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弼勚上前去,颜修也上前去,两个人在仲晴明面前站着。
陈弼勚问他:“仲公子,记不记得我们?许久未见了,你怎么……”
仲晴明不说话,他把头埋得更低,头发罩下去,他抱紧了一旁随从的胳膊,直发着抖。
仆人代他答话:“具体的原因没人清楚,只知道婚约未成,后来,就慢慢地病了。”
颜修忙说:“我们原来熟识的,我是大夫,若是方便,我现在想给他瞧瞧病,看看还能不能治。”
“自然,若是熟识,二位随我们去府上坐吧。”
于是,去陈弽勋府上的事只能延迟,去了仲府,只有仲晴明的母亲在,颜修为仲晴明瞧了病,又留了方子。
该回去了,行走百米,陈弼勚一句话未说,颜修也是。
出了巷子,到坊间的大路上,颜修开了扇子遮阳,他道:“他的病的确不轻了。”
“没想过他会变成这样。”陈弼勚心酸到皱眉,他眼睛泛红,几乎快落泪了。
曾经,谁都那般风光,仲晴明是最潇洒的一个,少年恣意,有诗有酒,如今,却成了颓废疯癫的一个。
颜修说:“设想谁落魄,也不会想到仲晴明变成这样。我那时在赫王府,对别的事一概不知,你说说,赵喙为何要救他?”
“我也不清楚。”
“不知我的方子是不是有效的,若是不见效,我便带他回春麒山一次,找我师父。”
“好。”
“一切都变了,泱京永远不会是那时候的泱京了。”颜修叹气道。
这些话说完,又是沉默,颜修知道,仲晴明曾经是个好部下,因此,便明了陈弼勚此刻的伤感。
其实颜修也伤感。为了谁呢?为了仲晴明,为死去的赵喙,为了曾经时常热闹的桃慵馆,为了太医署……
为了丢掉的旧日子。
路上太阳很大,人像是进了一锅滚热的水,颜修朝前看,泪在眼前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
[本回未完]
第74章 第三十回 [贰]
一早,人未清醒时,天色就有焕亮的打算,床帐换了薄的,细纱打褶,里头衬了绸子,陈弼勚用晨腔说什么笑话,还未说毕,就惹得颜修抿了嘴,埋在被子下头,笑得全身发抖。
陈弼勚未穿寝衣,他将帐子打开个缝隙,便知晓这是个热烈的晴天,即便太阳还没全部升起来,可屋子里早已染上了晴天特有的晨光。
陈弼勚问:“你真的不信会有人请我赴宴?”
“请你做什么?”颜修掀开被子的一角,把脸露出来,他散着头发,其中几缕打在脸上,可颜修全然不顾,也不坐起来,就那么懒怠地躺着。
陈弼勚笑得神秘而自得,他侧过身,找个舒服的姿势躺,挑了挑眉梢,道:“你等着吧,我现在说了你也不信。”
他总不会把天生的稚气丢弃的,即便如今更像个大人,可轻松时,仍旧像从前那样子,他用干燥的指尖挑开附着在颜修颊边的头发。
颜修眼底生了血丝,眼皮堪堪撑开,他的寝衣倒是穿着,是件绸子的,但前襟都未系好,只是套在身上。薄被的里料,在颜修的心口处蹭,感觉有些凉。
“又唬我。”颜修居然再次困起来,于是没了陪他玩笑的心思,他眯上眼,抬手,用掌心拍了拍陈弼勚的脸颊。
劝:“还早啊,我要再睡一下,你放心去做你的事,不要等我。”
话毕,颜修就背过身去了,他睡的时候要躺得很好,也不会有许多奇怪的表情。谁知,颜修的呼吸再吐出去的时候,陈弼勚就黏过来,从身后抱着他。
陈弼勚说:“那我也睡。”
睡觉的原因也不明,陈弼勚原来是那种时常早起的人,如今,倒变得极其随意,但并非是过分顽劣、不思进取,该读书时还是读书,该练剑时还是练剑,并且要挑专门的时间,写诗作画。
这一觉再醒来,太阳已经悬在了天壁上,颜修换了衣裳,有丫鬟来帮着梳头,她咧了嘴笑,几乎垫脚跑进来,喊了很响的一声:“公子。”
颜修原本未看镜子,他抬了头,便看见自己身边站着圆脸可爱的人,他应她:“莫瑕……”
莫瑕长得还是原样,甚至穿衣的式样都未改变,她伸手拿了梳子来,说:“原本能早些见你的,可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只得停工歇着,在房中听他们说你回来了,便催促着自己快些痊愈。”
她倒是个惊喜,总算在众多的变数中叫颜修高兴了一下,陈弼勚穿好衣裳出来了,他打量莫瑕几眼,讶异地问:“你怎么在?”
“陈公子。”
如何说,陈弼勚也是地位极高的人,莫瑕收起几分笑,恭敬地行礼给他。
“免礼吧,今后不用了,我长住在此。”
莫瑕应答着他,转了身,帮颜修梳头发,陈弼勚洗脸漱口后,出了房门。这里倒是熟悉处,是侧院中的二层红窗小楼,门前悬挂“寒江”二字。
陈弼勚又去逗颜修养在阴凉处的鸟了。
早膳好了,陈弼勚就回房去用,他搅着碗内的清粥,说:“若是行,就再买些黄鹂、燕雀、蓝歌鸽,再掘几个浅池子出来,养鱼,这里的池子没好看的。”
吃的还在上,都拿来摆在圆桌上,莫瑕给颜修盛来半碗甜酒蛋羹。
颜修低头吃了半口,脸上一丝笑也没有,他抬起眼看着陈弼勚,说:“整个桃慵馆都没沧华园的一景大,你多想想,还要什么。”
“要建一处高楼,再带两个阁子,环阁漫步,移步换景。”
这的确是专程说来气颜修的顽皮话了,陈弼勚尽力收住嘴角上的笑,他吃了两口粥,佯装叹气,说:“居然真的不理我。”
颜修问:“是不是觉得没劲?”
陈弼勚答:“是。”
他的眼神正和颜修的对上,过了一阵,陈弼勚低下头,再吃了一口粥。
室内正静寂时,外头来了个家仆,他道:“二位公子,崇城来人递了信。”
“给我吧。”陈弼勚说。
莫瑕将信接下了,递了过来,便出去了,陈弼勚得意地看着颜修,说:“看吧,请我的来了。”
陈弼勚近日总在造些猜不透的玄虚,他拆了信,里头是黄纸黑字,上书:送呈,贤弟流怨启,谨定于五月初三夜,设宴席于崇城千止阁,因黔岭驱敌战胜,作庆贺之意,恭请流怨携伴参与。
落款是个图章,上头未有一处文字,陈弼勚看了,便知此书可信。
他又递去颜修手边,说:“你瞧瞧,你也要去。”
“千止阁……”三个字,颜修均未用很大的声音,他的表情严肃起来了,抬眼看着陈弼勚,问:“何人能设宴在千止阁?”
“如今圣上。”陈弼勚轻笑着答道。
颜修需要更深入地去想了,他的确知道陈弼勚给陈弢劭写信,要来了宅子,但那尚且能想成一种宽恕、一种照顾,而众多的事情合在一起想,陈弢劭的立场愈发成迷。
颜修问:“他到底是不是恨你?”
“如果恨我,自然不会给我此处宜居的府邸。”
颜修再思虑一阵,说:“我近日越来越觉得奇怪,那年那日在千止阁,他公然发怒,后来又背信弃义,攻城,迫使你禅位,可从另一处想,他夺位,致使陈弥勫的所为竹篮打水,让民众信任服从,解决了瑶台变乱之事……而你,居然自在出入黔岭大牢,如今又能安稳在此。”
陈弼勚坐在桌旁,拇指撑着颊侧,不喜不怒。
颜修压低了声音,他的眼睛睁圆了,因为紧张,于是手攥成了空拳。
颜修缓声说:“我猜,从那时千止阁一事起,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
陈弼勚提神吸气,并未及时地应答,但嘴角处的笑越来越明朗,他仰头,将半杯茶饮尽,这才说:“回泱京之后,我就未有太多伪装与防备,我原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
颜修道:“我是猜想过几次,但都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陈弼勚的确精明,他再次撑着脸,说:“虽说我在乱事里抽身而退,但本意还是为了救天下,而非救我。”
“你就……这么信他?”
自然,陈弼勚知道颜修所说的“他”就是陈弢劭。
“那时,民愤挤压,若是他未佯装背叛,恐怕也不能帮我想出更好的法子,再说,人总要信点什么的。”
“我懂了。”
颜修伸手,将手心抚在陈弼勚脸上。看着陈弼勚,颜修的目光柔和起来,那里面是喜爱、深情、钦佩,是一种道不明的触动。
颜修吃好了,起身、漱嘴,陈弼勚就也随他起来,颜修上前抱着陈弼勚,接着又吻他。
后来,含着泪,低声地说:“以后要活得愉快些。”
“知道。”陈弼勚点头应答。
天早就大亮了,这时吃早饭,已经算是迟的,从窗的空隙漏进来的光,又向外移动,过不了多久,就该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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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千止阁的宴席早在备着,无人会管陈弜漪,因此顽皮的她连晚膳都未用,她穿了深蓝下裙,上头暗红的小衫,将珠花去了,耳坠与颈链也解下,在镜子前头思来想去。
终究,留了个简单的芍药绿叶钗在头上。
她小声地,询问一旁的女侍:“喂没喂我的小狗?”
“喂了,公主,你要不要去看看?”
“那就好,我不去看,我兄长来看我,我得去一趟沧华园,你别跟着了,我很快就回来。”谎话说在嘴上,倒是丝毫不紧张的,陈弜漪特地穿得轻便,身上也未有什么繁重的饰物。
方便夜行,也方便躲避,方便逃跑。
可实在来说,真的要逃跑的倒不是陈弜漪,只是她的热心肠叫她迫近这场无形的纠葛,她知道,纷争也会到来的。
但陈弜漪不怕。
她带了包袱,那里头包着个匣子,里面装珍玉、珠宝、金子,还有些从月阔宫搜来的银票。
月初,月亮似个银制的细钩子,挂在灰蓝色的云上。
陈弜漪与城门处的守卫说:“我是静澜公主,崇城之内,无人管得了我,你们该知道吧。”
守卫说:“听说过静澜公主。”
都是受了训的精兵强将,脑子也聪慧,陈弜漪垫着脚气势汹汹,往他们脸上瞧时,他们察言观色,就了然了她的身份。
原本想好的各色谋略,最终只用去半个,陈弜漪一手捂好了包袱,一手打着灯笼,她出了崇城,便快步地奔走,她再过了两条长巷,在坊外的一处荒地旁,见到了容桑。
“我前日出宫时已经找好了马车和赶车的,人是可靠的,一会儿出发,其他的不用担忧,她会带你南下,去建亭。”
容桑眨着眼,轻声地问:“若是他不认我怎么办?若是他不认我,我是不是该回来?”
“不会不认你的,再说,你除了走,还能怎么办?我想了很久,那归荣王和王妃之间暗流汹涌,如今,荣王妃又知道你的一切,你怎么能保证她永远护着你?你要逃离他们,过得更简单些。”
陈弜漪将包袱塞入容桑怀里,娇生惯养如她,却仍然会觉得容桑太过脆弱,可是,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容桑穿得素净,头上有睡莲步摇,她弯下腿,跪在了灯笼前面的光圈里,说:“静澜公主,那日在宫里,若不是你命人相救,我大概早已经死了,再谢过你。”
“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即便我们不熟悉,也是要救的。”
有些时候,陈弜漪的处事说话都和旁人不同,她未经历基本的成长,却在那场变乱里得到了独特的一种力,她能一人从建亭回来,能闯宫门,那自然也能救容桑的性命,并且,再帮她一次。
不远处有马奔声了,细听,便知道也有行车声,陈弜漪和容桑转头,只见,一个亮点颠簸抖动着,愈来愈近了。
赶车的响起很亮的一嗓子,说:“来了,二位姑娘,咱们抓紧时间走了。”
“上车吧,快上车吧。”陈弜漪抓着容桑的手,一瞬间,像是能感受到很淡的亲近感,毕竟,她们的身体里有一半相同的血肉。
容桑的泪掉下来,落在了陈弜漪的手背上。
“画带了吗?”陈弜漪忙问。
容桑答她:“带了,我把画偷出来了,就在我的包袱里。”
陈弜漪深吸一口气,说:“拜托你,你替我照顾他们吧,你才是亲妹妹,我那时总是冲撞,说了叫他们伤心的话,不招呼一声就走了。”
“我知道,但他们一定不会怪你的,听你所说,就知道兄长和嫂嫂都是好人。”
“对。”
容桑去掉了在荣王府中繁琐艳丽的打扮,但她身上,有着尚未淡去的脂粉气味,她温柔、内敛,又有隐藏很深的、属于她的灵动。
此一别,或许不会再见了,陈弜漪看着远去的车的影子,她哭起来,泪挂在下巴上。
她爱泱京,留恋崇城,可建亭总在回忆里安稳地躲着,那里湿暖,有许多花,以及叫不上名字的树,那里的风很薄。
建亭下雨了吗,有人流汗了吗,先生还记不记得弜漪呢?
或许,屈瑶也在想着,生个她和陈弛勤的孩子了。
而此时的崇城,未到盛夏,刚刚入夜。
崇城里的千止阁中,宴庆即将开始了。
[本回完]
下回说
千止阁详解暗中计
拂醉崖长思世间情
第75章 第卅一回 [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