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一舒姓人家压根没有多心他这个小孩子会如何,还关切他怎么这样瘦,也不管信没信辛鸾胡乱拎出来的徐斌他远亲的身份,一路上分了许多他们女儿的零嘴给他,还聊了许多他们家中琐事。
等到晚上,舒家进城镇住店。
因为先帝丧仪,所有幅员墉城的城池都收紧了盘查,城门口核验身份时,守城的士兵对辛鸾这个小孩并没有多关注,辛鸾自然也没有多此一举地拿自己伪造的照身贴,侍卫随口查问到他一句,他还笑呵呵地跟人家道辛苦。
他已经不是在千寻府上那个会风声鹤唳的小孩子了,可能是被吓习惯了,别说这样的事情,便是现在就在生死边缘游走,他也努力地稳一会儿。
第67章 南阴墟(10)
入夜之后,辛鸾很是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洗了头发,换了身干净衣裳,老老实实地进到房间,等着舒家的主人的安置。
因为舒家小女儿太小,老太爷两位长辈又害怕打扰,舒家家君定了一大一小两间屋子,他们夫妇俩携着女儿和辛鸾要睡在一处的。
主人不吩咐,辛鸾出于礼仪,也不敢先睡。
没想到舒家家君老来得女,膝下无子,看到辛鸾就来了谈兴,因为他年纪小,也不拘束,只拍着他的肩膀要跟他谈古论今,讲一讲当今先帝的典故。
辛鸾心中好笑,心说,那是我爹,我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还用你来介绍吗?
可是这思绪一转,他又伤心起来。
是啊,爹爹已经没了。
辛鸾咬住嘴唇,压住猛地起伏的情绪,立刻笑着仰起脸道,“那府君多说些,我最喜欢听帝王将相的故事了。”
他们只是寻常百姓,不会知道王庭内部诡谲的权利之争。但是他真的想听,作为一个儿子,他想听别人对他父亲的评价,而他父亲作为一个帝王,他想听他父亲的子民又在他百年之后如何评价他。
舒家家主自称以前也是参过军的,很骄傲地说他当年还见过先帝风采哩,率先问辛鸾,可知道天衍帝高辛氏是祖籍是哪里人氏?
辛鸾当然知道,但是他害羞地笑了笑,小声问,“是墉城吗?”
“谬也!谬也!”
男人一身薄薄的雪白亵衣,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不要以为先帝陵寝定于墉城就以为他是墉城人氏,南阴墟,帝王台,那是他成业之地,并非桑梓之地!”
可辛鸾怎么会不知道呢?
南阴墟并非是高辛氏的故土,天衍朝前,高辛氏还只是东极无皋山下的名门望族,无皋山上,多生扶桑树。其叶如桑。树长者二千丈,其中多有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
父亲定基开国之后,世人称扶桑之树,乃日之所出之地,更有童谣传唱,称,“东极扶桑,金乌升起,阳光过处,自有金玉。”赞指他父亲开继往开来之王朝。
“我原是楚国人……”
舒君自斟自酌,慢慢道,“愍楚十四年春,也就是二十一年前,你还没有出生,蚩戎由狱法山进窥中原,一路冲破河洛、长阳整个河朔,当时吴国首当其冲,战力不足,三道防线立得还不如纸厚,短短五天就任由北蛮将整个吴国从北至南冲了个对穿,再之后之后蚩戎就兵分几路,掠地楚吴段昭,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
三十万蚩戎军铜头铁额,当时战场上无人不怯,多少国家在他们面前觳觫,多少名将在他们阵前失手,整整五个月,蚩戎百战百胜,直到墉城。”
墉城是东方门户,越过便是卫国的棘原,地形上两山相夹,漳河水流经其中。
“我知道,”辛鸾轻声道,“那是墉城大捷。”
“那个时候,先帝也就二十三四岁,还是卫国账下的先锋,但是我听说他原也不在正规军列中,柔弱的卫国也配不上骁勇善战的高辛氏……是卫国临时征兵,无皋山下的高辛氏带了本地千人投效的……但就是这不到三千人,遏住了蚩戎向蚩戎向东的冲势,成了我们七国的第一场胜仗。”
“那时我也在墉城,不过我不走运,楚国的帅帐里没有高辛氏的辛涉,只有任意撤退以求自保的主帅……我们第一战险赢了,按道理是该立刻部署第二次会战的,结果当时联军都不顾全局,谁也不想消耗自己军力,战机稍纵即逝,他们还绞缠不定……只有卫国,先帝眼见着不能贻误,自己直接冲入卫国帅帐,斩了本国主帅,夺了卫国指挥权。
而我们这群懦夫就退到山谷高地,眼见着先帝举旗冲锋,奔驰呼啸着深入腹地,哪怕我们从高眺望发现另有两路蚩戎在后包抄,也没敢伸出援手助战……可是他们还是胜了,赤炎,也就是当年的高家军以一敌十,发疯了一样逢蚩戎就砍,蚩戎避走,他们就追,浩浩汤汤绵延了数十里,一直把人赶到了绝壁漳河水中游……那个谷口两面山峦地障,漳河、淇水、浚水汇流,蚩戎被高家军所挤,八千铁骑皆入水,一直被杀到了漳河不流,八千人蚩戎集体葬身山谷……”
舒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色崇敬,口气庄严,他手里那杯酒举了太久,已经忘记饮下去了。
辛鸾安静地看着这个并不显沧桑的男人。
岁月在他身上已经抹平了军旅戎装的痕迹,他现在不过是中境最寻常的香料富商中的一员,滋润惬意的日子让他宽和而微微发福,然他刚才一番慷慨热切的讲述,还是瞬息将辛鸾拉进了二十年前那场他无缘得见的离乱又悲壮的墉城漳河。
“当时先帝在绝对的劣势里反败为胜,其实不仅是吓得蚩戎魂飞魄散,当时联军全部也都魂飞魄散,再之后,高辛氏一鼓作气,阪城之胜、淇水河之胜、滏阳之胜次第发生,那真是扬眉吐气的一个月,高辛氏铁骑当先,战果辉煌,一役之后,数国军士纷纷偷奔其账下,整个中原开始了真正意义的反击。
“天下四大名将,于此役横空出世三位,年仅二十三岁的天衍帝迅速**,几大战役打下来,寥寥数月麾下数千骑兵直接扩张到数万……命运铸九州之铁以为错,敲破了国,敲破了家,若不是当时高辛氏横空出世,挽危澜于既倒,这场绵延千里的战乱之火还不知道要烧个几年,方才能熄灭……
“后来高辛氏出东境之围,还军于漳河,才将墉城改名为墉城……墉,高墙之意,壁垒之意,其实墉城哪里有高墙?哪里又是壁垒?它在狭窄的山谷之口,是最低洼凹陷之地,集结最寻常的城卫兵都可碾破它的城防,可是就因为高辛氏,先帝大旗横出,拒蚩戎于千里,麾下三千兵甲所在,立地化作我中原最高的城墙!”
舒君洋洋洒洒,慷慨陈词。
言毕,将手中酒一饮而下,拍案一叹,“人生三十年,功成千秋业!只恨生不识天衍帝,战不曾为之披靡啊!”
第68章 南阴墟(11)
许久,辛鸾都没有说话。
在料峭春寒的深夜,昔日父辈的英雄传奇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激荡在他的胸口中,而近日的物是人非佐酒,这让他如何不感叹。
漳河墉城之胜,这绝不是他父亲最辉煌的战绩。
他战绩顶峰曾以三万赤炎对五十六万联军,以一比十九的军力大获全胜,宛如三万屠夫磨刀霍霍向五十六万头猪羊——就像辛鸾在千寻府上说的那样,他父亲军权强盛之时,天下于他如探囊取物,以仁义取之,可,以残暴取之,亦可。
到最后的涿鹿之战,仅剩的秦国负隅顽抗,勾连已经退守狱法山北的蚩戎,绝地发起了最后一场反击,天地人神鬼,赢鳞毛羽坤,北方河朔广袤的冬季战场上,两军对阵打到打得日月颠倒,天地难分……这些战役在后世看来,每一场都比漳河之战有名,但就像是舒君说的,南阴墟是天衍帝帝王业的开始,他的父亲就从这个地方真正走向了征途、开启了霸业、迎娶了美人、定都了神京,创立了天衍……
舒夫人擦着湿头发从屏风后面走进来,不等撩起床帐就看到自家女儿正趴在被窝里,滴溜溜地看着父亲和小哥哥。
“夫君,你讲的这样大声,阿臻都听精神了。”
辛鸾一回头,正看见舒家的小女儿正瞪着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正探头探脑地看他。
舒夫人年纪比他的夫君小一些,好似生怕辛鸾饿着一样,又打开了今天进城时买油包桂花糖,分了辛鸾一大块,还给了小女儿一小块,坐在床沿上慢慢道,“我是不懂你们男人家的打仗,不过这些年我随着夫君走南闯北,也算有些见识。天衍刚定基的时候,我曾经随着商队去过一次无皋山,怎么说呢?我还没进城的时候,最有印象的就是他们那里的路……马车昼夜行来走往,偏偏通往无皋的路没有轧痕,道旁的农家百姓用心护路,道两旁大树成荫,一路走来看不到一片落叶,听说哪怕夏天大雨过后,路上砸出泥泞坑洞,当地百姓都会及时填上细沙……”
“那个时候天下刚刚结束混战,许多地方民生凋敝、十室九空,偏偏无皋殷殷繁荣。当地的香料卖家都说,便是在刚混战的那些年,各方势力今日起义、明日拉旗,轮番地滋事扰民,但那群人在外面翻天,也是不敢在无皋方圆三里随便摊派、让人做苦力的,拉夫、抓丁,更是行不通……就因为无皋有高辛氏坐镇,一旦有冲突,城内鸣钟为令,半天之内就能聚集出来成千上万的民兵来,他们清平武装久了,根本就是无人敢欺,无人敢冒犯,绿林匪盗都要绕着走……这样一个地方,能让先帝纠集起三千人起家冲击蚩戎,想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也是楚国人,不过我夫君打仗的时候我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家中父亲兄长被拉上了战场,我与妹妹在家无人照料,那时候我最羡慕的是卫国的后方,因为高辛氏办了五六处官学,收容了数十万的孤儿幼子,且担心战乱中主事人浮于事,每个官学都是由各地驻军的副将级别军衔担任……小鸾,你不长在那个年代,恐怕难以理解……那些年各地一直传一句话,说是天衍帝亲口说的,于卫国遍告政要,说的是’君父在上,连子民的儿女都护不住,又凭什么让子民去打仗?’……后来我和妹妹家遭兵祸,偷偷越境跑去了阜南,在东境才得以安稳过完战乱的五年,才能在乱世里保全……天衍帝一生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铁蹄之下,万军觳觫,可一支军队再炙手可热,那都是一时之威,先帝此生无量功德,是在战场之外……他保全了这一代、下一代的孤弱少年,让数万蝼蚁生民在乱世可有一技傍身、可有帘棚避雨,深恩难诉,遗泽绵绵……得君王如此,我等小民又夫复何言?”
战乱六年,卫国六处官学全部由高辛氏支撑,所投入资金之庞大,仅次于军费,可是乱世里数万的少年人就是赖以此完成了学业,苟全了性命。
高辛氏,涉。
这注定是要流芳百世的名字,所有受惠于他的生民,都铭记他的恩。
凭这也解释了为何天衍帝入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率先征用西郊的明堂,改女巫男觋祈祷祭祀之所为官学之地,延请天下鸿儒博生,采求经典阙文,甚至自己的独子满八岁后,都让他按例服青衿、行束脩礼,和神京家中的子弟一起学习。
其实辛鸾堂堂千乘之尊,不是预备不齐一整套保傅班子,但是在他开蒙之初还有整个少年时期,他父亲都坚持他去明堂。只有在去岁,天衍帝才挑选出一份名单,说好了等辛鸾十五岁再开始单独上经筵、开窗课,可是……
“可是苍天无眼,天不假年。”
舒夫人凄然动容,叹气之声无不沉重,“他寿龄只有四十四,分明还在壮年,还应有大把的日子……我们这等无用之人都还好好地在这世上活着,他却已经宾天了……”说着,温婉的妇人忽地哽咽,于床榻上,慌忙中侧过身去。
辛鸾眼眶一热,两行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榻上的小女儿见母亲如此,鼻子一皱,急忙地从榻上站起来,抱着舒夫人喊阿娘,一遍遍说,“阿娘不哭,阿娘不哭……”紧接着她认真地说了段童谣,清凌凌道,“灶下养,常煜将,烂肚肠,邹家郎,他们会有报应的……阿娘,你别哭了……”
辛鸾太阳穴狠狠一突,刹那间,怀疑是自己听错。
可还没等开口问,面前的舒君就已恨恨道,“是啊!枉先帝仁慈,对西南旧臣多有怀柔,却养出邹吾这等丧心病狂之徒!……柳营夺魁,他假做侍卫之臣,明明有机会为先帝卷帘执镫,却转头杀害我们的主君!他一己之身不值一提,可这样不知报恩之人,实在猪豕不如,罪该万死!此生若不能见其寸磔于天下人面前,若不能见其世世代代受人唾骂,如何能消我天衍子民奇耻大辱!如何能灭我我家国心头之恨?!”
辛鸾手指已经完全麻痹了。
舒君在他面前还在切齿咒骂,可是他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原来,刚才黄口女孩儿嘴里的童谣,后半句的“邹家郎”,当真是邹吾,前半句的“常煜”,当真是邹吾的父亲,那个默默无闻的三品侯。
第69章 南阴墟(12)
就算知道济宾王如今掌握家国命脉、邸报喉舌,就算背下来了红窃脂说过的邸报痛骂邹吾的檄文,就算这些辛鸾都有准备,可是他还是没有料到自己可以有一天竟可以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天下人对邹吾的痛恨邹吾。
舒家出身中境,家境殷实,眼界开阔、知恩图报且通情达理,这样的一家人,提到邹吾,都是一副恨不能噙皮食肉的口气,这让辛鸾如何敢想那远远不如舒家的、百兆人家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