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但方无相终究还是辜负了这番期许。
  人行于世,岂能无相入眼,岂能不染纤尘。
  方无相的身上已沾满了血。
  东风堂的阵法并不能奈何他,他的身法轶荡无拘,出手大胆朗阔,凭借着高超的内功,将气行驭于身外,施展自如,犹如白鹤亮翅,其势冲天。
  只有亲自与他交手,才能亲身领略到无相功的精绝之处。
  罡风在他的指间缠绕,化作躯壳的一部分,他的掌底风声呼啸,时而外铄,时而内收, 全然无法测,无法防。
  双方以众敌寡,不过拆了十几招,东风堂的阵法已生出变化,起先那凌厉的攻阵渐行渐缓,两侧的先锋被逼至后翼。
  结阵为战,重在聚气,优异的阵法必定要经过长年累月的磨合,阵中之人互相信赖,彼此托付性命,一呼一吸皆同调,如此一来,众人之气凝于一处,只要气行不破,便能使出成倍的威力。反之,一旦阵法溃毁,气行涣散,所有人都将受到牵连,暴露在极大的危险之中,还不如单打独斗来得更有效。
  东风堂也害怕阵溃,所以将攻阵转为守阵,试图与方无相慢慢周旋。三十二人的精力,无论如何也比一个人更盛,只要将方无相拖到精疲力竭,便能找到突破的法子。
  然而他们又算错了,百余个回合过去,连清光涯的地面都被削薄了几分,但方无相仍露出半点疲态,他就像是一口充沛的井,以无相蕴万相,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倒是东风堂弟子渐渐体力不支,就连木雪的额头也沁出汗珠,脸颊泛起苍白之色。
  她只觉得自己的敌手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天地道法本身。
  但她是阵眼,是阵中唯一的女子,是宋云归座下首徒。她的肩上压着太多“唯一”的称号,所以注定孤独,她只能逞强,却不能示弱,饶是所有人都后退,她也不能退。她若退却一步,便要身败名裂,忍受旁人辱笑。
  她的身后从来都没有坦途,只有万丈深渊。她就像是悬在弦上的箭矢,即便前方是坚石峭壁,会使她拦腰折断,粉身碎骨,她也只能竭力飞驰上前。
  方无相布满血丝的眼底终于映出她的影子。
  秀刺与孤掌相错,双方交手短暂的间歇中,方无相的脸上露出迟疑之色,问道:“你也来了?”
  “是的,我也来了,”木雪低喘着道,“我不愿与你为敌,你快住手吧。”
  方无相道:“我若住手,你身边的人便会立刻杀了我。”
  木雪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会护你。”
  方无相的嘴唇微微张开,但很快又抿紧了,他摇头。
  木雪已全然不顾旁人眼光,急道:“你的仇已经报了,就算杀死所有人,你的朋友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方无相道,低垂的眼眸中闪过悲哀的神色,“我很快便去陪他。”
  木雪震惊不已,方无相的口吻竟是那么冷静,那么平淡,她以为他被恨意冲昏了头脑,失魂落魄,走火入魔,但事实并非如此。成佛之路也好,成魔之路也罢,皆由他自己所选。
  木雪忽然明白,为何他在夺人性命的时候,掌法仍旧一片清澄,驱使他的不是仇恨,而是悲哀,只因他的心中容不下污浊的人世,而污浊的人世也一样容不下他。
  他终于勘破这一点,也勘破了生死之界,众生之相。
  而她却陷入一片迷茫——自己豁出生命所维护的地位与荣耀,是否也是一片污浊。
  她望着方无相孤身为战的侧影,油然生出几分怜悯。
  她的怜悯不仅施与旁人,也施与自己。天地道法本无情,人间有多少情愫扎根,皆是因为在旁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怜悯使她手中的兵刃变钝,无法再自由挥舞。
  在她露出犹疑的一瞬间,方无相再度出手。
  推掌时掀起的气行,如蛟龙一般缠绕在她的周身,行至喉底,压迫她的脖颈,使她几近窒息。
  她慌忙闪身,将左右手中的双刺前后拉开,前为虚,后为实,借着身形娇小的优势,往方无相的肩上刺去。
  这是她惯用的杀招,在经年累月的苦练中臻至纯熟,只是,她仍旧没能瞄准敌人的心口。
  心有亏缺,锋芒尽失。
  她的腕上一阵麻痛,不知何时,刺尖竟反转朝向,径直刺进她自己的肩膀。
  她本是阵眼。
  阵眼在这一刻遭受重创,守阵也随之溃散,好像堤坝坍塌后倾泻而出的水流,再也无法聚敛成波澜。
  她大惊失色,下一刻,方无相的手掌已抵在她的胸前。
  这一掌发得并不重。
  她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后退,饶是她大声高喝,却离剑阵越来越远,一直退到数丈开外,拼命用脚底抓住地面,才没有跌落山崖。
  她看出方无相并不打算对她下杀手,否则,方才那一个错误便足以夺去她的性命。
  震惊之中,她看到宋芒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向她投来轻蔑一瞥,随后便转回身,不再理会她。
  “回来,你赢不了的——!”她高喊,声音却被众剑齐出的铮鸣声所吞没。
  她的心也被一阵冰冷的预感所吞没。
  失去阵眼的阵法已无气聚,形同虚设,众人放弃守势,一拥而上,阵阵剑光夺目,在空中织出一张明亮的网。
  而宋芒的身形在最前方,突出重围,抛却同伴,以孤剑朝方无相刺去。
  “……不。”
  木雪睁大了眼睛,在她的眼中,宋芒的身影从高处陨落,像是断线的风筝,颓然扎向地面,年轻俊朗的脸庞摔在凸石上,狂妄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一滩血在他的身下漫开。
  原来死亡竟来得如此轻易。
  “方无相,你住手啊——!”
  她的嗓子发干,眸中作痛,前所未有的恐惧绊住她的脚步,使她无法上前一步。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
  白净的衣衫尚未沾染血腥。
  浅淡的眸子尚未目睹绝望。
  “……段长涯,”她喃喃道,“救我同门。”
  “好。”
  段长涯简短答了一声,平淡的口吻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响起,听上去竟像是个温柔的许诺。
  天极门的骄子从身后抽出长剑,纵于眉前,两指一抹,义无反顾地投入战场。
  *
  宋芒的死只不过是开端。
  东风堂的剑阵先后损失阵眼与左锋,好像蛟龙被抽去筋,剥去骨,原本生猛灵活的身躯变得绵软无力,被猛烈的风冲破,撕开,作鸟兽散。
  余下的人试图再度聚起阵气,然而动作太过迟缓,结阵之前便被对手的攻势再度击退。失去了筋骨的他们已不再是龙,而是笨拙的乌龟,在无相功面前功亏一篑,就连翻身都成了奢望。
  大势已去,挣扎亦是徒劳。
  木雪望着远处的战势,拼命睁大眼睛,在她的眼中,转瞬之间便有七八人相继倒下,然而,她甚至看不清那些同门伤得多重,是死是活。她的视野发白,腿脚发软,肩上还在汩汩冒血,又烫又麻,像是被火撩烧一样疼痛,而与之相连的整条手臂却失去了知觉,仿佛被扔进结冰的水潭。
  她的伤势很重,但她心中却一清二楚,阻止她前行的并非外伤,而是心中的恐惧。
  一想到方无相的神色,她便浑身发抖,不寒而栗。凝着那双乌黑的眼睛,仿佛凝着漆黑的万丈深渊,她实在不知道要使出多大的定力,才能够与抵抗深渊的召唤,不至于坠入其中。
  这时,她看到段长涯的剑,隔在众人与一人之间。
  剑气如虹,剑光胜雪,在空中振出无数明晃晃的剑弧,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抵御着连绵不绝的飞沙走石,将方无相的杀招一一化解。
  在段长涯的身后,受伤的人们慢慢苏醒,艰难地撑着地面,仰起头,凝着不远处的背影。
  孤剑为阵,竟做到了东风堂三十二人联手都无法做到的事——与无相功抗衡,势均力敌。
  木雪无法将视线从段长涯的背影上移开。
  她咬紧牙关,心中满是不甘,尽管如此,她仍旧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人的差距,绝不仅在一招一式之间。
  真正上乘的武功,拼的从来都不是外招,而是内息,息蕴于形,形生于神,神若不够稳健,再繁缛的招式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无相功无影无形,难揣难测,若欲破之,唯有将己身置于形外,将生死豁出考量。
  若方无相是一片空洞的深渊,那么,段长涯便是高耸的峭壁。
  他并不是勘破了生死,只是将生命当做筹码,毫无保留地灌于剑上,每一次出剑,都如赴死一般郑重。每一次胜利,都如重生一般蓬勃。
  他是如此坚信着手中的长剑,仿佛那才是他的生命本身,而八尺之躯只不过是纳剑的匣器罢了。
  信念。
  这两个字实在太过浅显,以至于天下间任何一本武书秘笈都不屑于提及它。可天下之间,哪个人不畏惧死,哪个人不害怕输,想要以身践行,实在需要极孤傲的神魄,极坚韧的心性。
  若非亲眼看到段长涯,木雪绝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纯粹的人。
  天极剑与无相功,这是何等精彩绝伦的一场武斗。
  这样的武斗,本该出现在擂台上,象征着武林的荣光,在众人的瞩目中酣战至精疲力竭,胜者将得到众星捧月般的喝彩。
  可现在,它却发生在将沉的夕阳下,在满地尸身与血泊的包围中,不论谁胜,谁负,都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
  在段长涯的身后,那些被他所护的名门弟子中,有人振臂发出呼声:“杀了他,为民除害!”
  这声音一呼百应,形成一片潮水般的鼓动。
  在群情激愤之中,只有一个人摇头道:“唉,长涯他生性腼腆害羞,你们如此逼他,可叫他怎么下得来台。”
  说话的正是柳红枫。
  也只有柳红枫,才会用腼腆害羞来形容天极门的门面。
  柳红枫俯下身,从脚边捡起一把剑,这剑甚至没能沾上敌人的血,便和剑鞘一起飞到了几丈开外,他从鞘中抽出剑身,拿在手中掂了掂,而后将空闲的手搭在柳千的肩上,道:“小鬼,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跑。”
  柳千警觉道:“你要干什么?”
  柳红枫眯着眼睛望向远处,道:“当然是为爱奋不顾身一场。”
  柳千道:“我看你的酒还没醒,你可别不自量力,轻举妄动——”
  可惜这番关切刚一出口便打了水漂,柳红枫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这人的脚底像是抹了油,动起来比猴子还快,转眼便离开柳千身边。
  他又穿上惯常的红袍,像是夕阳下的一抹云,往清光涯上飘去。
  在涯岸尽头,段长涯与方无相已拆解了百余个回合,酣战难舍难分。柳红枫忽然加入战局,纵剑长驱,从侧向锁住方无相的弱处。
  方无相立刻转攻为守,将他的攻击隔开,自己则退后几步,与两人拉开一段距离。
  段长涯望向身边,脸上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你醒了?”
  柳红枫将嘴一瞥,道:“春宵苦短,你却始乱终弃,把我一个人抛在红帐里,独自跑出来,叫我好生伤心啊。”
  段长涯:“……看来还没醒。”
  柳红枫立刻辩解道:“醒了醒了,我这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来英雄救美吗。”
  段长涯将视线投向对面,道:“我不会输的。”
  “但你也没法赢,”柳红枫道:“人们希望你杀他,可你的招式之中,没有一个是杀招。”
  “我的剑只诛有罪之人。”
  柳红枫叹了一声:“可惜有罪与无罪,并不是那么容易定论。”
  段长涯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将目光投往对面,凝着方无相。
  半日前与此人相见时,他还是另一番模样,谨慎谦逊,不善言辞,却怀着满腔热忱,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现在,他看上去真的倦了,尽管他的招式仍旧凌厉,脚步仍旧沉稳,但不知怎地,他的身影中仍透着难以遮掩的倦怠。好像是这四合的暮色,慢慢沉降的夜空,即将燃烧殆尽的斜阳,和将斜阳的残辉一口一口吞没的海面。
  段长涯提高声音,道:“方无相,你随我回天极门,我便放过你。”
  方无相只是摇头。
  段长涯又道:“只要你束手就擒,我便保你性命,你的朋友我亦会安葬。”
  方无相仍是摇头。
  他的目光越过段长涯的肩膀,投向远处愈发沉重的暮色。元宝的尸身还停留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而他已被迫与之分离,他怔怔地望着,虽无言语,但眼中饱含的眷恋却已足够使人心碎。
  段长涯叹了一声,再度开口道:“我不愿动手杀你。”
  面对生死厮杀,他终于坦率直白地说出了心中的话。
  可惜生死厮杀中,怜悯之心百无一用,你不杀敌,敌便杀你。
  方无相突然出手,不给段长涯任何思索的机会,便以极其迅敏,极其刁钻的掌法,直取后者的咽喉。
  是杀招。
  一个红色的身影闪到段长涯面前,横剑于肩,挡住了呼啸的掌风。
  剑身在一瞬间分离崩解,从正中断成两截,将持剑之人弹开。
  柳红枫踉跄着退了一步,捂着小臂,蹲在地上,指缝中有血渗出。
  段长涯惊讶不已,刚要开口,柳红枫便偏过头,向高声吼道:“你还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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