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兴够了,齐大人开始声情并茂地点明主题:“臣不能为君父建宫殿大屋,实在是天大的过失,趁此北境大捷之良机,还请陛下上合天心,下惬民意,重修王庭神京,一来贺北境之胜,二来显天衍国威与富足。”
一套恭请陛下扩建宫苑的陈词,辛鸾夹了块糖渍樱桃萝卜:
嗯,挺脆挺甜的。
心想:齐大人你不用睁着眼睛说瞎话,卫国尚在的时候这座王庭叫长乐宫,明堂最开始建的时候就“度比长乐”,意思是比长乐宫还大,没什么“直逼宫苑”这样含蓄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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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了明堂,况俊就适时接话:“陛下,西郊明堂如今身兼数用:学宫授业、布政祈祷、举行宴会、选拔武士都常常聚集于此……求陛下在城外另修建敬天尊、行典礼的场所之所,另修举行宴会、选拔武士之所,也不必明堂一遇到家国大事,耽误学子求学。”
可能这个主意况俊家打了很久了。
辛鸾眼睑低垂,此时有些忍不住,说一句,“况俊大人错了。”
君臣奏对的时候,明明是没他这个十五岁的太子说话的余地的,但是辛鸾想着反正现下是私下宴会,辛襄不方便说话,也就只有他能说话了。
“大人说明堂身兼数职,我不同意,我在明堂求学数年,对明堂很了解。父王五年来不曾在那里布政;巫觋祈祷留了后殿西苑,平日不与学生发生交集;举行宴会往往是举国同乐之时,学子正当休课;选拔武士也只有今年新制武规,参加的也多是神京、明堂学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学子上课约计二百八十日,齐大人既然说明堂规制过大,物尽其用难道不好吗?而大人所说的这些特殊情况,一年不过五十日,难道为了这五十日,神京就要多盖上两大高楼殿宇?”
天衍帝与太子都不是奢靡之人。况且辛鸾心思不多,只觉得这明堂身兼数用那简直再好不过,不想上学的时候,可以趁着国家大事一歇好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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幡罗旗盖,璧瓦朱甍。外间传来“祥瑞”的声音,原来是降起了大雪。
冬官有大司空谭建元,主缮修、功作、园苑之事,掌屯田,水部掌航政及水利。
谭大人一脸刚直:“太子玩笑话了。高楼殿宇并非都要日日征用,国之重器,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卫国轩辕氏不曾有陛下功德,仍修建殿宇敬天诵圣。既然卫可以建大屋无数,为何天衍不能?”
“大人也说了卫建大屋无数……”
辛鸾嘴巴里的樱桃萝卜还来不及咽下去,闻言只能简洁,“所以卫不长啊!”
这一句,把所有大臣都逗笑了。
辛鸾樱桃口、尖下颌,一脸还没长开的孩子气,仿佛在说什么无忌的童言,而谭建元被这么一回怼,脸色顿时铁青。
天衍帝于御座上放下手中金杯,责备了一句,“太子胡闹。”
辛鸾闻言唇角的线条立时收了,放下碗盏,扁着嘴正襟危坐。
天衍帝抬眼看向群臣,深表赞同地点头,“北境大捷是家国大喜事,诸位大臣想着兴建土木扬我国威,孤何尝不想着起一座殿宇庙祠来承天行化、彰表忠烈?”
静寂中,灯火通明的长信宫中每一声的钟磬声都清晰可闻。
刚刚提议的臣子紧张又兴奋地攥紧了五指。
天衍帝缓缓道,“神京南郊有十顷的香火地,今拨国库金铢千两,可设北境忠烈祠,用来追念这次北伐而死的十万将士。”
他目光转向谭建元,无形中有那种笼盖四野的气势,“工部缮修是谭卿做熟的,这次还是由你负责,不过记得不要用明堂那样一马平川、独殿建筑敷衍孤,这忠烈祠内不管你如何设计,楼中要立一大牌位——十万将士,他们死在家乡以外的地方,都是卫国尽忠而死,所以无论是有名的、还是无名的,都要刻在碑上。竣工之日孤会亲自拈香礼拜,之后文清源为庙官,春秋两祭,不得延误。”
听到天衍帝要起高楼做忠烈祠,一瞬间,臣子的脸色又是一番变幻莫测。
而天衍帝只做不见,宽和道,“至于臣工所说的扩建宫苑、另建宴饮、比武场所,这就不必了。你们的心意孤心领了,只是一座宫殿一拨就至少是千万两,进料、开采、征徭役杂事繁多,北境战乱的灾民还需要休养生息,侈兴土木最劳民伤财,这几年才将养出来的国力还是再养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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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一番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既给了臣子的面子起高楼,又轻飘飘挡了繁重王氏宫廷建筑。
殿中一时无话,全部屏息着。
屏风后面一曲止歇,乐师休整的间歇里,户部堂官步安宜下首忽然出列。
所有人都看着他,只见他展袖拜倒,道,“陛下既如此说,那臣要喊冤!”
他一声低吼,把整个本来十分安静的大殿震得一颤。
天衍帝缓缓盯住步安宜,“卿为谁喊冤?”
步安宜抬起身,“为陛下冤!为天下冤!”?
济宾王上首笑他冠冕堂皇,不屑问道:“冤在何处呢?”
步安宜膝行两步,朗朗而言,“冤在臣每年的堂口拨出三千万两防御北境狱法山工事,去岁却在狱法山却被人冲破关隘!冤在中南北都是赋税重地,每年约出税银四千五百万两,唯独北君所辖的北境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冤在陛下敬天修身,富有四海,平日卧不过一榻,服不逾八套,修建宫殿还要多方考量,偏偏北君境内敛珍稀之物,外贪赋税工款!”
这陡然出现的转折让辛鸾倒吸一口气!
他如何都想不出只是修个宫苑的事儿怎么就牵扯到了已经死透了的北君闾丘。
天衍帝的目光倏地收了回来,“依卿的意思,闾丘忠嘉不仅有北境失责之罪,还有贪墨敛财的嫌疑?”
步安宜早有准备,从袖子中拿出一道奏疏,“陛下,这是户部对北境战利清点的纲目。”
天衍帝没有让内侍去取那奏折,矜持地看着他,严肃道,“济宾王是上午巳时末回京的,近百车的战利清点入库不是小事,怎么户部今日办公这样加急?”
步安宜稳健地答:“为解圣忧,军国大事臣不敢耽搁,济宾王押解战利品的马车一到神京户部就就抓紧着人清点,详细的账册属下还记录,但是粗点出来的结果已经足够惊人,臣不敢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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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段君臣奏对两方都反应极快如行云流水,偏偏又杀机四伏。
辛鸾感觉浑身的骨架都开始收紧了,惊于臣子的咄咄逼人,也惊于这接二连三、精妙连环的上表。他不敢抬头,一点点的往嘴里咽东西,一边消化着其中的就里。
最开始,他本以为是朝臣老调重弹又要修宫殿,大臣又想着借着大胜之名搜刮朝廷脂膏了,可是听到这里才听明白,他们绕了一大圈最终是意在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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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没有让内侍去接步安宜的奏疏,群臣却有更猛烈的奏对。
齐大人踏出一步,昂首道,“北境占地二万三千二百三十里,广于陛下直属的东方棘原四千五百里,本来就与礼法规制不合,如今狱法山失事,闾丘忠嘉万死莫属,还请陛下夺闾丘北君之位!重划北方河朔大片土地!”
步安宜没有站起身,长袍大袖狠狠一振,“佞臣贪婪无度实乃误国!放蚩戎入境更是罪大恶极!陛下仁德,一直垂念着老臣打下江山的辛劳,可今非已昔比了,我们越是退,别人越是上前,将来还不知道要出几个闾丘?请陛下株连闾丘九族,以警天下不臣之心!”
仗着老臣的威势,话音刚落,况俊、司空、谭建元几个分量颇重的朝臣纷纷出列,大声表示:“臣附议!”
辛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踱回了自己座位,紧锁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局势。
朝臣们朱衣绶带,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慷慨激昂、义正言辞,他们占着家国大义,他们正气凛然,这样的上下一心,天衍帝也不能拿他们如何——他们等了太久了,熬了整整十五年,从天衍帝分封之时,四君就是压在他们的身上不可逾越的大山,如今北君已倒,他们终于等到可以重新划分权利的机会,他们要做的就是彻底将闾丘一族踩死,断了南北中西四君世代为君侯的王令,一儿一女一点转圜余地也不再留,让这个姓氏再无翻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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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看着眼前的局面也惊到了。
他相信各位臣子跟北君没什么私人恩怨,可他想不到,只因着“利害”二字,一道从不轻出的“诛九族”,居然有这么多人赞同!居然有这么多人要逼着父王下大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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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神色严厉,俯视众人的目光迸出冷厉的刀光。
乐师不知何时停止了奏乐,内侍不知何时跪满一地,满朝大殿沉默俯首着,殿外大雪簌簌而下,所有人都在偷偷看这位天衍帝的脸色,屏息等着这位天下共主如何裁决!
长久的沉默之后,是清凌凌地一把声音。
辛鸾站了起来,以手触额,“父王,儿臣有话要说。”
天衍帝严厉的目光转向他,辛襄在身后用力地扯他的袖子,就连济宾王也朝他缓缓摇头。辛鸾没有退却,他在父亲让人噤若寒蝉的目光中,用地地拂开辛远声的手。
天衍帝眼神威压下来,“你要说什么?”
辛鸾迟疑道,“儿臣想说,今日大喜,王叔刚刚凯旋归来,那些国政各位大人何不先放一放呢?”
闻言,天衍帝面色稍霁,半个殿内都是喘出一口气的庆幸。
紧接着,辛鸾毫不相干道,“宗法规定王族儿郎满十五岁便可以议亲,先与父母拟定一家闺秀,等年岁满二十岁便可成亲礼成,儿臣如今也满十五岁了。”
满朝就听着这个孩子突如其来的一段话,不知他是何意。
就听他接着道:“父王说过,儿臣虽然生于王庭,然婚姻、妻子乃是干系一生的大事,若我遇见倾心之人,大可不必拘泥于富贵门阀之见,不必左右于朝廷权贵之往来,只要是倾心相许,无论是谁,您都为我做主。”
天衍帝神色难看起来。
辛襄难以置信地抬头,似乎预料到他要说什么,急切地喊了一声,“阿鸾!”
只见辛鸾没听见一般,自顾自走到玉阶的正中,以额触地,一揖长拜,“那儿臣现在就跟父王坦言,我倾心之人乃北君闾丘氏二女!望父王成全。”
第12章 班师(4)
辛鸾的话无疑像个巴掌一下子扇在了臣子的脸上。
群臣前一刻还在想方设法地给北君定罪,太子这一刻居然就言之凿凿地聘罪臣的女儿,只见况俊、齐嵩等一众老臣都不禁浑身一僵,各个惊疑不定起来。
辛襄紧缩着眉,他也知道辛鸾在胡扯,但是太子既然这么说了,谁都不能当什么都没听见,他心急如焚地盯着那小小的身影,不知道他后面要如何对答。
而就在这样紧绷情绪中,外间忽地寒风大起,长信宫大殿在灯光中摇曳,更衬得这令人不安的静。
知子莫若父,天衍帝目光锐利,眼缝里的目光刀一样的慑人。
他道,“太子连女孩儿家是谁都没见过,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说要娶人家?”
辛鸾抬起头,没有闪避:“谁说儿臣不知道?闾丘忠嘉两个女儿,长女叫做闾丘仑灵,次女叫做闾丘西旻,在北方是‘春’与‘秋’的意思。”
天衍帝眯起眼睛盯着他,“那你知不知道那两女是罪臣之后?”
辛鸾眼波闪动,“儿臣知道。”
“那你还说要娶她们?”
父子在阶上僵持着,整个大殿像是绷紧了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许久,天衍帝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冷冷道,“小儿不谙国事,还不下去!”
辛鸾轻轻咬住嘴唇,失落地垂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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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孩子心性,他离席的时候并没有多想。
一来是觉得“诛九族”的论处有些残忍,二来看不得大臣在逼着父王下旨,所以他就耍了个小聪明,亲自上前愤君父之慨,想要帮着父王挡了挡。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天衍帝十四年,北方狱法山异动,执掌北境十五年的闾丘忠嘉父子倒台,但出于种种复杂暧昧的政治关系,天衍帝倒闾丘,却未倒闾丘一党,闾丘亲族或论罪流放、或罚入奴籍,多数北君在位时的官员依然在位。所以才有天衍帝十五年,济宾王得胜还朝,齐嵩司空复况俊嘉祥策动大臣再度上疏,请旨株连闾丘一族。
少年内心敏感,大致猜出这些人应该是另有打算,或站位某某君侯承继北方这大片土地,或联袂瓜分北君的军队、财富、势力。但他忘记了一个共识:即北君闾丘有罪——这是数个月前就定下的朝议,哪怕他父亲这个君王也是认同的。可他刚刚贸然的请求,不是罚,是赏。
内廷宴饮,重臣十几位,那些话若不是他父亲来问,朝臣围攻起他来问题只会更尖锐难答,若是他父亲今夜一口应了他,明日外廷朝议,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波及更大,更不好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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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辛鸾的年纪让他没法理解这些,他也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看自己好心为父亲分担,父亲没有领情还当庭斥责,他只觉得有点委屈。
大抵是血脉传统,高辛氏的儿子都十分地恋慕和崇敬父亲,要是没有父王这一番责备还好,父王既然责备了,辛鸾心想他是没法这么草草站上来,草草说两句话,被当做是胡闹,最后草草退下的。他握紧了拳头,带着点不可理喻的执拗,也不起身,就顺着话说,“父王说的是,儿子年纪小,的确是不谙国事,但将心比心,闾丘一族驻守北境十五余年,也有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