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千帆也冷冷道:“可惜你不是我,你与我的相似之处也就只有一张脸罢了。”
这一番话恰巧戳中了赵潜呈的痛处,后者的脸上登时浮起愠色:“你以为你出身权贵,就天生高人一等吗?
晏千帆回敬道:“总好过你自甘堕落,一把年纪却一事无成,连累得父母不得安宁,连小命都陪进赌局,只能给人家当替死鬼。”
赵潜呈怒火中烧,他原就醉意不浅,此刻更像是换了个人,一双病恹恹的眼底透着疯癫的狂气,像是要在晏千帆的脸上烧出两只洞来。
他高声道:“好啊,既然你不识好歹,我就同你赌这一场!你若是输了,我便亲眼给你送终!”
说罢,他的手伸进黑暗中,从赌桌的角落里摸出另一对酒壶酒樽。
他的双腿不再摇晃,肩膀也不再颤抖,一只手稳稳地提起酒壶,斟酒入樽。酒浆依旧色泽鲜亮,荡漾不止,浓郁淳厚的香气使人不禁垂涎。
他勾起嘴角,又从黑暗中摸出一只朴素的青瓷罐,打开封口,两指夹出一块暗绿色的丸药,投入樽中。
丸药融化在酒樽里,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暴,琼浆玉液像是被风浪搅弄过一番,原本剔透的质地荡然无存,变得浑浊不清,透出腥苦呛鼻的味道。
晏千帆的脸色也骤然一变,他在南疆的密林中识过这种味道,是从蛇腺中萃取的毒液。
赵潜呈举起毒酒,笑嘻嘻地递到晏千帆的眼底。
晏千帆垂下视线,望着樽中的浊水翻滚,那狰狞的浪花不知卷走了多少赌徒的命,此时此刻,死亡与他的距离只有不到一寸。
他只觉得喉咙发烫,忍不住伸出舌尖,在干燥的嘴唇上游走舔舐。这时他触到赵潜呈的目光,后者正盯着自己,视线落在他起皱的唇角,毫不掩饰眼中狂热的期许。
与这杯毒酒和斟酒的人相比,他在楼下两层的际遇实在不值一提。
他将酒杯放在一旁,只觉得手心黏糊糊的,已经沾满了冷汗。他微微回过头,发现冯广生也惊讶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目光中透着悚意。
冯广生并没有错,他想,此刻的自己恐怕与楼下见过的赌徒全无差别,甚至比后者更加疯癫。
虽然毒酒尚未沾上唇舌,可他的醉意却比赵潜呈还要深。倘若摆一面在他眼前,他还能分清镜中的人究竟是谁么?
赵潜呈的手落在赌桌一侧,臂上施力,哗地一声将桌面下方的抽匣拉出。
抽匣有三层,经由机括相连,次第敞开,匣中存放着各类赌具,工艺比楼下精致得多,琳琅满目,花式繁复,应有尽有。
赵潜呈道:“既然我占了你的便宜,就由你来决定赌法吧,我奉陪。”
晏千帆低下头,伸出手指,指尖在贵重的花牌、棋盘与骰子表面逐一拂过,始终没有停留,直到行至抽匣一角,停在一枚铜钱上。
赵潜呈面露诧色,凝着晏千帆的脸看了一会儿,见对方神色不改,才问道:“就赌这个?”
晏千帆点头:“说来惭愧,我进赌坊只有不到一个时辰,许多本事还没来得及学,听店小二说,店里最简单的赌法便是这个。”
那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折五钱,圆形正中有一只细方孔,方孔四周有镂刻图案,正面是先皇的年号,又叫做字面,背面是四方八卦的纹样,又叫做纹面。
五文的铜钱若是拿去市集上花,最多只能换上几个馒头,一口咸菜。不过在赌徒之间,折五钱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图案的缘故,它的字面与纹面笔画数恰巧一致,所以分量也一模一样。就连街头的小鬼也常常投掷折五钱,用猜正反的方式互相戏耍。
铜钱价贱,便于百姓间寻常买卖,在世面上流通最广,进得口袋多了,往往变得又脏又旧。眼前的这一枚被收在赌坊里,幸运地免遭荼毒,保住了崭新的模样,镂刻的沟壑处干干净净,未沾泥灰,虽然质地厚暗,表面却隐约泛起金属光泽。
赵潜呈点点头,伸出两只手指,将铜钱夹在手里,在掌心攥了一攥,道:“那就赌它,我来抛,你来接。”
“好。”晏千帆应过,凑近一步,站在他的对面。
几乎没有分量的一枚小物,顺着赵潜呈的拇指弹动,高高跃向空中。
赵潜呈的醉态荡然无存,手上的力道刚劲沉稳,抛出的铜钱转得飞快,在晦暗的室内化作一只黯金色的小球,雀跃着攀至屋顶,渐缓至停,而后沿着来时的轨迹回落,速度也越来越快,直教人眼花缭乱。
啪的一声,铜钱落在晏千帆的手背上,被后者用另一只手掌盖住。
“纹面朝上。”赵潜呈同时开口道。
铜钱从起到落,不过发生在顷刻间,晏千帆几乎没有时间思索,只是瞧见对面的人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
*
赵潜呈的确有自信的资本。
他对赌桌里器具早就烂熟于心,赌坊中虽然人头泱泱,但有本事登上三楼的赌徒却屈指可数,有胆量与他赌命的更是凤毛麟角,店里的长工每个都怕他,很少有人愿意同他说话,却在私下里将他称作“赌阎王”。
阎王却住进了云霄殿,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山”“与”“三”“夕”。
空旷的厅堂隔绝天光,分不清昼夜更迭,辨不出今夕何年。醉生梦死中,时光仿佛停滞在原地,又仿佛兀自流转了千百载。而他被抛在时光之外,浑浑噩噩,与他作伴的只有赌桌中陈列的赌具,他的手一次次抚过冰冷的器具,就像抚过美人的胴体,满怀深情,细致入微。经年累月的相处中,他了解她们的脾气和秉性,甚至胜过了解自己。正因为如此,他才敢于把性命托付在她们身上。
晏千帆手底的那枚铜钱,也不过是他所宠爱的美人之一,他对她翩然飞舞的轨迹了若指掌,在她起舞又落下的顷刻间,旁人看来全然无迹可寻的结果,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与晏千帆的较量,将是他赢过的赌局中最为轻松的一场。这甚至不像一场赌局,而是老天爷亲自送来的犒赏。他本该成为晏千帆的替死鬼,可替死鬼却将主顾亲自送上黄泉,世上还有比这更畅快的事吗。
他想不出,所以他笑了,笑得真诚又满足,笑容中没有怜悯,只有狂喜。
狂喜的心绪透过他的神情淌出,毫无保留地涌进晏千帆的眸子。
晏千帆看着他,像是被他的快乐淹没了头顶,一言不发地怔在原地。
他迫不及待想要领取犒赏,连半刻也不愿再多等,他开口催促道:“现在你已经来不及后悔了,揭开吧。”
晏千帆回过神,僵硬的眼珠转了转,最后将视线洒在他的脸上,一字一句道,“你说得对,看来我们谁也不能反悔了。”
盖在手背上的五指松开,将铜钱露出。
赵潜呈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脸色就像是被投进毒引的酒,从澄澈剔透、微漾着波纹的琼浆玉液,瞬间变作丑陋浑浊的铁青色。
映入他眼帘的赫然是四个方方正正的篆字,而不是八卦纹样。
他在愕然中睁大了眼睛,喃喃道:“邪了门了。”
晏千帆的神色依旧平淡,道:“铜钱本来就是一面刻字,一面画纹,哪面朝上都有可能,怎么就成邪门了?”
“呸!”赵潜呈怒喝,“我方才掷它的时候,便已经……”说到此处,他忽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中途噤住声。
听说心中的想法若是太过强烈,便会情不自禁付诸于口,这是人的劣根性,就算是赌阎王也难以幸免。
晏千帆挑起眉毛,问道:“哎?恕我愚钝,听这话里的意思,原来你在赌局中使诈么?”
“呸!呸!呸!”赵潜呈连骂三声,道,“我凭本事赌到今天,从来没使过诈!我若是真的使诈,还会输给你么?”
他死死盯着晏千帆手背上的铜钱,恨不得在钱眼儿两边烧出两只额外的洞,将那个四个天杀的篆字烧成灰烬。
晏千帆微微一笑,道:“我方才就同你说过了,晏家人生来便有菩萨保佑。听说你是三霄楼里的赌阎王,可惜阎王到了菩萨面前,就算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还不是照样得低头敬让。”
“你胡说八道!”赵潜呈将眼睛瞪得浑圆,眼珠仿佛要夺眶而出,两只手臂抱在耳侧,嘴唇同鼻翼一同颤抖,掩不住痴狂之态。
晏千帆将铜钱收在掌心,转而去拍他的肩膀:“好了,赌局暂时告一段落,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所以你要将中毒的经过仔细告诉我,我会想办法救你。”
赵潜呈微微偏过头,布满血丝的眼底流露出疑色。
晏千帆也敛去了方才装腔作势的态度,柔声道:“你我年龄相近,长得也像是同一个娘生出的兄弟,你要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赵潜呈望着对面的人,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慢慢地蹲了下去。晏千帆也随他一起弯曲膝盖,蹲在一旁,轻拍他的肩背,耐心安抚。
半晌过后,赵潜呈终于抬起头,晏千帆露出喜色,下一刻,却听他操着生硬的口吻道:“我不能说。”
晏千帆一怔:“为什么?”
赵潜呈冷笑一声,说:“我留在这里等死,至少可以死得舒舒服服。总好过惹火烧身,再受一回折磨。”
笑过之后,他便垂下眼帘,牙齿咬住嘴唇,脖子往肩膀里缩,肩背仍在微微战栗,披散的乱发在额前摇晃,衣衫上的霉点也随之抖动。
他终于流露出疯癫之外的真实面目——并非所向披靡的赌阎王,只是个大难临头的,慌张无措的青年。
晏千帆的手掌抚过他的肩背:“不用怕,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话音未落,赵潜呈忽地伸出手,将晏千帆重重地推开。
他不知从哪儿使出这么大的力气,晏千帆被推了个措手不及,踉跄着后退两步,坐在地上。
赵潜呈却猛地站起身,回头拿起桌上的毒酒樽,仰头就要往嘴里灌。
“住手!”晏千帆愕然道,立刻翻身去阻止,但浑浊的酒浆眼看就要淌出,像一条瀑布似的,无情地浇向触手可及的希望。
水花滴在赵潜呈的颚上。
啪嗒一声脆响,是酒樽狠狠撞上地面的声音。
“呸!放开我!”赵潜呈拼命地挣动身体。
是冯广生抢先一步,用擒拿的招式从背后扼住赵潜呈的双臂,在毒酒倾洒之前把酒樽夺下,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们两个混账!畜生!欺人太甚!”赵潜呈反复咒骂着,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身后那一双铁臂的钳制。
冯广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你既然答应了他的条件,便不该反悔。”
“那你要我怎么办!”赵潜呈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啕,“你们晏家人有菩萨保佑!天生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我什么都没有!我活得没用,活得是窝囊,我就算死了,世上也不会有人为我落泪,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难道我连好死都不配吗!”
这一番控诉,仿佛将十几年的积怨一并吼出喉咙,猛烈犹如洪流倾泻。
冯广生终于松开他的胳膊。
晏千帆溯流而上,来到他面前,将手心展开,道:“你看看这个。”
他在脸上抹了一把,定睛去看,只见躺在晏千帆掌心的折五钱,不知怎地变成了三枚。
一模一样的细方孔,一模一样的篆刻纹。
赵潜呈的脸上浮起狐疑之色:“为什么会有三枚?”
“本来只有一枚,另外两枚是我带来的。”
晏千帆手腕一抖,将两枚铜钱抛起,力道很轻,只够它们略微腾空,划出两条弧线,落进赵潜呈的手掌心。
赵潜呈的目光僵住了。
晏千帆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又道:“你不妨试着分辨一下。”
赵潜呈的手指微微颤抖,半晌过后,带着做梦般的神色缓缓抬起头。
晏千帆迎上他的视线,道:“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何能赢你了吧。”
*
赵潜呈愣住了,再次低下头,一双眼珠像是变成了石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心。
他的手心仿佛要燃起火来。
他伸出滚烫的食指与中指,把其中一枚铜钱夹起,拇指抚过表面,让篆字和八卦的镂文与指肚上的纹路相抵相摩,动作细致入微,犹如品尝美人的肌脂一般。
尽管色泽和形貌全然一致,但常常被摩挲把玩的表面,手感一定更加纤柔。
待到三枚铜钱悉数在他手底臣服,他终于将其中一枚缓缓举起,道:“这才是我投出的那一枚。”
“正是如此,”晏千帆点头道,“你投掷的是其中一枚,看到的却是另外一枚。因而不论你作何猜测,你最终看到的结果,始终取决于我的意思。”
赵潜呈脸上的困惑渐渐转为怒火:“你是如何做到的?”
晏千帆道:“我练了十几年的手上功夫,这点本事还是有的。若是被你轻易察觉,我哪里还敢站在你面前同你坦白。”
赵潜呈似乎仍不相信,带着刨根究底的神色追问道:“赝品又是哪儿来的?”
晏千帆垂下视线,口吻中带了些不由自主的歉意:“这是我上楼见你之前,借了店小二的地方,依着他的描述,用市面上的铜钱抛光打磨的。若是时间充裕,还可以做得更像些,一定叫你全然无从分辨。”
抛光打磨,本是锻造铁器的工匠最基本的手艺。晏千帆虽然离开瀛洲岛十年之久,但祖上传下来的本事仿佛融化在他的血液里一般,他一刻也不曾忘却。就算是全然没有见过的小器小物,仅凭旁人几句描述,他也能够仿造得八九不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