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归望着水面上残留的硝烟,从喉咙深处吐出四个字:“莽夫之勇。”
张独眼也怔住了,他的目光拼命搜寻,企图寻到同伴的踪迹,却终究无功而返。
自告奋勇深入敌阵的义士共有五人,是今日第一批牺牲者。
在此之前,所谓夺船不过是逢场作戏,被他扔下水的武林人随即得到了救助,进一步配合他的计划,伺机而动,就连水中泛起的红血,也不过是刺穿鱼腹造出的假象。
但眼前的牺牲却是真实的,炮火重击之下,再也没人能挽救败局,五个鲜活的生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放眼望去,只有几片褴褛的衣衫在白沫中沉浮,和木桶的碎片混杂在一起,像是划过夜空的一群陨星,又像是坠入山涧的一捧流火。
宛如污垢似的斑驳痕迹,是逝去的生命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抹光亮。
一缕残光,点燃了燎原烈火。
船上的人,海水中的人,从四面八方发出呼喝声:“杀了这个狗娘养的!大不了一起死!死也要报仇!”
粗鄙的喊声夹杂着风声,雨声,好似一道无形的光,刺透浓厚凝滞的云层。
黑夜依旧漫长,暴风雨依旧狂躁迅猛,可是,有什么东西自人们的胸中释开,迸发出激昂的力量。
“杀了宋云归!灭了东风堂!夺回我们的武林!”
头船张满了帆,借着风势助力,径直向次船撞来,尽管船尖上竖立着一丈高的利刃,可头船的速度没有减缓半分。
两艘庞然大物的尖端撞在一处,掀起巨大的水花,剧烈跌宕中,头船的船身几乎被撕裂成两半,可船上的人们却如飞蛾扑火一般,往对面的甲板跳去。
宋云归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三教九流、贪生怕死之辈,竟能团结在一起。他们之间的猜忌与背叛,隔阂与仇怨、像是在一夕间被填平了似的,为了一股意气,他们竟将性命置之度外。
他高声命令道:“拦住这群疯子!别让他们过来!”
金泽手里的炮筒已经烫得发红,将他肩膀上的衣料烧出豁洞,他的手掌被灼出一层血泡,尽管如此,他仍不敢放下手里的武器。
火炮轰隆鸣响,落在武林人的脚边,接连炸开。
耸立的桅杆摇晃着倾倒,好似一个不幸殒命的巨人,硕大的身躯轰然砸进海水。木制的甲板也遭到摧残,碎片四处迸溅。毫无防备的人们像稻穗似的,被高高抛起,随即重重坠落,断手断足横飞,血沫如雨而降。
转眼间,武林人死伤无数,空旷的海面化作一片人间地狱。
段长涯睁大了眼睛,望着前方被炮火点燃的天地,他几乎要冲进人群之中,然而,一只手牢牢地拉着他的胳膊,将他禁锢在原地。
是柳红枫的手。
柳红枫站在摇摇欲坠的甲板上,望着前仆后继的人群,道:“让他们停下来吧,如此顽抗,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段长涯却道:“倘若换做是我,我也不会停下,性命固然重要,可世间的确有一些事,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去做。”
柳红枫望着他:“你也想去么?”
段长涯点了点头:“想。”
柳红枫却捏紧了他的肩膀:“谁都可以送死,但你不行,你要活下去。”
*
段长涯转向柳红枫,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我生来便负着祖上的罪,为了维系我一个人的命,许多无辜之人都死不瞑目,可我的命并没有那么贵,更不值得用别人去换,比起苟活,我还是死了更好。”
说完这番话,他便抿紧了嘴唇,尽管竭力压抑心绪,可他的脸上每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痛苦。
骄傲如段长涯,实在很难说出这样一番话,若不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或许永远不会选择坦白。
他的生命好像一条打了死结的路,四面八方都没有出口。可他偏偏不愿低头,仍旧拖着疲惫的双脚走了很久。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忍受看不见终点的行程。
他像是为了避开自己似的,微微偏过头,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人群。
但柳红枫却不由分说地扯起他的领子,强迫他收回目光。
“你想得倒美,既然已经背了罪,便别妄想能死得轻松自在,世上没有如此便宜的事。”一只手压在他的胸口,手指按着他藏匿在怀中的印鉴:“别忘了你还拿着它,你还要用它对付宋云归。”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我们的船眼看就要沉了,若想对付宋云归,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同归于尽。”
柳红枫仍是摇头:“不成,你不能死,就算船沉了,你也要用一双手脚游到对岸去。”
段长涯皱眉道:“我又不是鱼,怎么游到对岸,你分明是强人所难。”
柳红枫勾起嘴角,缓缓露出一抹苦笑:“我当然明白,活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段长涯道:“比起赴死,活下去实在要麻烦得多。”
柳红枫道:“可惜我偏要给你找麻烦,不论你想复仇,还是想赎罪,你都要留下这条命。哪怕我死了,你也不能死。”
段长涯不禁怔住。
也只有在生死关头,他才能从填满谎言的口中听到一句真话。
这只有这样一句真话,才能唤醒他的头脑,点燃他的心绪,才能拨开冰冷的余烬中,露出新生的火种。
段长涯猛地转过身,抓住柳红枫的肩膀:“你要我活下去,难道你就可以轻掷生死了么?”
满腔话语堵在喉咙,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段长涯便觉脚底一空,身体被剧烈的撞击抛起,失去支撑,随后便往黑暗中疾速坠去。
撞击来自另一艘船,方才一阵激战,终于将次船上的锚锁挣断了,重获自由的巨兽被浪头托起,咆哮着撞向另一只同类。
以钢刀为楔,次船终于将头船彻底劈成两半。
来不及登上对面甲板的人,便随着倾覆的船板一同滑了下去。
段长涯也在其中,他一手攀住距离最近的桅杆,另一只手则牢牢抓紧柳红枫的衣领。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扑通一声扎进水面。冰冷的海水刺痛骨髓,冻僵了他的手脚。浑身的筋骨都在抽搐,四肢百骸仿佛脱离了他的控制,以毫无章法的方式胡乱挣动。
都是惊呼声,哀嚎声,还有溺水后拼命拍打的声音。在一片混沌中,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将冻得发疼的胳膊竭力伸长,终于抓住了一根粗粝的绳索。
那是一条帆绳,从桅杆顶端垂下。桅杆落水后,很快便横漂起来,变作一根浮木。他用力拉动手中的绳索,借力扒住桅杆,总算找到依托,避免了被大浪卷走的危险。他深吸了一口气,偏过头查看柳红枫的状况:“你还好么?”
柳红枫被他拉扯着,也用一只手攀住浮木,从水中冒出头来。
四目相对,两人尚未开口,柳红枫忽然睁大了眼睛,抬起下颚,望向头顶的黑暗。
段长涯也怔了一下,随后立刻转回头。电光火石之间,几支冷箭迎面落下,银色的锋芒在视野中骤然放大。
下一刻,他便觉得肩膀一沉,柳红枫竟压着他后颈,攀上他的后背,用半个身体将他覆住。
他被压得弯下腰来,半张脸浸入海水,但他还是听到了箭簇刺入木板的几声钝响。
与此同时,柳红枫从近处拉了一块浮木,举过水面,用箭尾撑着,刚好挡在两人斜上方,形成一扇盾牌。
确认暂时脱离危险后,柳红枫发出一声长吁,卸下力气,从他的身上挪开。双眼仍然眯成两条线,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段长涯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为什么要挡在我面前!方才的箭簇若是再偏上一寸,你便没命了。”
柳红枫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我好心保护你,你却要责备我,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段长涯的眼底浮起愠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么?你让我活下去,自己却想一死了之,图个轻松自在,你以为我看不出么?”
柳红枫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却因着咸涩的海水皱起鼻子:“段少爷果真明察秋毫,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碎木板撑起的遮蔽所不过方寸,两人额头贴在一处,水滴顺着额间的缝隙滑下,模糊了两人的视线,也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们像是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柳红枫低垂着头,视线四处躲闪,段长涯却穷追不舍,托着柳红枫的脸颊,强迫他抬起头,态度前所未有的执拗:“你想独自赴死,从此摆脱一切烦恼,置身事外,是么?”
柳红枫沉默着。
段长涯将手指收得更紧:“你编造一个失忆的借口,便想将我搪塞过去,你真的以为我猜不到么?”
半晌沉默过后,柳红枫用低哑的声音道:“我不是搪塞得挺成功么?”
段长涯立刻打断他的话:“到此为止了,你休想再故技重施,我既然救了你的命,便不会让你再死一次。”
柳红枫低着头,半个身子泡在水里,脸颊泡皱了,就连心也跟着皱成一团,他盯着手边的白沫和水草,道:“可惜你并不知道,我就快要死了。”
段长涯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我知道,昨晚你半昏半醒的时候,都说出来了。”
柳红枫不禁一愣,猛地抬起头,额前的水花甩在对方的脸颊上,留下一串亮晶晶的痕迹。
“既然你都知道,却还要强迫我?你的心眼是有多坏?”
段长涯不躲不避,只是凝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仇家,我不会放过你的,就算你想去投奔阎王,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柳红枫眨了眨眼,沉默许久才开口:“段长涯,你几时学会了花言巧语的本事?”
段长涯答道:“近墨者黑罢了。”
四目相对,两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恩仇,忽然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就连一直蒙在脸上的面具,似乎也被海水冲散了。
四野茫茫,黑暗好似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遮盖了整个世界,两人仿佛回到了初识的雨夜,在绵延不绝的水声中,共同走过一段漫长而泥泞的道路。
他们都是习惯孤独的人,但在那个奇迹般的夜晚,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想,原来身边有人同行,是如此令人振奋的事。
可惜,他们已经无法重头开始了。
纵然武艺精绝天下,意志坚硬如铁,可在辽阔的天地面前,他们也不过是区区蜉蝣,艰难挣扎,庸碌求生。
不管胸中有多少豪言壮语,他们同时在心底意识到,活过这场劫难是一件多么艰辛的事。
倘若苍天有道,又怎会设计如此弄人的造化。
柳红枫凝着段长涯的眼睛,道:“你与我若是不曾结仇,若是早些联手,必定会成为天下无敌的一对,哪里还轮得着奸人兴风作浪。”
段长涯也凝着他,口中再也吐不出什么花言巧语,只是慢慢铺开眉间的褶皱,舒展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从十年前沉积至今的仇怨,终于在这一抹笑容中泯释。
此时此刻,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们的思绪终于落在一处。
*
可惜乍现的灵光并不能驱散眼前的黑暗。
单凭一抹微笑,也无法抵御彻骨的严寒。
头船倾覆后,海面上一派凋零破败的景象,破碎的船身碎成大大小小的木片,楔在海浪中,疙疙瘩瘩,好似一层灰褐色的皮癣,间或有人的尸首飘在木片之间,被海水冲打着,衣衫拦路,面貌模糊,已经全然分辨不出身份。
方才落水前,段长涯与柳红枫侥幸抓住帆绳,凭借桅杆的保护,才躲过风浪和箭雨的连番追击,其他人却没有他们那般幸运。有些在落水的刹便被大浪卷进海里,再也没能冒出头,有些勉强抓住浮木,却被从天而降的铁簇夺去性命。
水中浮起斑驳的殷红色,是鲜血的颜色。
柳红枫举目环顾,试图借助黯淡的天光搜寻幸存者,然而,周遭只有死亡的气息,他飘在一片静谧之中,身上的温度渐渐流逝。
大海无情,仍在一刻不停地汹涌着,激荡着,残存的福船只剩下一艘,浪头拍打在船沿上,很快又携着更大的力量弹回,将水中的残骸推向四面八方。
眼看手底的木片越漂越远,段长涯道:“我们若想活下去,须得攀住那艘船,就像出海前一样。”
柳红枫道:“你说得倒是轻松,没有着力之处,怎么攀上去?”
段长涯四下张望了一圈,从水中拾起一根箭簇,又从桅杆顶端拉来一截帆绳,将二者系在一起,竭尽全力往几丈开外的船身掷去。
倾注全力的手掌宛如拉满的弓弦一般,将箭簇笔直地送出,扎进木片的缝隙中。段长涯随即拉紧帆绳,带着桅杆一起向前移动。
两人逆着海浪的方向,每挪一寸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然而走到半途时,帆绳忽然一松,从羽箭上滑脱,绳头失去支撑,坠入水面。
手系的绳结终究不够稳固,好容易扳回的一点距离,很快便被浪潮重新填补。
段长涯正皱眉,只见身边银光一闪,柳红枫也拾来一根羽箭,如法炮制他的行动。
“我同你一起。”
两人交替轮流,用极其愚笨的办法,凭借着双手的力气牵动身体,一寸一寸接近目标。
经历无数次反复挫折,他们终于看清了船舷上的木纹。
然而,更加令人震惊的画面也跟着跃入柳红枫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