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那一刻,冯广生终于理解为何世人会对麻烟上瘾。
  冯四只是吸了几口,便将烟头熄灭,重新藏回袖底的口袋中。他今日一直在外赶路,衣衫上沾满了汗水,袖口肮脏而油腻,口袋里的沉垢想必积得更厚。冯广生看在眼里,心下一阵嫌弃,想到下次这烟头还要裹在唇间,他的鼻子便要皱作一团,
  可是,在冯四转身离去后,他独自趴在屋檐上,没过多久,便开始想念方才的味道,想念那一股难闻的气息被时间稀释后,淌过五脏六腑所留下的舒畅。他想,此刻若是有人点起一支麻烟,举到他的面前,什么邋遢,什么脏乱,他一定全然抛至脑后,不去计较。
  光鲜体面固然重要,可人的魂魄中总有贪婪堕落的部分,是仅靠大义无法填补的。
  那一次偶遇改变了冯广生,父辈为他勾勒出的华美画卷从此揭开一个角,露出背后不堪的污点,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眼底。
  他爱上了麻烟的味道。
  从那时起,他习惯于独自外出,借着辗转各地的机遇,在暗中到访陌生的场所,结交陌生的朋友,他看到了藏在华美画卷背后的另一片江湖,更加丑陋,却也更加真实。就像那冒着青烟的草叶所发出的气味,令人欲罢不能。
  他拥有了自己的秘密,比父亲的秘密更隐蔽,也更宏大,奇怪的是,他不再厌恶冯四,反倒萌生出更多发乎内心的亲情,那个严厉不近人情的父亲在那一晚的风雪中,对他袒露出真实的一面。他想,冯家没有哪个人是真正的神仙,父亲和自己一样,终究只是个凡人。只是注定要被困在太阳下面,倾尽余生也未必逃得开。
  从前,他也想要变得完美无瑕,扮演一个忠厚谦诚的兄弟,与安广厦一道出生入死。但现在他不想了,他不愿永远被困在太阳下, 身后永远拖着一条沉重的影子。
  冯四永远不知道冯广生的秘密。在冯广生面前,他仍是个不苟言笑的父亲,在西岭寨众面前,他仍是当仁不让的二当家。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武艺,也继承了他的位置,而后,他为保护安广厦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忠义两全,死得清白明快。
  但冯广生却憎恶这清白的名号,只有他知道,冯四无非是走累了,再也逃不懂了,索性一头撞死在墙上,可他不愿放弃,他要让烟灰抹脏他的手,抹脏他的生命。他要逃离他的太阳,活出不同的模样。
  他抽完一支麻烟,掸了掸指上的灰,也结束了短暂的回忆。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的六人,问道:“你们喜不喜欢西岭寨?”
  张独眼答道:“这不是废话吗,西岭寨是我们一手打拼出的家业。”
  冯广生叹了一声,又问:“那你觉得,西岭寨的前途如何?”
  六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冯广生又道:“咱们都是兄弟,说话不必顾忌。我知道你们都敬重安广厦,他是我的结拜兄弟,我自然也敬重他,爱戴他,可是,你们当真相信,像他那般忍气吞声,受尽委屈,便能换来咱们的前途吗?”
  张独眼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没用的!这江湖里的人,有几个真的讲道义,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忘恩负义的东西。若想不被人欺负,受苦受罪根本屁用没有,只有变得够强,够狠。才不至于被人踩在脚底下。冯老弟,你也去劝一劝少庄主啊。”
  冯广生苦笑道:“张兄太高看我了,大哥决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的几句耳旁风,能顶什么用。”
  张独眼沉默了片刻,摇头叹气道:“唉,罢了,等哪天咱们各自散了,我这残废一个,也只能去街边乞讨混日子了。”
  他将独眼眯成一条缝,盯着指尖最后一缕灰烬落下,而后不舍地舔了舔嘴唇,像是在品尝嘴边残留的最后一丝余味。
  冯广生望着他,再次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凝着冯广生的脸,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冯广生道:“西岭寨是我们大家的,并不是安广厦自己的东西,既然他的路走不通,只要换个人来领路就好了,你们说呢?”
  *
  冯广生的问题让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沉默是僵硬的,像是一根箭绷在弓弦上,蓄势待发。
  冯广生见众人不语,又道:“其实各位不必如此惊讶,实话说,这件事一定不止我一人想过,只是各位憋着不讲,今日索性由我这个晚辈讲出来,还请各位长辈不要见怪。”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上扬,下颚微微挑起,流露出年轻人特有的倨傲之色。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却是极内敛的,眼底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城府。两种特质在他的脸上谐地融为一体,使他看上去异常独特,用一颗充满矛盾的心,散发出令人倾倒的说服力。
  张独眼凝着冯广生,用仅存的一只独眼,他总能将人看得更加仔细,更加清晰。眼前的冯广生着实使他惊讶不已,他的辈分排在冯广生之上,但此时此刻,他却打心底里对这个青年人感到敬畏。他终于隐隐约约地明白,为何冯广生会将自己笼络在身边,殷勤示好,慷慨招待,这人的心中有一张完整的宏图,却揭开得慢条斯理,胸有成竹。一步步走来,他的目光追随着这人的手指,不觉间便陷入对方早就设好的局。
  他终于吐出了那个字眼:“你打算夺位?”
  冯广生站起来,扬起头望着天空,道:“没错,我希望大哥暂时退居幕后,让出当家的位置。这也是为了他好。”
  张独眼眯起眼睛,反问道:“为了他好?”
  冯广生眼底闪着狡黠的光:“难道你们没看出来,大哥他从来就不想置晏千帆于死地。他之前恶言恶语,是想将晏千帆从身边赶走。今日我要清理门户,他也百般阻拦我。如今他撇下我们独断专行,究竟是去抓人,还是去救人,谁能说得清呢?”
  张独眼只是摇头:“安广厦虽然脾气倔了点,但却不是不懂是非之人。晏千帆害我们家破人亡,又滥杀无辜,他不会不明白。”
  冯广生道:“当然了,大哥有一颗侠义心肠,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但他天生性情刚烈,重情重义,就连晏家的外人,他也当做自家兄弟一样对待。我也怕他一时糊涂,再被那晏千帆坑害一番,所以我才想要救他。”
  张独眼没有立刻表态,仍旧望着冯广生,但目光中已然流露出几分迟疑。
  冯广生也不急,接着道:“各位都知道,江湖中固然有大哥那样秉性高洁的侠士,但更多的是明哲保身的普通人,若要在江湖立足,只靠道义是行不通的,还要靠门路。当初西岭寨选择与铸剑庄交好,可是晏月华做了什么?他从天牢救出自己的弟弟,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大哥的死活,这道义坚守得还有什么意思,依我看,铸剑庄根本不值得一交。”
  张独眼问道:“依你看,若是铸剑庄不值得,我们又该与谁攀交?”
  冯广生答道:“东风堂。”
  张独眼又是一怔:“原来你早就有打算了?”
  “是啊。”冯广生点点头道,“大哥秉性挚纯,就只看着眼前的希望,可是,总要有个人替他看看背后的深渊,考虑最坏的情形。”
  张独眼道:“东风堂起家尚短,为了稳固江湖地位,多有不义之举,老当家生前便对宋堂主的手段颇有微词,不愿与之深交。”
  冯广生道:“所以老当家已经不在了。”
  这话里带了尖刺,却又刺得恰到好处,正中几个人的心田。
  他微微一笑,换了个口吻道:“君子自然只愿与君子深交,可天底下有几个真君子,在我这个庸人看来,倒是宋堂主更坦诚一些。不瞒各位,我早就与宋堂主见过面,他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他正在谋划一件大事,一件从来没有人敢想的大事。依我看,这件事恰巧我们西岭寨的机遇所在。”
  这一番话成功地勾起了六人的胃口,张独眼迫不及待地问道:“究竟是什么大事?”
  冯广生道:“我现在还不能说。”见对方脸色一冷,便又在笑容中挂上几分歉意,颔首道,“我并非有意相瞒,只是各位尚且对我有所怀疑,我就算说了也是白说。等到各位像信任安广厦一般信任我,愿意与我共进同退,我再坦诚相告不迟。”
  张独眼猛地站了起来,道:“好!老子憋了一整天了,不妨就赌一把,追上去看看安广厦的去向,看看晏千帆还能耍出什么花样。倘若果真如你所说,往后我便死心塌地信你。”
  一番话吼出口,张独眼的神色竟也开朗不少。对他而言,背叛西岭寨的念头就像是冲入鼻腔的烟草味,起先太过浓烈,太过迅猛,使他本能地感到抗拒,但味道在喉咙深处化开后,却成为畅意的源泉,驱散了长久盘踞心头的苦闷。
  冯广生为他点起麻烟的时候,也点燃了他藏在心窝中的希冀。
  最能蛊惑人心的东西,莫过于绝望深处的点点星火。
  冯广生不禁勾起嘴角,在将尽的夕阳下露出笑意。从前他势单力薄,但往后便不同了,若是得到面前几人的支持,便等同于得了大半个西岭寨。长久的悉心经营终于结出果实,眼前的人已经迈开脚步,沿着他铺设的路,迈进属于他的赌局中。
  他的目光扫过六人的脸,道:“待我重振西岭寨,绝不会亏待各位。这些年的委屈不能白受。往后各位一定有荣华富贵可享。”
  荣华富贵,这是安广厦的追随者绝不敢挂上心头的四个字。晏千帆的声音好似潜入水底的钩子,悄无声息地勾出每个人心底蠢蠢欲动的渴望。
  张独眼在心底渴望着,脸上反倒挂起凛然之色,道:“我不图你的回报,我只是为了西岭寨好。”
  冯广生微微点头,道:“对,我们都是为了西岭寨好。”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秘密,谁说安广厦一定没有呢?冯广生想,原来他根本无需逃走,倘若憎恶头顶的太阳,不如就将太阳射落,哪怕一次失败,也要继续尝试第二次,如同后羿射日一般,将一个又一个太阳拖入凡尘,玷上污垢,直到背后的影子再也无法绊住他的双足,他便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张独眼问:“你知道晏千帆拿了莫邪剑,会去什么地方?”
  “我知道,”冯广生点头道,“去钟声敲响的地方。”
  *
  瀛洲岛东岸是背离大陆的一侧海岸,与西侧不过数里之隔,景致却大不相同。从西岸远眺,尚能看到对面陆地的轮廓,以及更远处群山勾勒的淡影,但若站在东岸边,面前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举目茫茫,空无一物,好似到了世界尽头一般。
  这些天来,汹涌的海潮从未停歇,黄昏邻近,海风的呼啸更加尖利,三尺高的浪头拍打着海岸,一下接着一下。若是盯久了,就连水中的礁石仿佛都在摇晃,令人不禁怀疑,这般单薄瘦小的岛屿,是如何挨过千年的冲刷,一直留存到今日的。
  或许它早该被海潮吞没了,或许在它的前方,在粼粼白浪模糊了视野的地方,曾经还矗立着许多和它一样的岛屿,它的兄弟,亲族,如今都已没入海底,身上挂满贝壳水草,棱角被打磨得圆润平滑,长满珊瑚。只有瀛洲岛还固执地站在原地,独守着无尽的苍凉。
  苍凉的岸边有一座石塔。
  石塔建在一片凸出的岸崖末端,周遭礁石遍布,露出水面的部分像是被刀削过一般嶙峋,漆黑的颜色使人望而生畏。这样的海岸是断然无法泊船的,每一块礁石都有撞断梁骨,刮漏船底的本事,若是运气不好,难免船毁人亡。就算侥幸不至沉没,也难免搁浅在石滩之间,进退无路。
  因着遭殃的航船太多,才有了这座塔。夜里塔中燃灯,光芒透过暮色照向海面,船夫远远看见,便知道转舵避开。建塔的先人大约从未考虑过此外的用途,将石塔盖得极尽简陋,没有雕梁,没有瓦片,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尖顶,用灰黑色的裸石堆砌而成。顶端还竖着一只旗杆,往常挂了一面旗帜,绣着“南天塔”三个大字,可惜此刻旗杆上空空如也,大约是几日无人打理,旗子被风吹走了,这简陋的塔便连姓名也丢了。
  此刻,塔底却站了一个人。
  从下方仰望,南天塔更显高兀。灰色的塔身浑然一体,底部沾着一层细细的盐粒,是连年潮水冲刷的结果,上部则更粗粝,是长久暴露被风侵蚀留下的孔洞,塔身似乎有些倾斜,好像一个疲惫的人,独自站在空旷的天地间,朝海的方向低头。
  塔顶本该是触及南天星辰的地方,但今夜没有星辰,只有火烧云爬遍天空,被夕阳点燃,好似熊熊烈焰一般。
  便是在这片火焰蔓延的天穹下,石塔的底部亮起一盏淡淡的光。
  离了守夜人的照料,塔中的灯本是熄灭的,然而,却有人在攀登的途中,擎着火种将冷却的灯油从烛台上唤醒。随后,第二层的灯烛也亮了起来,随后是第三层,第四层……从下至上,南天塔一层一层亮了起来。好似竹节似的向空中攀升。
  灯火燃起的速度很慢,想必攀爬的人动作也很迟缓,从塔外可以听到笃笃的脚步声,步履时轻时重,虚浮不稳,声音中透着倦意。
  夕阳渐渐西沉,天上的火焰也渐渐冷却,像是柴火烧尽后的炉窑,鲜红的色泽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灰烬,在天边翻滚,将好容易崭露头角的星月抱进阴霾,只留下细小如豆的斑点。
  夜色越深,石塔上的灯火便越是明亮。起先毫不起眼的昏光一点一滴积聚,终于取代了夕阳的位置,成为暮色中最显眼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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