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江遂为什么这么执着,一件事从江遂的嘴里出现两次,那就说明他很看重这件事,卫峋很想知道,他想离开的话,理由是什么,而他离开以后,又想去做什么,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江遂想要的另一种生活里,还会不会有他的存在。
大概是夜晚人心静,卫峋的心情也出奇的冷静,他耐心等着江遂的答案,而江遂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最后,他极轻的发出声音:“……我不知道。”
一瞬间,心脏变得空落落的,他真的不知道。
卫峋说的对啊,每个人都有想拥有的东西、想做的事情,这些过去他也有,然而后来,他丧失了很多东西,人生被措手不及的打乱,他想重新规划,却不知从何开始。
他对何云州说,辞官之后他想游山玩水,但那就是他想要的人生吗?
好像并不是,只是很多文人墨客都向往那样的生活,所以他脱口而出了,仔细想想的话,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走太多路的人,他更喜欢安逸的生活,安逸、惬心、且平凡。
他想过很长时间,应该怎么辞官,却几乎没怎么想过,辞官以后他要做什么。
人活着,总是需要一些意义的,哪怕砍柴的樵夫,他们砍下的柴,都能化作一笼袅袅升起的炊烟,填饱各家各户的肚子,成为生机的力量。而他离开朝堂之后,他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江遂的神情有些无助,又有些寂然,就像是迷失了方向、站在路中间不知家在何方的孩子,卫峋看着他这个模样,心脏竟然有些抽疼,虽然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觉。
没有去安慰江遂,或是问他别的问题,卫峋抿了抿唇,说起自己来:“朕知道朕以后想做什么。”
“朕要做明君,做仁君,做天下百姓衷心爱戴的好皇帝,从生到死,一天不落。”
“可阿遂知道,朕为什么会想做这些吗?”
每个皇帝都应该想做这些,这有什么好问的,江遂心中想的十分理所当然,仿佛历史上的每一任皇帝,都跟他想法一致似的。
江遂刚想这么说,他又后知后觉的想到,卫峋能这么问他,答案必然就不是他想到的这一种,随后,他又想起了劣迹斑斑的老皇帝,很明显,这位就是不以明君仁君为目标的反面教材,迟疑了一瞬,他顺着卫峋的话说:“不知道,请陛下解惑。”
卫峋的回答很短:“因为阿遂是这样教朕的。”
江遂的神情变了变。
卫峋缓缓说道:“从朕六岁起,阿遂就对朕讲述什么叫做仁义道德,教朕如何做一个可以保护自己、还能保护别人的君子,十岁,朕登基,阿遂又开始教朕如何做一个以君子自持的皇帝,杀伐不能舍、牺牲无法阻,纵然一辈子都要听到旁人的哭声和咒骂,只要大部分人能过上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的普通日子,朕就算是合格了。”
“好皇帝说来轻松,它却一点都不好当,朕要学好多东西,驾驭好多臣子,他们中有的是忠臣,有的是佞臣,他们每一个都拿着不同的事项来求朕定夺,而朕必须做出正确的决定,不然一个不慎,等待朕的就是千古骂名。”
江遂安静听着,他没说话,卫峋也看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
叹了口气,他继续说道:“但朕还在继续努力,向着阿遂教导的方向而去。阿遂,你好像忘了,这是你为朕选的路。”
江遂一直沉默的神情突然变化,他抬起眼睛,无声的望着卫峋。
卫峋没有退让,他左边的胳膊放在棋盘上,身子前倾,两人的距离顿时拉近了不少,他和江遂对视,眉头轻轻皱起,眸中装满了不解,“朕那么努力,那么听你的话,不论这条路的前方有多少荆棘和障碍,朕都愿意继续走下去,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阿遂你——却想退后了?”
江遂的呼吸有些不稳,他睫毛轻颤,眼睛本能般的转向旁边,过了好一会儿,感觉情绪有些稳定了,他才重新看向卫峋,不答反问:“你是在说,我做错了吗?”
送卫峋登上帝位,这是江遂和别人联手做的事,那时候卫峋才十岁,他没有选择的权利,江遂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都在颤,他怕卫峋给出肯定的回答,如果卫峋怨他……
卫峋眉头更皱,“朕不是这个意思。”
江遂的语气竟然有些咄咄逼人,“那你是什么意思?”
卫峋愣了愣,他好像被江遂突然强势起来的模样吓到了,看到他的表情,江遂身体一僵,他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不管这个对话的走向是什么,他都不想再听了,双手推向石桌,江遂想要起身离开,看到他的动作,卫峋的身体比大脑更快,他伸出手,抓住了江遂的胳膊。
江遂站着,而卫峋坐着,江遂看向自己被桎梏住的胳膊,而卫峋就趁这个时候,快速说道:“朕不怕吃苦,更不怕前路的艰难险阻,当皇帝也好,庶人也罢,朕都无所谓,朕只是怕——”
说到一半,卫峋的声音突然停了,江遂俯视着他,没有离开,“只是怕什么?”
隔着布料,卫峋仍然能感觉到江遂身上的温度,他仰着头,手指却下意识的收紧,如同一条细蛇,缠紧了就不再放开。
江遂自然也感知到了那种仿佛紧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力度和执着,他心中有些异样,正好在这时候,卫峋骤然松开手,垂下头,放弃一般的开口:“只是怕我拼上一辈子的时间也要完成的事,在你眼中,与你并无关系。最终你还是会离我而去,徒留我一人,又回到曾经那种孤寂又寒凉的日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江遂:你不对劲
国师:比基尼在穿了在穿了
*
昨天看直播到凌晨两点,今天还上早课,太难了,说好的补更我要分期付款了,首日不付款,接下来分两期免息
剧情有条不紊的进行中,你们可以猜猜江遂在发现皇帝喜欢他以后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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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
短暂的安静过后, 卫峋的声音重新响起在空气中。
“阿遂,朕不想你离开。”
以前再怎么闹别扭,那都是暗地里的, 不论卫峋还是江遂, 他们都没把自己的想法摆到明面上来, 如今卫峋主动扯下了二人之间粉饰太平用的遮羞布, 他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江遂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将一切开诚布公, 与他交谈。
甚至, 江遂看他的眼神还有点奇怪。
江遂正在走神, 刚刚卫峋说的那句话, 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听过一句类似的。
酿善对他说,不想让他去和亲,而卫峋对他说, 不想让他离开。
卫峋还在等着江遂的回答, 江遂沉默一会儿, 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
他收拢起在夜里暴露太久、已经开始发凉的指尖, 酝酿了一段时间, 才说道:“高处不胜寒, 地位越高的人, 越能体会到何为孤单, 你应该学会习惯。”
卫峋拧眉, 这根本不算是一个明确的回答,他勉强耐下性子,让自己顺着江遂的话说:“朕知道, 但,就不能有例外么?”
“旁人需要习惯,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便是孤单前行,而朕和他们不一样,朕有你的陪伴。如同暗夜登上雪峰,手中执着火光,就算身处极寒苦地、冰封千里,只要悉心呵护,手中的火种就不会灭,纵然风刀霜剑、路途遥远,心却还是暖的。”
江遂觉得这场对话的走向有些诡异,虽然单拆出来,每句话都没问题,然而卫峋用的比喻里,比喻的人是他自己,冰天雪地中的一点暖意什么的……
听起来也太肉麻了。
江遂不认同卫峋的想法,他摇了摇头,“我说过了,我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陛下不该想着时时刻刻倚靠我。”
卫峋心里深吸一口气,“朕不是要倚靠你,是要和你共治这天下。”
既然高处不胜寒,朕又无法下去,那你就上来啊!上来陪朕,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卫峋真想把这句话吼出来,然而不行,他要是现在说了这句话,江遂明天就能跪地请命告老还乡。
江遂以为卫峋是锅里的青蛙,殊不知他早就被卫峋也煮在锅中了。
……
最近卫峋的惊人之语有点多,连抛下这个词他都用过,如今听到这句不符合规矩的共治天下,江遂竟然十分淡定,甚至还能淡定的拒绝卫峋:“陛下慎言,江山属于陛下,天下人、天下事,都是陛下的一家之物,只对陛下俯首称臣。”
油盐不进,说的就是江遂。
卫峋都要被气笑了,不论他怎么示好,江遂就是不松口,历朝历代哪里出现过这种情况,皇帝求着摄政王留下,求着摄政王管理国家。
坐直了身子,卫峋放缓了神情,他不错眼珠的望着江遂,“天下人,包括你吗?”
江遂轻眨了一下眼睛,“自然。”
“那朕的命令,你听还是不听?”
江遂极淡的笑了笑,“自然是要听的。”
卫峋张口,还要继续说话,江遂却再次开口,截断了他接下来的未尽之语,“但,陛下不要忘了,帝王术第一课,天下万物皆归帝王所有,只有人心例外。”
江遂的性格非常平和,他很少会说带有个人情绪的话,对卫峋的教导也都是从道理出发,然而这一句,却有几分威胁的含义。
虽然这威胁在别人眼里什么都不是,但在卫峋这里,它是他的克星。
卫峋的眸子黑漆漆的,“不错,但世人常道,人心易变。”
江遂点了点头,神情自然道:“这四个字是分情况而论的,有些会变,有些却不会。”
卫峋意味不明的扯起嘴角,“那阿遂一定认为,自己是不会变的那一类了。”
江遂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卫峋的语气好像是在反讽,他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问:“难道不是?”
卫峋皮笑肉不笑道:“幼年时,朕与阿遂相依为命,阿遂视朕为幼弟,对朕多加照拂,经常与朕推心置腹,如今朕和阿遂都长大了,朕也有了照拂阿遂的能力,可是不管朕说什么、做什么,在阿遂眼中,更重要的永远都是规矩。阿遂说这就是君臣,这些隔阂早晚都会产生,可朕不这么认为,因为朕从来不把阿遂单纯的当做臣子。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朕在阿遂心里,已经变成了单纯的皇帝。”
江遂神情一愣。
卫峋眸色微凉,像是和漫天黑夜融为了一体,“阿遂说的不错,隔阂早晚都会产生,只是朕没想到,原来这隔阂,是阿遂亲自放置在你我中间的。”
江遂怔怔的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因为他没法反驳。
卫峋说的是事实,一直都是他,单方面的强调君臣之别,也是他不断的把卫峋推向更高、同时离自己更远的位置,这些在做梦之前就有蛛丝马迹,只是做梦以后,江遂的行为更明显了。
一场梦让江遂深埋心底的警惕浮出水面,他为自己垒起一堵看似安全的墙壁,隔绝了尚且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危险,也隔绝了那个用真心待他的皇帝。
一直以来,江遂的思绪都沉浸在“假如梦中的未来发生了、他要怎么办”,但他没想过,假如梦中的未来没有发生,他又该怎么办。
人心都是肉长的,卫峋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据下,终于寒心。本来如今朝堂上的稳定,就是来自于皇帝和摄政王情谊深厚,可这些情谊若是没有了,信任也会紧跟着消失,到时候,和平的局面就会打破,而他和卫峋,就会照应历史,走到过去每一对皇帝和摄政王的结局。
就算没有沦落到众叛亲离、受刑而死,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是了。
江遂感觉自己像是伫立在狂风骤雨之下、海面上的一叶扁舟,前后无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应对书中未来会发生的做法有无数种,应对书中未来不会发生的做法却只有一种,那就是,重拾对卫峋的信任,像卫峋一直以来请求他的那样,留下来,继续做他的臣子、他的恩师、他的好友。
然而,江遂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了。
打碎的镜子不可能完美复原,就算重新粘起,裂缝仍然在,他对卫峋的信任,就像是碎成几块的镜面,已经没有修复的可能。
隔了好久,卫峋终于听到江遂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太轻,仿佛要随风而去一般。
“……对不起。”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