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便为何?自是辛襄。
那天下最有权势的一对父子,有天底下最微妙复杂的关系,帝王说不上是出于歉疚还是忌惮,略想了一下,便同意放她出宫。
神京一路向北,二百五里外便是山隘径口的天险,西旻撩开车帘,极目去眺望那澄湛蓝湛的北方的天空。
北方的秋草此时应该黄了,牧民该打肥羊了,谷源河也快结冰了,她在神京困了一年有余,终于,终于出了这牢笼了,终于,要回家了……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对里面还没有成型的孩子说:“崽,跟着阿娘去见见北地罢。”
她那个不算富饶却狂野强悍的家乡,闾丘家唯一的血脉,回来了。
天衍十五年,以天衍帝宾天为始,至天衍二十三年,昭帝夺位为止,后世称为五王之乱世,常用“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代指当时五位生前成就、威望震铄四海的王侯。
“青”者,天衍炀帝辛涧;
“黄”者,北境女帝西旻;
“赤”者,高辛帝子辛鸾;
“白”者,西南武烈邹吾;
“黑”者,南君申睦墨麒麟。
此五人者,生前影响几乎堪比帝王,一浮一沉皆是牵动天下,在后世,民间流传着他们各式版本的传说,人们遥想着他们绝代的风华,议论着他们震铄古今的功业,谈论着他们耐人寻味的私情,戏说着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争斗。
天衍十六年,这是天衍炀帝辛涧大获全胜的一年。
帝子辛鸾妄杀南君申睦于巨灵宫内,炀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未废多少兵卒便擒得含章太子、平定南境,紧接着,高辛帝子贬斥、西南武烈驱逐,天衍十六年王朝交替之乱局由此平定,随后,天衍废封地为郡邑,绞缠数年的新政一举推进,立东、南、北郡邑共二十四处,中君丹口孔雀主动请辞中君之位,将封地一分为三,响应新政……
至此,炀帝朝格局,焕然一新。
军政钱财,辛涧纵揽天下入他怀中,达到他此生功业与威望的最巅峰。
东朝秋日,九月二十七,就在神京百姓议论着今年演武是否循去年旧例之时,章华太子妃闾丘西旻意外妊娠,于清凉殿请求归西境安胎,炀帝允诺,七日后许她回乡,可一生算无遗策的辛涧怎能知道,两代帝王的火种,就在他这一念之间,无声无息地,朝着北方播撒出去……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远方有童稚的歌唱,远方有鼓角争鸣,年轻的一代正隐身暗处,默默地积蓄力量,躬身等待着,下一轮天下的争夺。
第五卷 ·风萧萧兮易水寒。完。
第七卷·坐断西南战未休
第200章 布局(1)
“中行沂求娶红窃脂?”
西旻披着厚重的貂裘,将手中三个月前的消息捏在手心,然后背过身去撑住后腰。她已近临盆,硕大的肚子膨胀地突在娇小的身躯前,需要双手撑着腰才能平稳地走路。
按照北方古老的纪年,今年被称为冰年,从去岁十一月始,风灾、雹灾、霜雪灾便齐齐降临,漫长的冬天,奇寒无比。公羊家与颛顼家的牧民,在十月末就带着牲口避入了北都,在内城的城墙下搭起一座又一座的简易的帐篷,许多夏日怀上的孩子,被母亲亲手在腹中打掉,化成一滩血肉流出母体。
十一月的某天,西旻就站在北都最高的城楼上,远眺北方苍黄平缓的草坡。五百年强风和积雪的重压,这里没有孤峭挺拔的树木枝丫,只能看到一片荒原上那一座荒废的古祭台,在厚雪和风暴剥蚀腐朽后颓圮的身影。连月阴云不开,那是唯一转晴的上午,西旻站在城楼上,好像整个北境都清爽地绽放在她的眼前,可是很快,逆着谷源河来的西部气流雾气,与沿着朔北河支流的白溪的雾气瞬息间朔北的草原上汇合,宛如两条巨大狂龙相撞,扭曲旋舞,带着积攒千年的水汽轰然聚合,瞬间遮天蔽日,炸开一朵巨大风暴!
宛如末日一样。
北都里松软的干草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快速地消耗,水池子也快干涸了,西旻听到宫里不安的老人在偷偷议论,说是二十三年前蚩戎南下也是遭遇了冰年,一场恶劣的气候足以颠覆一整个王朝,再英明的君主也无法阻挡。
西旻捧着她巨大的肚子扔在慢慢地走着。
她已经换成了北境的传统服装,头上盘着一半的发结,发顶别着一弯新月形的小银梳,厚重的貂裘下,是她明黄色的莎车丝绸对裙,明亮的火光照应下,丝绸泛出马奶一般的明丽光泽,而她的手上、腕上、颈上,是形状特异的铜银耳环、戒指、项链与手镯,每走一步,铜银便撞出养尊处优的叮咚声来。
她身边的人是乞戈尔家的哈灵斯,北地的二线贵族,小时候曾养在闾丘家的帐篷里,是西旻最亲近的手帕交。显然,哈灵斯还未嫁人,头上还梳着很多的小辫,辫稍系着铃铛散开着,一袭及膝的翠绿马面裙,脚上踩着麂子皮的长靴,还是明艳艳的少女装扮。
哈灵斯也不扶着西旻,就只是在她身边陪着走,蹦蹦跳跳地接住西旻的话,“中行沂能留意到红窃脂,说来还是因为飞将军之事,西南出关之路被卡主,红窃脂整日瞅着那五个杀人凶手在自家门前,就总气不顺,听说那个什么什么侯官邸后面的李子林都让红窃脂一把火烧了,差点燎到睡觉的王喜,五个侯一起去辛鸾那里讨说法,辛鸾问他们要证据,你来我去的就搅得人尽皆知,中境不是分了三个郡邑嘛,那个内史郡的郡尉就相中了红窃脂,说平生最爱爱憎分明、果敢泼辣的女子,便要求娶,不过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喜欢呢,这中行沂之前娶过妻,听说是个足不出户的闺中女子,难产死了,保不齐这次就是他就说胡话要向陈留王献媚。”
中境分三郡邑,内史郡、三川郡、砀郡,照比被拆得稀碎的北境、东境、南境,可以算得是地广物丰。
西旻一步步往前走,“也未见得,中行沂此人原在中境一直掌财政,算有半副商人习性,他如今治郡更临靠西南与西境,从地缘上跟邻居走动一下,通个往来,并不奇怪。”
哈灵斯撇了撇嘴:“那也不必成亲啊。”
西旻没有接她的话,又问:“那陈留王呢?他在做什么?”
哈灵斯:“这倒是没听说什么大事,总之就是安分守己啊,刚入西南先安排自己手下人去各地处理陈年积案,他自己带着幕僚入住了原林氏国的公主府,然后就是日常处理民政罢。”
“没修武备?”
“探子说没有,说陈留王可安分,既没有提高赋税也没有大批冶炼兵器,更没有招募兵士,到西南就收拾自家城池,搞民治,养民生,一副要长住的模样……”哈灵斯忽地轻喊了一声,“对,西南没有事情,南境倒是有事情,去岁渝城不是遭了瘟疫嘛,渝城郡现在缓过来了,百姓自发要为陈留王立像,结果被他们的郡尉硬是砸了,说不许给陈留王立碑立像,还有就是南地百姓受不了新政,好多往西南逃,他们各地郡尉还为这事儿下了个禁令。”
西旻哭笑不得:“这些人的气量也真是小。”
说罢她摸摸肚子,十分怅然:“没什么新事啊,这天下……怎么就没有个人作个乱呢?”
“西旻殿下瞧您说的,去年连今年这大灾大乱的,大家都折腾得不轻,谁还打得动啊?十五天之后就是库力开大会了,咱们北境今年这么大的冰灾,就是宿敌不也准备放下砍刀了。”
西旻侧头:“公羊和颛顼他们不想打了?”
哈里斯:“神京来的那位齐大人有办法嘛,说大灾当前,要众志成城,还承诺了神京来的物资十五日便到,那大家就姑且坐下来握手咯。”
“十五日啊……”
“是啊,殿下,产婆说您就是那几日生产,这些事情劳神,你还是不要想了!”说着她开心地蹦过来,小心地在西旻面蹲下身,把脸颊贴在她硕大的肚皮上,有期待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万事还是等他落了地再说罢。”
西旻却垂头摸了摸她的发顶的小辫,“哈灵斯,去,给我寻个厚靴子和厚衣裳去。”
哈灵斯睁大了眼睛:“您现在要出门?外面可都黑了!”
西旻明艳地回以一笑,伸手拉她起来?:“不走远,就在宫门外的空地透透气,快别耽搁了,去替我准备……”
北方冬日的夜,从下午申时起便始转黑。
深长寒冷、足有七个时辰的夜,北人煎熬其中从来都是与亲朋一同围着火炉喝着烈酒驱寒,才能度过。
天衍十七年三月三日,那一夜的天,尤其地冷。风打透了西旻的靴子和大衣,她走在宫外的高台上,风大得有时脚抬得起,却放不下,黑暗里,她听着阴风怒号,看着十几个亮着灯在狂风中乱飞乱摆,放眼四顾,深黑的旷野只她一人,她没再撑着后腰,而是顶着冷风两手不断地摩挲肚子往下推移,感受着胎儿不断地自己腹中下坠,一声不吭,固执而沉默地往前走。
她没有睡,在寒冬里走了整整一夜,北都城高台纵长五楹,她凭着一口气绕着走了足有数百圈,走到风势转强再转弱,走到紫微星自东再向西,她尽量不让自己的肚子冷下来,双手用力地搓着肚皮,待到黎明初晓,她展望能看清朦胧的朔北平原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双腿间热了起来,那是羊水,流下的热流使得她要冻僵麻的两腿忽然间有了知觉……
知道自己要生了,西旻心头一喜,冷静地扶着墙走回到自己的寝宫,费力地甩开厚重的大氅,推醒了正打呼酣眠的哈灵斯。
“起来,帮我接个生再睡。”
明艳的黄色长裙上晕染出悚人的血迹,哈灵斯睡眼迷离地被她吓醒,张口就要去喊产婆,西旻却按住她,声音冷静得可怕,“叫什么?他的头已经顶出来了,你去接盆热水,拿些干净的布和尖刀就行。”说着懒得多说一样,搬动着笨重的腰身,躺进温暖的狐皮睡床上。
整个生产出奇地顺利。
什么哀嚎哭叫都没有,西旻咬着热手帕神志清楚,手掌从肚子上面配合哈灵斯下面。夏天怀孕的孩子没办法活过这个寒冬,嗑她第一个孩子,就这么健康地在风雪极寒中诞生了,体格健壮,不哭,闭着眼睛就会咧嘴笑。
西旻心情振奋,一点也不像刚生产过后的妇人,喘着气凑过去,用嘴唇吮掉那小生命脸上的血污,拇指按了按他的心脏,忽然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来:“哈灵斯,现在是什么时辰?”
哈灵斯回头去看铜钟,眼中流出泪来:“三月三日,卯时正中。”
“好,好,好……我替我儿记着这个时辰……”
西旻的脸上都是汗,妇人的发髻在她的两鬓间湿透,看起来好不狼狈,但是她眼中有光,蓬勃强悍得直刺人心。
西旻睁大光亮潮湿的眼睛,清楚地朝着哈灵斯下达命令:“不要声张,外面的人,谁也不要告诉。找个奶娘来,到十九日为止,紧闭宫门。”
·
三月十五日,由东境入西境的山隘径口-古源河一线西进走廊,在天衍十七年北方霜雪大灾中湮埋无踪,同时,东境运往北境的三批粮草辎重,也在这场北境的风雪中人马尽失。
三日后消息传来,库里戈大会上齐嵩当场失信,让本就脆弱的公羊-颛顼联盟瞬间分崩离析,一场恶劣的气候足以颠覆一整个王朝,再英明的君主也无法阻挡,何况区区一介总督?
彪悍的北境部族勃然大怒,再不顾齐嵩调停,在粮食与领地的争夺战中——
重启,内斗。
第201章 布局(2)
春四月。猛烈的严寒虚晃一招,在踏入四月天时黯然退场,百花犹犹豫豫地绽出花蕾,小心翼翼地去试探春光。
重叠深重的鸾乌殿内,兽金炭早早撤去,暗金蜜色的窗格支起,春光欲入,却染不进殿来,辛襄目不斜视,持刀轻快地削开封纸,将信展开——
那是太子妃的来信。
济楚美貌的少年与辛襄相距七步远,原本抱着木匣子无聊地倚榻而坐,听到一声刀削纸裁立刻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住太子殿下,面上带酸。
少年去岁九月初受宠,太子妃九月末离宫,他曾一度以为是自己抢了正宫风头,为此沾沾自喜、骄纵不已。可后来他发现,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虽相隔千里,但联络并不断绝,两人通信每月都有,频繁时甚至一月数封,洋洋洒洒,似乎怎么都说不完一般,太子殿下每每写回信也是郑重其事,长考许久。
少年心头发酸,十分不解。闾丘一门虽说出身极高,但如今业已落败,纵然有陛下亲自赐婚,可那不还是寻常权贵联姻的那一套?与相爱有什么相干?这太子妃明明也不和婉,与太子也不亲近,凭什么能得他如此交心,还有如此一丝不苟的尊重礼遇?
辛襄心中千万事,自然顾及不到这微不足道的少年的微不足道的腹诽,看罢家信,他卷起一折于火上焚烧,纸绢被火舌舔成寸寸灰烬,复被他按灭在钵盂中,随后坐定,铺纸,湮笔……
一双手在此时从后面攀了过来,不轻不重地帮他按起来脖颈肩膀,辛襄正心事重重,这般贴心适中的解乏他自然受用,便轻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少年的手背,表达赞许。
“是给太子妃殿下回信罢?”
少年一时忍不住面露欢喜,开口搭话,“太子妃是快要回返了嚒?北方苦寒,她归宁也太久了,是该回来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