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彩描金的孔雀瓶子,里头插金黄色的小瓣丹桂。
仲花疏进来便将褙子脱了,交于崖寻拿着,她着了洋红短帔,在圆桌一面坐着,问:“皇后呢,为何不来?”
“她近日不走动,不必问了。”
“你且收着脾气,对人家好些,也能早添皇子公主。”仲花疏扶着碗喝女侍盛来的热汤,她生得年轻正好,说话和缓柔声,也不是着急的劝告。
陈弼勚将这处的宫人全部差走了,房中只剩他和仲花疏二人。
“朕从未觉得她不好,也从未对她不关心过,但子嗣是命定的事,谁能强求呢?”
仲花疏轻笑,直视着眼前的远处,道:“我听闻你近日不往怀清宫去了。”
“近日朝中忙碌。”
“忙碌到微服上街,成日与不进之人玩耍,”仲花疏侧过脸来看他,此时,眼中尽是愤恼,她说,“你别忘了,人人都想要这个位子,你怠慢不得。”
陈弼勚逐渐咬起牙,说:“未与不进之人玩耍。”
“陛下既听不得我的好话,那罢了,由你深思,自做打算。”仲花疏自然地住嘴,也不再论这些,她自己夹了菜来吃,又看陈弼勚低落,就给他夹了。
陈弼勚仰脸将盅里的酒饮尽,他起身,与仲花疏作揖,说:“母后在此安静吃着,朕随后就回。”
因而,陈弼勚与兼芳一同走了,往沧华园中的千止阁中去,又命御膳房备了些精致酒菜,由几人侍候,炭火暖榻皆有,可自在地临窗观景。
兼芳着了深褐箭袖,也穿得厚了,他仍洒脱明朗,藏好了眼下极端的悲苦,陈弼勚请他对坐,兼芳就从命了。
“那日在赫王府,你可夜半往别处去了?”陈弼勚问他。
兼芳答:“否。”
“你可会驯蛇?”
“不会。”
“你可觉得近来遭了怠慢?”
兼芳迟疑后,深吸一口气,说:“能在陛**边当差,是臣一生之幸,从未挑拣过什么。”
陈弼勚亲自斟了黑杜酒来,倾如胶墨,甜香浓郁,他那蓝色瓷盅被推着,到了兼芳眼前。
“尝一尝。”陈弼勚目光锋利,直瞧向兼芳眼中。
陈弼勚柔和地说话,牙关却是紧绷的。
[本回完]
下回说
假男儿木槿钗前死
野侠客翠雀酒下悲
第22章 第十回 [壹]
假男儿木槿钗前死
野侠客翠雀酒下悲
——
此一夜下了细小似盐的冰粒,到深夜冷时,再转成了鹅毛样子的雪花。
寒食已经逝世三日,兼芳那日与陈弼勚喝过了酒,便不在他身边侍候,是仲晴明带兼芳来这里的,为崇城一处破败遗弃的院落,宫殿兴许是风光过,那些梁椽上有彩绘描金,可旧时风光落了泥灰,就比那些原本清贫的住所凄寒多了。
雪堆起来了,在地上落了松软晃眼的一层,兼芳只着了白色单薄的里衣,他穿着单靴子踩进湿滑的雪中,他一手上拎着粗陶的酒坛,乌发在头顶任意地挽,插了那根木槿花样的簪子。
月亮到了该圆的时候,可阴云密布,因此天上瞧不见任何,雪落在脸上,知觉的是冰冷,然后是灼烧的烫意。
兼芳抬起手,将簪子摘了,他轻动着嘴,问:“给我的吗?”
偏僻处,院落的厢房里还睡着个侍卫,他房中的灯早就暗了,四处的寂静像一湖凝滞的水,兼芳冻红的指头将簪子握紧了,他再轻问:“是给我的吗?”
雪落在兼芳黑色的头发上,像披向他的一片薄纱,不远处房檐下,灯笼泛着虚弱的暗光。
“归我了。”像是从心底叹出了话,兼芳说完,就勾起嘴笑得肩背颤抖,他站稳了,回身看着那盏野兽眼睛般突兀的灯笼,泪于是出来,挂得颊边全是。
兼芳是雪一样的女子,她眼底泛着柔笑,即便天生薄情的面像,她穿了白衣,那里头一张难言的布终于脱在了别处,此时,发丝如墨,肤色润红,她那双有劲的手从未做过什么纤细事情,她的心像一泓静止却滚烫的热泉。
那时十而有五的兼芳,与那些身份相当的贵胄公子们往赫王府去,帮着陈懋抄写修书的稿子。
寒食四十又二,他玉面风流,沉默时也有洒脱不拘的侠气,他看似无情,养育着饶烟络的一院子花草,也不多言什么,那一群欢声笑言的少年郎,似与他两个世间。
兼芳就在其中,较旁人更高挑俊朗些,穿得青色深衣,束着滑而直的一头黑发。
每人得了木槿花种一抔,寒食只与一旁一位小公子说了当心,兼芳未与他说话,在游园后回了房中,许久之后于市中相见时,季节进了寒冬,兼芳带着剑上前,说:“在下兼芳,木槿过了开花的时日,长得不茂盛,阿叔可有什么好法子?”
寒食道一句:“春季来我园中挖苗,带回去栽种便可。”
那日天色阴沉,远近都是薄雾,寒食着一件黑色布袍,他用那泛红的眼轻瞧着兼芳,手上还拎着一束墨绿色的、针松树的幼苗。
/
天未亮,雪便停了,陈弼勚近乎一夜未睡,他看了些奏章密信,又与才归的特使谈论边塞近况,早朝是照例的,谁也推脱不开,陈弼勚掌权,可又确是无权。
连一回随意的晚起也左右不住。
积雪在地上各处,踩得出那些不深不浅的脚窝,内侍拿了餐食茶点从外来,里头外头两个天地,仲晴明发梢上还有水雾,他的鼻尖发红,脸要冷僵了,进来,行完礼便说:“陛下,兼大人一早被发现死在那处了。”
陈弼勚正背身,他问:“如何死的?”
“他唤了蛇自伤,浑身都是乌黑的血洞,手里握着根簪子,面目深青,瞳仁四散,”仲晴明咬着牙叹息,又说,“陛下也猜得不错,他着实是女子。”
陈弼勚转身过来,他直着视线点头,与仲晴明同样,也眼睛泛红,又流不出泪。
“下令,速去请他的父母长兄进宫,将尸首带回去,依照法理定罪,不过,留个全尸吧。”陈弼勚向外间走去,说着。
仲晴明于是领了旨,他带人在外候着,要护陈弼勚去定真殿,天色还黑着,四处的灯笼映得雪光亮白,此时,才刚好有一滴眼泪染在仲晴明腮上,他无奈地点头,又吐气,看向了远方。
木槿又唤朝开暮落花,温柔起此,火红一生,毕于寒风。
文者留诗与兼芳——
恶热两心少时伤,凉刀苦毒喜上藏。
木槿百株结孤籽,不辞暮日别盛阳。
留诗与寒食、与颜濡——
翠色笼红近水波,赫王堂下摘花坐。
昨朝俊才明夕死,旧白裙梦嫦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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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些棘手事务过去,天气好了些,冬日的太阳不暖,可仍旧能够是明亮的黄色,沧华园中各景各式,不苍翠处色调和煦,水在晚时会落些薄冰,又被照化了。
陈弼勚由内侍跟从,在沧华园中行走,他也不愿有个明朗去处,只是乱走着散心,此时回头,便见了慢步而来的颜修,他与赵喙同走,接着在陈弼勚身上落了视线,便不语,转身往低处的岔路去。
陈弼勚见仲晴明过来了,便问:“他为何还这般?”
“约莫还因为那只鹩哥。”
“一只鸟而已,说了错话,自然得受罚,并非朕无理行事吧。”陈弼勚不屑,又苦恼,他继续往前去,便不再与仲晴明说话了。
隔了几日的休沐时候,陈弼勚差人买了五彩鹦鹉,他到桃慵馆门前下车,门外的侍卫将两只鸟笼子拎着,仲晴明也未跟上去。
颜修提早被告知了陛下要来,因此梳洗好了,换了洁净衣裳,他迎来跪了,身旁仆从也同跪,请了陈弼勚的安。
待颜修平身,陈弼勚说:“虽然那只口狂的鹩哥被判了死罪,但今天买来的是五彩鹦鹉,比鹩哥漂亮多了,特来此送给侍御师,赔罪。”
“不必,不敢。”颜修说。
他也不怒,气大约消了不少,可仍无法从作作的死里跳脱,待有人将装鹦鹉的笼子呈来了,颜修才道:“我想通了,也不会怪你,本就是我自己的疏忽。”
“也不是,你别自责,以后这五彩鹦鹉由你养着,你记得教它好话,别再抹我的面子。”
鹦鹉身上红、蓝、黄各色,生得潇洒美艳,颜修没将鸟收了,他与陈弼勚拌嘴,说:“我养的畜生有大逆不道之言,你该将我同它一起杀了。”
“不,”陈弼勚有些许急了,连忙摆手,说,“不,没那么严重。”
颜修霎时觉得陈弼勚是诚心致歉来,便不想怪他了,颜修轻笑起来,陈弼勚也与他一同笑了。
“那你将它埋在了何处?”颜修说,“我隔日去看它。”
陈弼勚的脸色从晴到阴,他忽然抿着嘴,许久,才说:“尸首是寻不见了,在河里淹死了。”
颜修因此点头,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他受着此事的折磨,又不是极其不悦的,便忍着泪,说:“去房中吧,喝些暖和的。”
身旁那穿着华贵的少年人忽然笑起来,他双眼明亮,弯成两条闪光的河,他说:“你果真信了啊,我逗你玩儿的,它由仲晴明养了些时候,活得好好的。”
颜修忽然两眼发直,他佯装愤怒地抿嘴,伸手将拳头砸在了陈弼勚背上,他说:“小暴君,就知道拿权压我!”
这时候,又有人进来,将盛作作的笼子拎来,鹩哥被喂得大了一圈,又强健英武些许,出了笼子便飞去陈弼勚胳膊上,说:“参见陛下,参见陛下。”
颜修缓慢地吁气,转身任陈弼勚玩耍,又领他往房中去。
莫瑕领来众丫鬟,将点心和茶上了,又道:“大人,梅姑娘的药我端过去了,她今日脸色不佳,但比昨日好些了。”
“她还在?”陈弼勚问。
颜修急忙指了莫瑕下去,剥开桌上的花生,说:“在,我留了她。”
“那她几时回瑶台?”陈弼勚又问。
“年后再说吧,冬日多风雪,路途遥远,行路不便。”颜修手上停了,说着话,便将花生仁塞进陈弼勚的手心里,像上回在赫王府时陈弼勚做的那样。
陈弼勚慢悠悠将花生嚼了,他饮着热茶,觉得浑身煦暖,他说:“若是你瞧上了哪个大人的千金,我能为你牵线,梅家无人在朝中任职,兴许会委屈你的。”
“情爱从来不能与地位身份同论,”颜修说,“老朽。”
“你……”陈弼勚咽下一口茶,慢问,“果真与她——”
少年人的话那么像调笑,又无疑在戳穿什么,颜修忽然有些着急,便说:“没那回事。”
他视线落在低处,继续剥开手上的东西,他一边沉思一边埋脸,又轻声地说:“有些事情总在变,人也在变。”
陈弼勚抿着嘴,忽然说:“我不懂你的话。”
“我知道兼芳的事了,”颜修转了话锋,他将外头的褙子脱了,在那桌旁支着胳膊,说,“还有,那位死在囚房里的刺客,你是否知道了他的来处?”
“还在调查,恕我暂时不能奉告。”
“好,那便不说了。”颜修给陈弼勚添了茶,他心里藏着事情,知晓颜濡的身世定会揭露,他怕那时候陈弼勚会疑惑他的身份,从而将两人置于对立的境地。
颜修不似颜幽那样坚持有着复仇的目的,他为颜濡及全家悲痛,又无法以断送陈弼勚的性命来打破如今安和的一切。
陈弼勚再笑得放肆一回,他轻巧地戳颜修的肩膀,说:“咱们谈论些有趣的。”
“什么有趣?”颜修饮着茶问他。
[本回未完]
第23章 第十回 [贰]
陈弜漪这日又偷了陈弼勚的猫,她受不住繁重的课业,因此从月阔宫中逃了,往怀清宫去找屈瑶,可门外女侍低着眉眼苦恼,说:“公主请轻些进来,殿下得了头疼病,在睡着。”
闻风静卧在陈弜漪怀中,她搔它头顶的毛,从殿外向里,到了屈瑶的寝房中,太阳正斜照进来,那床帐背后是起伏正缓的呼吸。
“皇嫂。”陈弜漪很轻地唤她。
屈瑶立即伸了手来,将床帐掀开,她比往日更瘦削虚弱些,一室立即上去,将帐子挂起,又帮屈瑶寻得一个舒适的动作倚靠着。
“你这几日去了何处?都不见你来。”屈瑶问她。
陈弜漪将猫放去屈瑶身前,她道:“文学、经学、礼乐、骑射;我要被装满,憋成个傻瓜了。”
“你只顾着贪耍,又偷了人家的猫。”屈瑶笑道。
“学了那些也无用,我在宫中不愁吃穿,什么都不愁。”陈弜漪皱起清秀的眉头,她坐去床边,说道。
屈瑶伸手接猫,又将公主跑乱的前襟整好了,她面目严肃起来,说:“切勿有坐享其成的念头,你尚年幼,你的兄长能护你,太后能尽力成全你,可今后该如何,若是这皇权有了变数,你该去何处,你被陛下赐了婚又不愿,你又该如何?想没想过?”
陈弼勚扬起那张秀丽的小脸,摇了摇头,说:“我不知。”
“你得有自己的志向啊,你要早做打算,不能被他人困住,你要知道,权力在旁,情是不值一提的。”
屈瑶的唇边泛白,她再倚靠得更端正,叹着气,说:“别成皇嫂这样的人,别被他人束缚着逃不脱。”
“可是,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做皇后呢?”
陈弜漪在后宫中被虚假的安稳浸泡惯了,她又未深思过,因此无法换个位置去想屈瑶的话,她也伸手去逗猫,看着屈瑶含泪的眼睛,就掏出了身上的手绢,给她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