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手摸了摸后背,摸到了坚硬的翅膀,他知道自己是化形了,但是此时他根本没有什么化形的喜悦。
一来他手臂和全身并没有披覆羽毛,想来是他根本就不到化形的时候,强行在生死之间催逼出来的,自己还根本没法好好的控制运用。
二来,他满脑子都是落崖前红窃脂刚刚的一番话……
她是真的要杀他!他就是要把他推下去的,趁着邹吾不在,她就要杀他!辛鸾心底一片冰凉的酸楚,想着要不是他今日还算走运化了一半形迹,他这条命今夜就交代在这山谷里了!任红窃脂红口白牙去扯谎,谁都再也找不到他了!
树林在山风中诡异地低鸣起来,仿佛是一种感应危险的本能,辛鸾没放任自己再细想下去,他撑起了身体,看了看身周的局面,就要爬下树去。
其实他没有想好要去哪,找邹吾他又无颜面,不找邹吾他又好委屈,他知道还是不找的好,还是不要拖累他的好,可是他只是有些遗憾,邹吾出去是要给他挑武器的,他还没来及看一眼,他送给他的小弩,他也没有带上,他还没来记得跟他道别,也没来得及跟他道谢,他什么都没来及做……
他琐琐碎碎地想起来就没完,不顾伤痛,扒着树干深深浅浅地就往下爬。
这棵救了他的巨树蓊蓊郁郁,依山势而生,树冠之大,树干之粗,看起来树龄竟似乎超过千年。辛鸾脚下是一个个崎岖不平的树疙瘩,而他刚刚摔得浑身酥麻,实在是经不住再摔一次了,抱着树干往下磨蹭的时候,渺小畏怯的就像只树干上的蝉。
慢就算了,可气的是,他的翅膀还总是捣乱挂住树枝,搞得他收又收不回去,动又动不了,只能任由它们在身后碍事。
超过七十龄的树木都会在地表生出板根,这棵巨树的板根更是一个楼台般高耸宽厚,辛鸾刚战战兢兢地两脚着地,还没坐在地上喘出一口气来,忽听得前方黑暗的密林里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声!
有什么不对了。
眼前一片黑暗,辛鸾看不清密林里的人群,但是那马蹄声很急,绝对不是路过,而是直逼着他的方向而来!
辛鸾口舌干燥,一颗心在拼命地狂跳。慌乱中,他四下逡巡,只见红槲身后是光秃秃的绝壁,底下的清泠渊似乎更深,而红槲身前是黑影幢幢、敌情未明的山林,月色此时隐没在金叶红槲的枝丫里,他什么都看不清,唯独的声音只有惊飞的夜鸟,前前后后都没有一个可以救援他的人!没有一样可以给他的掩护的东西!
辛鸾眼眶睁得发酸,心急火燎地绕树而行!
他没有办法了,只能求救这棵大树了!
他记得他鸾乌殿里的桑榆树。
树长大了,树干上里是有空隙的,他和辛襄的桑榆树只有两百年,从树干的楔口看进去都能看见莲藕般的蜂洞,那里树体中空,是可以躲人的!
危急关头,辛鸾也顾不上别的,他扶着树的胸径,踉踉跄跄地跨过红槲一个又一个的板根,走五步就挥舞手臂用力地拍击树干!
他的胸腔剧烈震颤,有那么几下,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打碎了——那感觉太像蚍蜉撼树了,他用尽了全力,感觉根本不是他在拍树,而是树在拍他,那可怕的后坐力几乎让他站不住,可他不敢停,也不敢省力气,因为拍痛的瞬间他才能听到准确的回音,确定树的哪一块可以让他钻进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沉重有力的马蹄声在夜色中显得尤其明显,辛鸾简直要哭了,这树太大了!他根本绕不完,不断地拍,可传导给他的只有低回沉闷的声响,一处一处都告诉他这棵树长得很健康,让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紧接着,火光围拢了过来!
马蹄的急停嘶鸣刺耳的响起,然后是重靴落地的声音,几丈之外,一群人举着火把,听脚步声竟有数十人之多!
而就在人群落地之后,一道年轻而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大声的发号施令,声音阴冷而可怕:“给我搜!搜到了不管是太子还是贼人,我都赏金百两!”
那是齐二!
辛鸾呼吸一窒,心道:完了!
第53章 南阳(4)
齐二一言既出,举手一招,府兵的武士们立刻哗地下马四散而开,操着自己的兵器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
夜风呼啸,他们人人握着一把火把,明暗交错里,辛鸾紧紧贴着红槲的树干,眼见着绝壁之上抖开一片光亮,蛮古荒凉的密林中,火光迎风而舞,拉扯着树影与人影一同散乱。
来者有三十余人,看那影子似乎还有重铠的武士。
他们举着火把围拢而来,满地的杂草都在他们脚下晃动,而他们靠近一棵树,就操着兵器敲击它们的树干。
哐、哐、哐!
树木在夜色中沉重地呻吟着,狠厉的敲击中,地鼠和爬虫全都逃窜出它们的寓所,枯枝纷纷而下,这群人强盗一般,一般敲,一边喊着“太子殿下!”
“直娘贼!”
一人忽地操着南阳口音骂了起来,“咱们来得够快了,别不是让人跑了吧!”
另一人附和什么辛鸾没有听清,他两排牙关咬到发酸,只知道屏住呼吸。
他很清楚现在的境况,自己一旦露面,他们一哄而上,他当真是半点活路都没有了!不要慌,辛鸾!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想想你哥哥,想想邹吾,你别慌……
红槲高有三尺,树干直径宽有三丈,听那敲击的沉鸣声他们还没有靠的太近,辛鸾紧紧贴着树干,想着这树活了这么大,不会没有楔口的!现在不动是坐以待毙,动还可以找找生机。
他折起碍事的翅膀裹住自己,抖索着自己的腿,一点一点地往外挪。
好像老天都听到了他的祈求,他磨蹭不出五尺,就找到了红槲树干上的一块大楔口,那位置虽高,但是看起来里面应该是被蛀空了,足够他能躲进去!
哐哐哐的沉鸣声越来越近,辛鸾不敢露出声息来,抹了把手心里热辣辣的手汗,抠着树疙瘩就往上面爬——还好他从小爬过太多次鸾乌殿里的桑榆树,紧急之中他身手很快,没几下就扒着楔口把自己藏了进去。
红槲浓烈温暖的树香瞬间围拢了过来,辛鸾脚下是小虫蛀空成蜂窝,空间不算大,也不算小,他一口气刚喘出来,忽然听到齐二问道:“那是什么树?”
辛鸾感觉天都要塌了。
齐二的声音不大,似乎只是无意一问,但是这声音却听起来有咫尺之近!
紧接着,辛鸾立刻听到有人笑着谄媚道,“是黄叶的红槲,有三千年了呢!”
丰饶的土地才能孕育丰饶的树木,三千龄的老树,他们本身就是千年的巨灵。
齐二站在板根之下,随意一点,“你,你去!去看看上面!”
那被点到的人还在说嘴,“大人,红槲这么高,爬上去可不容易呀。”
齐二却不听他胡扯,冷锐地目光仰头从树冠一直扫到树干,渐渐凝成狠厉的实质,“谁知道呢,也可能是落下来的,谁说他非要爬上去了?”
他话音刚落,辛鸾呼吸一紧,脚下脆弱的蜂洞却不争气地“啪”地一塌!
这一下,什么隐藏都没有用了。
熬了三千年的树干根基内部早已成了空洞,薄薄的蜂洞承受不住辛鸾的重量,让他只能一脚踩空!辛鸾猛地落了三个身位,他一脚悬空,一脚踩着大树,手指救命一样扒着什么东西,那一瞬间惊恐地几乎就想要尖叫!
可他并没有叫。
他死死咬着嘴唇,咬着眼泪都出来了,硬生生地将那些恐惧全都憋了回去。
可他不叫也没用了。
齐二已经发现了他,辛鸾只听树外那脚步声慢慢地逼近,冷冽的声音如刀一般,刮骨而得意。
“哦,原来还真在这里。”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密林遮盖里便是连星光都是没有的。而南阳城内距离丰山足有十余里,树林中,邹吾如一道清冷纤薄的弧光,一路纵马飞驰穿林过树,不敢稍纵。
红窃脂是突然掠来的。
风拂起了她的头发,邹吾只瞧着一人展着双翼从天而降,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辛鸾,刚想:还好还好,只是自己多心虚惊一场,谁知等人落地竟然是一身红装短打的红窃脂!
“你怎么在这儿?”
邹吾赶紧勒马,轻拨马头脱口便问,“辛鸾呢?”
“我正要说这个!”
红窃脂满脸是汗,香鬓已湿,竟似匆忙来找他的模样,一把抓住邹吾的马缰,弹珠射箭般飞快道:“辛鸾他自己化形飞走了,却引来了齐二那群官兵,你不要往前走了!他们就在前面……”
可能漂亮的女郎天生就是擅长说谎的,她真真假假,一番话说得居然合情合理,逻辑通畅。
邹吾听到她说辛鸾走了时候,刹那间呆了一下。
可思绪转过一遭,他没什么依据,却本能地觉得不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红窃脂急了,上前一步,逼住邹吾的目光:“今夜上元,月是满月,按照明月律本就是化形之期!刚刚九钟又响了那么多通,怎么就不可能?!你耳聪目明,就没听到刚才整座山的鸟儿都在叫吗?鹫峰万仞,丰山飞檐,你再把他当家雀儿养,他也是凤凰!还追他做什么呢?!”
红窃脂其实不止在拖延时间,她更是要拦住邹吾。
她刚刚从红槲树那边飞纵而来,知道齐二带的绝对止南阳的府兵,恐怕还有济宾王给他配备的杀手。现在全天下现在都在通缉邹吾,她既然已经误了他一次,自然再不会给他任何再暴露行迹的可能。
而至于辛鸾……那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他是被杀被擒,都是他们天衍上层倾轧夺权的把戏,干她底事?!
女郎就是这样的,只要她们打定主意,含急带怒,理直气壮,万事都可以搪塞过去,最聪明的男人也不是她们的对手。况且,在她心底,邹吾本来就和自己交情匪浅,他实在没道理来疑心她。
可是邹吾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身下的马儿感知了他平静中的急躁,不安地打了好几个响鼻,而他眺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的山林,不知怎的,一颗心就是突突地狂跳。
他忽地扭头,瞧定红窃脂,“小卓怎么没和你一处?”
红窃脂没料到他这一问,瞬间一哽。
她害人性命不可能还带个目击证人的。
可就是这一停顿,邹吾立刻看出了端倪。他居高骤然眯起眼来,声音冷硬而危险,“辛鸾不会什么口信都不给我留就走的,他不是这样的人。姐姐,你跟我说实话,辛鸾是怎么就忽然化形的?既是化形飞走了,那也是山顶有异象?为何齐二他们不结队上山,却在清泠渊底下?!”
而此时红槲树下,齐二忽然笑了。
那是捕猎者胜利的微笑,好像已经穿透了树干看到了猎物,忍不住露出自己的残忍和邪佞来。陈全迟疑地和同僚围了过来,只见齐二也不要他们搭手了,施施然地走到红槲巨大的板根外,兜着步子,一撩衣袍,不紧不慢地迈了过去,“太子殿下,臣齐策来接殿下回京了。”
陈全擎着火把,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他就是刚刚一脸谄笑的人,原本负责的是南阳的贼事策防,这几日是被临时调过来伺候齐二这个神京的小爷的。按照道理来说,临时的上司找人急切,应该是忠贞之臣,可此时的语气太诡异,既咬定太子躲在红槲后面,口吐之言却根本不是臣子事君的语气。
陈全惊疑不定地和自己的副手对视一眼,显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感觉。
而齐二此时胜券在握,根本也不把辛鸾放在眼里了。
杀人没有趣味,折磨人才有。猛兽咬住了羊,也不都是着急狼吞虎咽的。
他的脚步故意踩得很沉重,每走一步,还故意踏在红槲的板根上,一步一步,辛鸾呼吸都要停滞了,那震动传到了整个树腔里,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辛鸾的心口上。
“阿鸾。”
他轻柔不逊地喊着他的乳名,听那声音的远近能听出来,他已经靠近红槲的树干了,只要他愿意,可以一枪槊进这棵老树的树干!可他只轻柔地抚摸着老树饱经沧桑地树皮,低低的,他笑两声,针一样吐出一字一句,“还不出来吗?别躲了……我看到你了,你哥哥一直在等你回去呢。”
辛鸾躲在大树的肚子里滚过一片恶寒。
有那么一瞬间,他对齐二的愤怒甚至盖住了恐惧!
“蹭”地一声!辛鸾猛地听到了四蹄撒开的声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刚刚还在谄笑的人说话了,他还是笑,说,“大人,您搞错了吧!可能就是这头鹿!”
齐二没有回应,却也没再往前走。而就在这个时候,辛鸾听到了马蹄声,紧接着马蹄急停,来人脱镫下马,急喊着冲上来:“齐主事!公良大人急唤您!”
公良柳!
这一声出,辛鸾整个人差点要瘫下去了!
对对对,还有公良柳!他现在是齐二的顶头上司!他来传唤齐二,他必然听他的!
齐二结住眉头,终于泄露出不耐烦的情绪:“等着!没看到正忙着!”
那来人却非常强硬:“是急事!从神京传来的!公良大人命你立刻撤兵,连夜要一起赶回神京!”
空气都寂静了。
公良柳年纪大了,不可能本能来这深山老林里把齐二带回去,可这命人的一传一达,一切都会生出无数的变数。辛鸾大气都不敢喘,把耳朵贴在树干上,无人说话的空档,他心中一片惊恐,还以为漏掉了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