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怀琅?
薛晏后背一僵,竟像是幻觉了一般,脑子里一时间也空了,什么都装不进去了。
……他还来做什么?
那边,小沙弥应是, 冲着君怀琅行了个佛礼, 转身便离开了。君怀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别扭地抱在怀里的披风。
披风下, 蹩脚地挡着一个食盒。
待小沙弥走远了,君怀琅才转回来,看向佛堂内。
里头点着灯, 很亮,佛龛前头还供着一排高大的蜡烛,摇曳着照在佛像上,反射着熠熠的金光。高大空旷的佛堂中,跪着薛晏,背脊挺直,被巨大的众佛包围着,显得有些渺小。
君怀琅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他在薛晏的身侧停下,低下头去看向他。也恰在这时,薛晏抬起头来,暖黄的灯火映在了他的眼中。
许是灯火的色泽过于温暖,君怀琅竟从薛晏那双冰冷的浅色眼睛里,看出了一丝炽热的情绪。
“我来给你送些东西。”君怀琅说着,将手中的披风递到了薛晏的面前。
薛晏没接,倒是将目光挪到了他手中的食盒上。
君怀琅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些……都是姑母让送来的。她让我转告给你,今日冤枉了你,她很过意不去。”
“都是?”薛晏问道。
君怀琅向来不太会说谎。他错开目光,含糊道:“有一些是。”
要当面告诉对方,自己半夜特意将送给自己的夜宵打包带来给他,君怀琅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却听到薛晏低声笑了一声。
“是不是傻?”他道。
“什么?”君怀琅一愣。
接着,他看见薛晏平静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大佛,平缓地说道:“当时,分明是我将你幼妹弄丢,为什么不指责我,反倒要帮我?”
君怀琅闻言,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因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既疼爱他妹妹,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更不想让她再和薛晏牵扯半分;但同时,他内心深处又很清楚,现在的薛晏,尚且是无辜的,受了冤屈。
于是,他那么做了,也因此看到了前世错过的真相。
他妹妹和薛晏之间,原本是不该有龃龉的,一切的原因,只是二皇子一众人的捉弄和玩笑。
他低头看向薛晏。想通透了这些,他心底里反倒是平静了下来,就连前世那本书带给他的恨意,也淡去了不少。
这一世,误会解开,薛晏和君令欢也能够止步于兄妹的亲情,那么前世种种,也无法再去追究了。
君怀琅也歇了这种心思。
这么想着,君怀琅像是最后同薛晏确定什么一般,说道:“因为你说过,以后你是令欢的哥哥。既已做下了承诺,我不信你会毁约。”
说着,他弯腰将食盒放在了地上,抖开披风,披在了薛晏的身上。
他靠近了薛晏,清冽的木香淡得几乎闻不到,却将薛晏若即若离地包裹住了,让他全身僵硬,像是套上了千斤重枷。
片刻之后,薛晏麻木的知觉才缓缓回笼。
他低沉却清晰地嗯了一声。
“日后,我也不会再这般不小心。”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声音不大,但君怀琅听得出里头的笃定和承诺。他脸上不由得漫起笑意,单手提起袍摆,在薛晏身侧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我听令欢说,你是要替她取一盏灯?”君怀琅一边问着,一边很自然地随手将面前的食盒打开。“什么样的灯?”
这其实不是君令欢告诉他的,而是他梦里梦到的。在梦中,他也依稀记得那盏灯很好看,让他忍不住上前去,将它摘下来,想交到妹妹手中。
他想知道那是盏什么样的灯。
薛晏却是一顿。
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他向来记不住,也从来不去注意。他只记得,君令欢看向那盏灯时,那双眼睛,看起来特别像君怀琅。
他看了君怀琅一眼,没有说话。
“嗯?”君怀琅对上他色泽浅淡的眼,不明就里。
接着,他就见薛晏轻飘飘地转开了目光,说道:“忘了。”
……这才多久,说忘就忘了?
君怀琅有些诧异。接着,他就见薛晏跪在佛前,颇为自然地伸出手,从食盒中取出了个糕点,咬了一口。
“多谢。”他见薛晏抬眼,看向自己,那装满了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的眼中,居然蕴着两分浅淡的笑意。
君怀琅两世加起来,都没见薛晏笑过。那人虽容貌惊艳,却生得冰冷凌厉,未料得此时,他即便面上仍旧是冷淡的,眼中却化开了坚冰,骤然亮了起来,让人心口一跳。
君怀琅条件反射地匆匆转开目光,一抬眼,就对上了佛像烛光之下悲悯的双眼。
君怀琅恍然惊醒了似的,难得露出惊慌的神色,伸手匆匆夺过了他手中的点心,放回了食盒里。
佛门净地,可是最忌讳荤腥的!拂衣准备时并未注意,食盒中有好几盘荤菜,薛晏手中拿着的点心,也是牛肉鸡枞馅的。
他今日心思太重,被太多事占据了神思,怎么竟忘了这个了!
君怀琅连忙打开食盒,将几盘沾了荤腥的食物都收拾在了一层中,藏在了食盒的最底层。
薛晏则在旁边看得有趣。这清冷得像小仙人似的少年,难得地失措。一看他就是平日里被伺候惯了的,日常杂事皆不染指,此时收拾起来,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看起来颇为可爱。
没想到他最后还像个藏粮食的小耗子,把那些带肉的统统搁在了最下头,就像是佛祖真看得见似的。
薛晏的唇角不由得勾了起来。
君怀琅收拾完了,还不忘俯身,向佛像行了个礼。他没什么宗教信仰,但却向来心怀敬重,也知晓在佛家的地界上,就当遵守他们的规矩,不可凭白将人的净地玷污了去。
“弟子一时不慎,犯下错处,还请佛祖宽恕。”君怀琅不忘道了句歉。
薛晏却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你还信他?”
君怀琅起身,就见他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虽说也是跪着的,却无半分敬重的模样,看上去倒是舒适而不羁。
“有什么可藏的。”薛晏勾了勾唇,随意瞥了那佛一眼,说道。“在他面前吃荤的是我,吃一口也是吃了,他若要罚,罚我好了。”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甚至带了几分对面前佛祖的戏谑。
君怀琅压低声音道:“慎言。”
薛晏却笑了笑。
“原本就是,不必怕他。”他说。“他若真开了眼,早该把我收去了。我杀过那么多人,惹下那么多冤孽,可比在他面前吃口肉的罪过大得多。”
君怀琅听得心里有些堵。
他只道命苦之人,会将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却从没想过,若苦到了某种地步,会连神佛都不相信。
这是一种早已放弃希望的麻木。
君怀琅不由得正色道:“战场上杀的人,怎能在此相提并论?再者说,你惹下了什么冤孽?不要因着凭白被叫了几声煞星,就给自己扣这样的帽子。”
薛晏的目光深了几分,同时心下还生出了些好笑。
也不知他这颗心是怎样生的,天下皆说他是煞星,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却偏偏这人不信。
都不知道怕的吗?
他又听君怀琅接着说:“你只要日后不滥杀无辜,神佛也不会降罪与你。”
薛晏不由得看了君怀琅一眼。
怎么,胆子这么大的人,还要教自己怕那泥塑的神佛?
虽说君怀琅说这话,只是想让薛晏有些敬畏之心,日后莫要在佛家的地界口出狂言。但对上薛晏直白的目光,他还是有些赧意,微微错开了眼神。
接着,他听薛晏问道:“你说这话,是要替谁管着我吗?”
君怀琅颇有些无语地心想,当然是。毕竟你日后滥杀的那些无辜之中,就有我全家。
“就当是如此吧。”君怀琅说。
薛晏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
他没想到,自由惯了的野狼,听说有人要将笼头套在自己的脖颈上,心中的情绪,竟是压抑不住的向往和欣喜,甚至有了想要摇尾巴的冲动。
他面上却不显,淡淡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可得看住我了。”
他抬眼,又瞥了那佛像一眼。
既他让我信你,那勉强给你个面子,也未尝不可。
第27章
君怀琅陪着薛晏在佛堂中跪了一夜。
到了后半夜, 他就有些困了,恍惚之中,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他是被外头照进来的阳光照醒的。他睁开眼, 佛堂的蜡烛已经熄了。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照满了整个大殿, 也把他二人拉长的影子, 投到了金佛的膝上。
影子中, 他是靠在薛晏肩头上的。
君怀琅清醒过来, 连忙起身。随着他的动作,一件靛青色的披风滑落在地,正是昨天晚上, 淑妃让他带来的那件。
君怀琅睡眼惺忪地看向薛晏, 一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还带着些冻出来的鼻音:“这衣服……?”
他没听出来,自己带着鼻音的声音有多软,倒是薛晏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冷。”他伸手,很自然地将君怀琅落在地上的披风捡了起来,利落地站起身来。
君怀琅也跟着他站起来。可跪了一夜,他的双腿已经麻了, 骤然一用力, 便是一个趔趄, 带得他差点摔倒在地。
紧跟着,他就被薛晏伸手扶住。薛晏一只手抱着衣服, 单手握着他胳膊,往上一提,就让君怀琅借着他的力, 轻松利落地站了起来。
但这姿势,就像他倚靠在薛晏身上似的。
君怀琅站起身,才发现佛堂之中还有别人,正是昨夜的那个小沙弥,正在殿内打扫。感受到他的目光,小和尚抬起头来,眉眼温和沉静地垂眼,对他行了个佛礼。
君怀琅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和薛晏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有些过于亲密了。又想到自己昨夜,竟是靠在薛晏身上睡的,也不知有没有让人看见。君怀琅的耳根不由得有些烫,连忙推开的薛晏的手。
即便是两个男儿,也太亲近了些。
倒是薛晏,像没见着人似的,坦然站在那儿,静静等着君怀琅的腿恢复知觉,又见薛晏拱手冲小和尚回了一礼。
“佛堂夜里风大,辛苦施主了,回去定要保重身体。”小和尚神情沉静,无半点狎昵的神色,同他寒暄了一句。
君怀琅点头道了谢。
“走吧。”薛晏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弯腰提起地上的食盒,率先往外走去。
君怀琅也跟着他一同出去。
待两人回到鸣鸾宫,拂衣已经早早等在门口了。见君怀琅回来,他连忙迎上前去,说道:“娘娘今早听到少爷一夜未归,可担心坏了,已经叫奴才备了锅子,烧暖了地龙,让少爷快些回去暖暖身子呢!”
说着,他又看向薛晏,腼腆地笑了笑,开口道:“娘娘还特意吩咐了,让奴才多准备些,请五殿下也一同去用早膳。”
君怀琅不由得扬唇,微微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他这姑母,虽说跋扈又张扬,但是难得的赤子心肠了。虽说性子别扭了些,却也能一眼猜透她的心思。
君怀琅不由得看了薛晏一眼,正教薛晏迎上了他满是笑意的眼睛。
薛晏倒是从不知道,原来有人光是随意一笑,就能这般好看,让人打心眼里感到舒服,像清晨干净通透的风似的。
原本于他来说,淑妃的示好没什么用处,反而有可能给他带来些麻烦。可这会儿,他却又觉得,多解决些麻烦也不妨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他嗯了一声,向来寡言少语的他,还难得地对拂衣说了句“多谢”。
于是一大早,君怀琅的屋子里便热闹极了。桌上摆着的锅子里盛着香浓的羊汤,是拿羊骨以小火整整煨了六个时辰的,此时早已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和白烟弥漫得整间屋子都是。桌边的宫女太监们正在布菜,有荤有素,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进宝也在。他在薛晏身边伺候了些许时日,倒是被吓大了胆子,此时给宫女们搭手帮忙,又有眼色又利索,嘴还很甜,逗得君怀琅房中的宫女们阵阵发笑,拿手指戳他的脑门,笑骂他滑头。
君怀琅一走进来,锅子和地龙热腾腾的,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都冻僵了。有宫女来给他二人一人塞了个手炉,引他们脱去外衣在餐桌边坐下,他才堪堪暖和回来。
“令欢醒了吗?”君怀琅接过热茶,问道。“醒了的话,便叫她一起来吃吧。”
他记着君令欢尤其爱吃这热腾腾的锅子,又惦记着昨天,她和薛晏还有些误会,需尽快解决了,解除掉他二人的芥蒂。
没多久,就有宫女领着君令欢进来了。
“哥哥,怎么一大早就有锅子吃呀!”君令欢蹦蹦跳跳地跑进来,身后的宫女忙不迭地替她解外衣。
君令欢冲着君怀琅行了礼,又看见了坐在他旁边的薛晏。都不用君怀琅开口,君令欢就先不好意思了起来,小脸有些红,冲着薛晏行了个礼。
“对不起呀,五皇子哥哥。”她小声说。“昨天是令欢不对,我给您道歉啦!”
君怀琅心下欣慰,不由得看了薛晏一眼,没想到,薛晏也在看他。
……我妹妹给你道歉,你看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