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了吗?
缭乱的刀光下,辛鸾刹那间竟有解脱之感!
他没有恐惧,这短短半个时辰的奔逃已让他筋疲力竭,可能的背叛已经让他心胆俱寒,他恍惚地想,死了也好啊,还有爹爹在下面等他,一时间,他毫不犹豫、毫无留恋地就闭上了眼睛。
可下一秒,他于坚硬的怀抱中被人猛地推开!
辛鸾懵了。
那人用尽了全力,以一种不合常理的方式,猛地将他推出了惊山鸟的攻击,将生的希望推给了他!辛鸾刹那间不知涌起了什么感情,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乳瓜一样噗地一声摔砸进雪窝里,他疼得没有了知觉,只知道鼻子嘴巴一起流出稀稀的血来!
接近着,他听到一声惨叫!
辛鸾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冷静过,他奇异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一把脸,居然回头看!
·
想象中的惊山鸟并没有得手。
五人飞扑围拢的惊山鸟明明已经压下,下一刻却忽地四散而散,刚刚还赤手空拳的邹吾手持一剑,贯穿着一个刺客的上腹冲了出来。那把剑剑身足有三尺,被刺中的“惊山”从剑尖一直透穿到剑柄,饶是如此,他仍然急喷着血气,狂乱地舞着兵刃往邹吾的身上削!
辛鸾已经没有知觉了,也不知道逃跑,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邹吾一手抗住了那人的手腕,另一手攥着剑柄狠狠一拧,一鼓作气地将那人斩成了两半。
辛鸾听见一声惨嚎。
被裂尸的人的上下身体砰地落地,那上半身犹自不敢相信,还在雪地上痉挛蠕动,过了许久,才一个松劲儿终于放开了自己的兵刃,浓重的血腥气四散开来,辛鸾只见着那热气腾腾的半副身体,慢慢流出了鲜红带粉的肠子。
红的,白的,黑的,辛鸾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脑浆似乎也跟着轰地炸开来,一时几乎失去了神志!而其余十二个“惊山”对这血腥一幕视而不见,死去的位置立刻有人填上空缺,五人冲锋,三人靠后,剩余三人蹲守外圈,严密有序地将邹吾团团围住,封住了他所有的突围退路!
·
“殿下,站起来!”
可怕的攻击阵型在前,邹吾忽然说话了,他薄脆透明的剑身由白转红,剑柄到剑身底部嵌着一十八颗碧血丹心,古法的铸器规制,让他的兵刃不像凶器,倒像礼器,滴滴答答地在雪地里滴溅出一串串嫣红的痕迹!紧接着,他又说了一遍,“殿下,站起来!”
辛鸾懵了好一阵,他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对自己讲话,低头一看,发现他居然还坐在雪窝里,两腿弯曲着正剧烈的颤抖。他刚刚被吓狠了,这才知道自己根本也没有站起来!
惊山鸟反应过来,外圈的一人立刻退出了厮杀,疾奔着朝辛鸾过来!
“辛鸾!!!!”
骤然的,仿佛山林最深处的呼喊,邹吾迎击着“惊山”大声一喝,“站起来!拿好手里的刀!你叔叔教你死,你便真的要死吗?!”
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一句话了,死亡围拢的山间,邹吾的声音荡开肝胆俱裂的声响,一遍一遍,回声嘹亮!辛鸾的心口像是被谁猛捅了一刀,血直冲得心脏一阵紧缩!
惊山的围捕就在眼前,辛鸾于绝望中忽生出一股痛极恨极的疯劲儿来,他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腾地从雪中奋起,拿着卓吾的缅刀不要命地送了出去!那只“惊山”似乎对他颇有忌惮,只想生擒不想索命,见他发了狂一般过来,身形陡地飞起,从他头顶唰地掠过,如老鹰扑兔一般,猛地捉住了他的后颈!
紧接着,那人另一只手强硬地勒住了他,恐惧激得辛鸾浑身一缩,他不信自己这么轻易地就被擒了!他不会运刀,竟然本能地挺身扭动,张口去咬!可辛鸾入口的不是什么敌人的血肉,只是“惊山鸟”又脏又冷的锁甲,金属的味道顶进辛鸾的嘴里,他胃里紧跟着一阵痉挛翻涌,几乎欲呕!
·
“嘶!好凶的太子!”
那“惊山鸟”发出了人的桀桀怪笑,可辛鸾并没有听清他说的是“太子”还是“崽子”,他被狞笑着锁住了两手,夹在那人的腋下,只能发狠着蹬动双腿,撕咬挣扎!
可他的挣动无疑激怒了“惊山”,“惊山”狠狠地扇了他巴掌,残忍地顶住他的鼻头,捏着刀刃,直接用刀柄捅进了他的喉咙里!
辛鸾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感觉了,金属的刀把裹着肮脏的牛皮,一时间汗酸味儿酒臭味儿血腥味儿尿骚味儿混杂着,猛地冲进他的口腔!恶心的感觉自他嘴里猛地荡开,不知道那人是不是想憋死他,看他露出痛苦的神色居然更加兴奋的把刀把往他喉咙里塞!
“夜鸮——”
围歼邹吾的终于有人发话了,远远地命令道,“别玩他,打晕就是。”
那人的声音嘶哑粗糙,听起来像是钢铁刮过了裸露的岩石,可在辛鸾听来简直不啻天籁,夹着他的“夜鸮”终于悻悻地停下,不再折辱于他!
他转身,就在“夜鸮”打算打包带着辛鸾折返的时候,一声咆哮地虎吼扑到了他!小山一样金色的野兽身躯泰山压顶,辛鸾嘴里还插着刀柄,整个人被狠狠地甩开在雪道上,而“夜鸮”全无防备被被卓吾一口撕咬掉了手臂!
再看时,“夜鸮”已经倒在了血泊里!他那只刚刚擒着辛鸾的手直直地飞进了辛鸾的怀里,一泼血整个地涌起来在半空中溅出惨烈的血花!
辛鸾脑子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卓吾用虎爪撕碎了“夜鸮”的脸,随即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撕咬下了那人脸上的肉!
“夜鸮”根本就没有死,可卓吾已经毫不在意了,他疯狂地伏在那人的身上,听着那不似人声的惨叫,边咬,边嚼,边往下咽!
这一次,辛鸾真的呕出来了!
他的一张脸灰白灰白,一如山褶上激溅的脏雪!恶心的感觉从他的脚心自天灵盖猛地荡开,他吐出了那把肮脏的刀,开始撕心裂肺地干呕!
第26章 惊山(4)
“小卓……你再吃一口试试!”
邹吾受着群攻,本已经应接不暇,一瞥扫见这一幕也愤怒了,他接应着惊山鸟的攻击一边呵斥:“把东西吐出来!不许咽!”
金色的小老虎吃得意犹未尽,但听到吩咐也不敢违逆,悻悻地停止了撕咬。而那“夜鸮”此时让他已撕得不成人形,卓吾大发慈悲地用前爪抓住了他的天灵盖和下巴,一下子扭断了他的脖子,退开的同时,也化回了人形。
辛鸾惊悚地四顾,没有半丝被人保护了的侥幸。
远远的他看见胭脂倒在雪地里,不知什么时候它的脖子被划了一刀,血汩汩地流出来,温热地洇红了它身下厚厚的积雪。辛鸾有些绝望,卓吾一身披血,却似乎毫不在意,骄傲地对他说,“你看啊!我哥多厉害啊!”
少年人的脸孔是惊心动魄的英武漂亮,他矮小的个子,抱着肩膀,傲然地一如茹毛饮血的史前人,“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和’惊山鸟’交手呢,说得那么厉害,也不过尔尔嘛……我哥六岁就开始杀人,若不是你那个护卫绊脚,我们早出来了!”
卓吾似乎一点也没有想上去帮忙的意思。邹吾以一当十困在“惊山”的阵型之中,一身白衣,没有铠甲,全无防护,力斩了数人,此时他檀木牙白的飞肩束袖上仍然不见一处红痕负伤,尤其是他手中那把剑,好像是活的一样,红白变幻仿佛有魂灵在此间呼吸波动,它不与其他兵刃交接,可剑头轻吷,发出的,都是索命的声音!
惊山鸟已是独步天下的刺杀高手,可是他们在他面前,死得何止“惨烈”二字!下一霎,邹吾的剑尖又从“惊山鸟”的喉咙里穿过,血淋淋地从后颈爆出!
辛鸾捂着嘴,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搅。
“小卓。”
高手过招,一丝一毫的分心都会让人陷入险境。
邹吾冷冷地顾盼,踱步中提着声音对弟弟喊,“蒙住他的眼睛,别让他看!”
惊山鸟的阵型是瞬时变幻的。一片山坡旷野他们没了树枝的攀援借力,瞬息间,中侧的三人猛地架出一道人墙出来,伺机而动的外圈骤然踩住同伴的肩膀,在内圈退下的瞬间,闪电般地向邹吾跃起扑击!
黑夜奇袭,“惊山”的配合沉着而老练!
卓吾抱着手臂,还在谈笑的他,刹那间变了脸色。
只听得一声低鸣,冲击的“惊山鸟”之上而下,斩下的一刀与邹吾的剑狠狠相割!那人瞬间露出几分惊喜,一声短促的哨响轻啸发出,仿佛是一句“成了!”邹吾的剑招轻灵,剑身晶莹透亮,看起来也有鸿毛之轻,而这样的一把剑杀人迅捷,却不能与更锋利的刀刃相切,不然一见便似要崩口!
惊山鸟大吼了一声,居高临下的,双手握刀全力地推了出去!
辛鸾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卓吾也拾起地上的刀刃冲了过去,可就在此时,邹吾忽然灵巧地一甩一切,绝无可能地割开了惊山鸟的兵刃!
那动作太快了,快得鬼设神使,从容得宛如裁纸一般!
“小卓,听到没有!”
使剑的邹吾全然不以为傲,更未曾把弟弟的担心放在心上,只道:“蒙上他的眼睛,带他先走!”
卓吾喘着气,在哥哥的喝止声中,不甘心停住了脚步。
他满脸是血,粗重喘息着,英俊的一张脸仿佛恶鬼一般,他嘶吼道,“我才不走!哥!杀了他们!别跟他们客气!杀了他们!”
辛鸾是在这个时候拔腿而逃的。
他看不过去了,趁着卓吾没留意他,疯了一般跑到胭脂身边爬上它的背。他知道它活不成了,可是它还没有死,他抱着胭脂的脖子,绝望地只会喊四个字,“胭脂快跑,胭脂快跑!”
卓吾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不耐烦地呸出一口血来就要过来擒辛鸾,却忽听一声亮极高极的一声鸾鸟轻啸,自天边迅疾而来!
卓吾本能地去看声音方向,却见一只托着五彩大尾的鸟儿直接朝他扑下!
“什么东西?!”
辛鸾惊慌中回头,只见阻住卓吾的竟然是他养在鸾乌殿里的鸾鸟!
不知道是什么人将它从王庭的空中禁制里放了出来!大雪封路,它也竟然追到了这里!他心中大恸,而此时,胭脂一边口吐白沫,一边挣扎着撑起了蹄子,摇摇晃晃地带起他往前奔逃!
“哥,太子跑了!”
空中猛禽可搏鹰,就是鸾鸟拖延的这一息一刻,让胭脂站了起来!
辛鸾不会骑马,但是求生的本能让他抓紧了胭脂流血的脖子,马咴咴嘶鸣着,榨尽最后的一分马力要带着辛鸾逃出生天。山路荒僻缠绕,不知什么时候又起了雪,阴森的北风吹着树影幢幢。
鸾鸟紧紧地缀在胭脂的后面,它之后,紧紧咬着的,还有“惊山鸟”和卓吾!
辛鸾的齿间嘎吱作响,身后跗骨之蛆一般随着他“惊山鸟”喑哑的嘶喊,他在喊,“殿下等等,殿下,等等……”那声音尖啸喑哑,听起来像是有尖刀刮在骨头上,饶是辛鸾有心理准备,可脊背上还是滚过了一层一层的战栗。
紧接着,他听见鸾鸟一声长啸,随后是“惊山”狂怒的嘶吼!
辛鸾回头看去,只见鸾鸟两翼扑闪着,一口啄瞎了“惊山鸟”的半只眼睛!
卓吾脚力不济被远远的甩在身后,“惊山鸟”重伤,辛鸾莫名地喘息出一口气来,只是下一刻,胭脂忽地人立起来,辛鸾控制不了马儿,整个人被猛地掀下马背!胭脂这一路奔逃,此时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哀哀摔倒在地,奄奄一息,辛鸾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扑住它,心中一遍一遍地求着,别死,求你别死!胭脂眼底一片湿润,悲哀地看着他:她还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辛鸾这个时候撑起身体往后看,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悬崖边上!
胭脂走错了路,这是一块悬崖的空地,周围一处林木也没有,它是凭着最后的一点本能把他摔到地上,是想救他活命,而此时,它身材魁梧地倒在他面前,徒劳的,还想在临死前做他最后一道防身的路障。
“殿下……”
鸾鸟攻击只在一时,此时它迅速地回退,炸着翅膀落在死去的胭脂的骨头上,警戒地看着来人。
“惊山鸟”捂着自己的一只眼睛,此时已经不敢急速的逼近,却仍不死心,“殿下,别跑,某人是,接您的……”
山风在辛鸾耳边呼啸,“惊山鸟”本就凄哑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扭曲,辛鸾知道此时闪避已是枉然,只能强自镇定来听他说话。
“您知道某人是谁,是吧?去年,中元节,某人去过王庭,见过您……”
惊山鸟不善言辞,他的脸孔因为口拙而更显得狰狞可怕。辛鸾只有疯狂摇头:他不记得,他也记不得,赤炎暗部的述职每次都很多人,他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某人是赤炎的人,您不信赤炎,不信某人,倒是要信,两个身份不知的外人吗?”
“信你们,眼看着对他举起屠刀,他才信你们!”
很快,卓吾也疾风一样追上来了,他怒吼着,昏睡的苍山也为他震荡。
鸾鸟嘶叫着朝他示威,狂风中舞起翅膀在胭脂的身上上下翻跳,卓吾看着它一脸厌恶,远远地在另一侧,停住,停住后还由嫌不足,嫌恶地数落辛鸾,“那个扁毛畜生你能不能好好管管,能不能分个敌友再啄人?”
大雪如盐,烈风硕硕,三个人站在悬崖上,已成犄角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