浮动在他的上方,尖锐的龙角毫不留情的一挑,把孟管事整个挑了起来,软塌塌地挂在与谢臻相仿的高度上。
“孟良五。”谢臻薄唇微动,吐出了那个连叶鸽都有些陌生的名字,平时大家都孟管事孟管事的叫着,几乎都不记得他本名叫什么了。
谢臻为了追查布阵之人的事,将福月班中大半人的家世经历都摸了个遍:“前朝光绪八年生于苏城,家中另有二兄二姊,十五岁那年随父迁至沧城,因着与吴有东沾亲,就入了福月班,便帮他打理琐事。”
孟良五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谢臻的话,整个人毫无反应,只是艰难地喘息着。
谢臻却也并不在意,细长的眉眼微抬,继续说道:“我看你生平也是寻常,未有大富大贵,但也不曾经过什么病灾坎坷。”
“是谁教的你这些阴邪之术?”
孟管事的呼吸顿了一下,破烂的眼皮睁开,露出猩红的眼睛:“阴……阴邪……这怎么能算……阴邪……”
“我不过……是……给自己求些福气……哪里就……阴邪了……”
谢臻听着这冥顽不灵的糊涂话,几乎笑了出来,烟杆一挑驱那虺龙将他举得更高些:“你都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了,是不是阴邪,心里还没数吗?”
“你……你知道什么!”孟管事徒然睁大了双眼,口中涌出了一股浓血,浑身却像是有了几分力气似的:“我若不这样做,早就做了你口中的真鬼了!”
“是老天不公,非要让我做短命鬼!我就是吸了他们的气运又如何,他们不过是倒几天霉罢了,换我一条命,难道不值吗!”
谢臻几乎冷笑出了声,他有些怜悯而又轻蔑地看着孟管事:“是谁告诉你,你会短命的?”
“你本八字偏阳,幼时稍困,至青年可达平顺,四十岁后更有小富之势,寿至七十又六而止,”谢臻摇摇头,用半虺杆敲着孟管事的脸:“所以,是谁告诉你,你是短命鬼的?是那个教你采取气运的人吗?”
孟管事整个人呆愣住了,随后使劲摇着头,耸拉的脸皮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地滴下血来:“不,不可能……我哪有什么平顺,哪有什么小富,你别想蒙我!”
“我差一点就死了,是他救的我,是他救的我!”
“信不信由你,”谢臻完全不想跟他多费口舌,只是还想知道他背后的人:“你吸了这么多的气运,到最后却只剩下一张皮肉,那些气运究竟去了哪里,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分明就是给那人做了一把好刀,白白搭进去了自己的性命,还害了别人。”
“不是,不是……是你在骗我,是你……”孟管事还在一个劲地摇着头,整个人也越发癫狂,甩出的血肉甚至溅到了叶鸽的脸上。
那黏腻的触感着实太过难受,叶鸽不由得往谢臻怀里缩了一下,也正是这个动作,让谢臻彻底失去了耐心,冰冷的半虺杆直接死死地抵在了孟管事的脖子上:“快说,究竟是什么人教你这么做的。”
虺龙也极为暴躁地晃了一下头,险些直接将孟管事的皮戳破。
孟管事被这么一抵一晃,也终于老实了,口中却仍颠三倒四地念念着,直到谢臻再一次逼问,他才断断续续地说道:“不,不是人……是……铁罗汉……”
说完这句话,孟管事的七窍之中,突然喷涌出大量的白丝,裹挟着阴毒的气息,瞬间冲破了深蓝色的晶石。
整个空间开始崩塌,谢臻召回虺龙,用巨大的龙身将自己与叶鸽紧紧地包裹住。
叶鸽只觉一阵地动山摇,头脑中传来近乎撕裂的疼痛,他死死地抱着谢臻的手臂,仿佛只有对方的怀抱,才能缓解他的痛苦……
“鸽儿,鸽儿!”
等到叶鸽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仍旧蜷缩在谢臻的怀里,他们却已经离开了阴市,回到了地面上。
不远处,原本就破旧得厉害的小庙,终于彻底坍塌了,仿佛将一切血腥的秘密,都埋葬于尘土之中。
当叶鸽被谢臻抱着,坐上了程六开来的车子时,他才知道,这天居然已经是年三十了。
之后的一系列善后的琐事,谢臻通通都没有让他参与。只是某日他向谢臻问起时,谢臻才告诉他。
那些被困字咒困住的兽魄,还有死去的村民,他已经请熟识的高僧超度了。无论此前恩怨如何,如今两方皆消散而去。
至于那间原本供奉妖判的石庙,谢臻却派人看守起来。
孟管事口中的铁罗汉令他不得不警觉,谢臻总觉得那小小的山村之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但却并不是现在就能揭开的。
当然,还有一件对于叶鸽而言,最为重要的事--随着孟管事的死去,他身上的阵法也彻底解开了。
福月班里,畅香楼上,当红的旦角儿容鸢才刚亮了相,珠玉流光,点翠添色,就连那锣鼓声里都带着年节的喜气。
叶鸽换了崭新的白袄,倚在二层的雕花栏前,双手托着小脑袋,细细地听去。
这是福月班年底封园前的最后一场戏,也是叶鸽以班中人的身份,站在这里听的最后一场戏。
今日之后,他将离开这里,离开他再也上不去的戏台,离开这予了他太多,又伤了他太多的戏园子。
不过……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小鸽儿抬起眼眸,看向不远处,那个执着细长烟杆的身影,不由得轻扬嘴角。
他,要和先生回家过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结个尾~
咕咕终于要被三爷抱走过年去啦~
至于铁罗汉是什么……大约是过年用来砸核桃的感谢在2020-01-13 21:18:57~2020-01-14 23:0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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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镜中女尸(一)
“三爷,您看……鸽子这券书,其实满打满算,也就还有两年,”畅香楼的雅间中,吴有东讪讪的笑着:“要我说,您大可等到期满,也能少些花费。”
“立书人叶茂,今自愿将四子叶鸽送于福月班,得钱五吊,习梨园唱技七年,银钱诸事皆由班主代行,若有疾病意外,任凭班主处置……”[1]
谢臻瞧着那薄薄一张纸上的字迹,抬眸间嘴角却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下:“怎么,我愿意给吴班主送银钱,吴班主不肯收吗?”
他哪里敢不收!吴有东额头上溢出汗来,脸上还撑着苦笑:“瞧三爷您说的,我这不是想着替您省点钱嘛。”
“那便不必了,这点钱我谢某人还是出得起的,”谢臻挑着烟杆,在桌子上轻磕一下:“吴班主开价吧。”
“这,这……”吴有东搓搓浸着汗的掌心,心里盘算起来。他可从来没有那般好心真替谢臻省钱,刚刚那番话,不过是想借着叶鸽的券书,将谢臻多留时日,毕竟谢三爷这条大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攀得上的。
可如今,吴有东算也看出了谢臻的意思,叶鸽他必须带走,且必须是今日就带走。那既然如此--就别怪他多赚上一笔了。
“您也知道,鸽子这孩子资质好,当年可是咱们班里数一数二的角儿……”吴班主再次开口时,已然换了副腔调,腆着脸说起叶鸽当年的好。
谢臻实在懒怠听吴有东这些违心的话,抬眼一睨,直接将他吓得支吾起来。
“我也不跟您弄那些虚的,就……四百银元吧。”吴有东是没有底气也强撑着当有底气,拗着头不去看谢臻的神色,咬牙说了出来。
谢臻将烟杆一收就站了起来,吴有东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要价太过,反而把谢臻得罪了,忙凑上前去,想要再搭些好话。却不想紧接着就听见谢臻冲门外喊道:“程六,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