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哥,要不咱们也先别急了。”小嘎贴近卓钺低声道,“这天寒地冻的,晚上要是没铺盖睡得赶紧生生火,不然该冻着了。”
卓钺叹了口气,正想让他们先安置自己再去左近找找,却忽听身后有一人大喊:“哥——卓哥!”
卓钺猛一回头,却见人流里有一少年高高蹦起露了个头,拼命冲他们挥着手。卓钺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儿顿时一松,出了口气低低笑骂了声。
那少年身法并不灵活,身量也不高,被挤在一堆人高马大的兵将中又是挣扎又是告饶,好不容易才冲了出来。他急得满头是汗,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尚待稚气的白皙面孔上全是呼之欲出的欣喜之色。
“卓哥,黑哥,嘎子哥!”他大呼小叫地跑近,“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
卓钺一声不吭地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揽入怀中,狠狠按在了胸口之上。
“唔!”少年被卓钺拽得一个踉跄,后半句话全堵了回去。他有几分错愕,但立刻也十分动容地回抱住了卓钺的肩胛,闷闷地道,“哥我没事儿,别担心啊。我就是太想你们了,见到你们真好啊呜……”
“行了老卓。”张老黑抱臂站在一旁,嘲笑道,“你再搂小关一会儿,他又该娘们儿唧唧地掉眼泪了。”
卓钺深吸了口气,放开了怀中的少年,双手却依旧紧紧按着他的肩,细细打量他的眉眼。少年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尖儿悄悄地红了,扭捏道:“我真没事儿。你看,油皮都没擦破一道。”
他此时的确是安然无恙,脸色甚至比卓钺几人还要红润些。但无人知道,卓钺上一次见到他时,眼前这鲜活的少年已是一具冰冷的残尸。
……
烽火漫天,刀剑如雪。这冰火交织的土地上已宛若一片炼狱,嘶吼、惨叫、踉跄的人、跪倒的马皆化为一片虚影。
他麻木地挥着宣花斧,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究竟是哪里错了?
不过是一趟普通的巡防,他们为何会被逼到如此走投无路的境地?
“哥!”有人顶着震耳的火石声厉声大吼。
他怔怔回头,僵直的双目中霍然撞入一张被血污染尽的脸。头盔之下,那年轻的面孔已满面飞土疮痍,那双瞳孔中遍布血丝,眼角渗出的泪水正将尘土化为泥泞。
“哥,我要告诉你……”少年狠狠揪住他的手臂,嘶声喊道,“我后悔了,我、我早该告诉你——”
而他心跳如擂鼓,浑身的血都在往脑袋里冲,耳朵里是一片“咚咚咚”的轰鸣根本什么都听不清。他踉跄着想推开少年,让他滚远点儿,这可是战场!保命要紧。可少年却似被魇住了似得,疯了般拽着他不肯撒手,满面痴魔癫狂。
“哥!这次巡防,其实——”
其实什么?他永远无从得知了。
随着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那后半句话被火石声淹没,他的眼前骤然黑红一片,万物倏忽归于寂元。
怎么了?他茫然的想。我怎么了?怎么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什么这么烫,他的脸上怎么会这么烫!是火么,是火烧了他一脸么,还是——还是——!
他剧烈地喘息着,拼命眨着眼睛,可双目剧痛眼前一片赤红,呢喃叫着少年的名字时,口中尝到了腥苦粘稠的味道。
血的味道。
他嘶哑地干吼着,逐渐开始嚎哭,可发不出半点声音。又或许是双耳具聋,再听不到自己的喊叫。他拼命伸手去摸索着,拼命瞪大眼睛,淅沥的血块顺着脸往下掉,混入他的泪水,仿佛在泣血。
眼前的少年,已被一铳轰碎了脑袋。
缺了头的尸身,还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态,执拗地站在他的身前,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臂膀,仿佛想将所有的危险都挡在自己的身后。可这天广如罩、地阔似炉,沙场是无边的炼狱,这孩子却是个连大刀都扛不起的瘦弱身材,能护得他了什么呢。
真傻。真傻。
白白葬送了性命。
……
“卓、卓哥?”关曦明惊诧不已,“你——怎么哭了?”
卓钺蓦然惊醒,眼前的一片血红褪去,却依旧模糊——他不知何时竟泪湿了眼眶。
张老黑怪叫了声,小嘎双目一凛箭步上前,一把将卓钺转向自己细细审视他:“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糙,没事儿没事儿。”卓钺赶紧擦了擦眼角,在几人的瞪视中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一向是流血不流泪的性子,忽然一下子这么感性,也难怪众人觉得怪异,“我就是——”
“飞沙眯了眼睛?”
众人一僵,缓缓扭过头来,看向说话的人。却见郦长行斜依在车驾之上,抱肩挑眉看着他们,似乎是觉得这一场“兄弟重逢持手相看泪眼”的画面颇为有趣。
“这是谁?”关曦明奇道。
卓钺骂了声,上前踹了脚这看戏的小崽子,毫不客气地道:“现在已到了应州州府,你该滚蛋了。”
郦长行也不生气,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被踢脏了的裤脚,含笑道:“到了时候我自己会走。现下我刚来此处人生地不熟的,蹭一晚上你们的伙食,总可以吧?”
还真是个属狗皮膏药的。卓钺心中虽然不爽,却也懒得管他那么多,转身和其他几人商量如何生火做饭,打算今日便在这街上凑活一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关就是那种和女孩子说话都会红脸的乖弟弟!
真的敲可爱滴
第5章 疑窦生
夜幕逐渐降临,城中一簇簇亮起了灯火。边疆的天幕到了晚间便成了一片丝绒般的黑蓝,若是在无人开阔处扬首而望,便能看到一片银河倒泻而晓星沉。然而此时地上的篝火跳跃着,沿街一路蔓延而去,竟夺去了晚星明月的光辉。人间烟火,微渺却繁茂,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黯淡又亮起,便仿佛生生不息的希望。
此时已是年岁,入夜后天气冷得很,纵然众人身穿夹袄烤着火还是忍不住地打哆嗦。张老黑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壶青稞酒,除了不饮酒的小嘎,他、卓钺、关曦明互相传着喝。几口酒热辣辣地下肚,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关曦明酒量极差,没喝几口便已红晕上颊,此时熏熏然地摇头晃脑道:“天暗四野滚黑云——月明五岳照河山——”
“又来了又来了!”张老黑死死堵住自己耳朵嚷道,“你抬头瞅瞅这天干净得跟什么似的,哪有什么黑云!有黑云你还看得见明月?快闭嘴别他娘的扯淡了!”
关曦明哼道:“诗兴来了,不吟不快——”
“你那叫诗?”张老黑斥道,“我念首打油诗都比你强,听着啊!老天像个大锅罩,人间像盆火在烤。但凡阎王浇点油,咱们谁都跑不了!”
关曦明被他搞得哭笑不得,还想再说什么,被张老黑一把捏住了下巴,举起酒袋就往他嘴里灌酒。小嘎从不参与他们这些打闹,默默地坐在一边擦着他的腰刀,反倒是卓钺被他俩逗得哈哈大笑,嬉笑声中连周遭的寒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含笑望着篝火旁的几个兄弟,尤其是被酒呛得连连咳嗽的关曦明,卓钺心头忽然涌起了一个疑问——前世的关曦明临死前,究竟是要告诉他什么事情呢?
因当时的记忆太过惨痛,以至于卓钺重生之后都不敢细细回顾。而今天他见到了今生的关曦明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了自己面前,那深埋心底的恐惧终于褪去了几分,他也终于意识到了其背后的蹊跷之处。
是什么事情那么重要,让他甚至不顾战场凶险,非要在那时候说呢?
……
“哥!这次巡防,其实——”
……
卓钺蓦地打了个冷战。一股与寒冷不同的战栗寒意,顺着他的指尖一直窜到了脑顶。
关曦明是想跟他说巡防的事情,而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那次巡防有问题。
其实如今细细想来,那次巡防的确有许多蹊跷之处。首先便是时机问题,他们的巡防时间和路线都是机密,如果途中碰上小股流兵也还能理解,可那日的敌军却像是专门埋伏在附近,守株待兔地等他们自投罗网一般。
再者更令人迷惑的是,草原人又为何会有火铳?难道是他们抓了中原工匠回去照葫芦画瓢研制出来的?可这也解释不通。当时草原人手持的火铳能连发九珠,且射程极远,这个版本的火铳是卓钺他们刚刚自中军审领回来的,据说是由京城的军械所制作完成后千里迢迢运到边关的。草原人又去哪儿抓会做这种火铳的工匠?
卓钺怔怔地凝视着篝火,陷入了纷乱复杂的往事疑云和猜测之中。越想,他的心口和指尖,便愈发变得冰凉。
他并不是个傻子。这么多疑点摆在眼前,而最好的解释便是——
当年自己的手下人里,出现了叛徒。
“想什么呢?”
卓钺猛一个激灵。他本就疑神疑鬼的,被忽然冒出来的这句话又一吓,连头发丝儿都立了起来。一抬眼,却见郦长行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他的身侧,此时正静静地看着他。
“关你屁事。”卓钺看着他那张异族的面孔便没好气,想想叛徒的事儿,心里不禁更是窝火。
郦长行挑了挑眉,也不介意,伸手递给他了一个皮袋。卓钺接过来一闻,登时一股浓醇馥郁的酒香扑鼻而来,这味道和青稞酒的直辣完全不同,卓钺这种老酒鬼那鼻子一嗅就知道这是好酒。
“干什么?”卓钺的酒虫瞬间被勾了起来,却还是不肯喝,捏着袋子哼道,“要给我下毒啊?”
郦长行失笑:“想什么呢?我拿东西跟人换的,专门给你的,感谢你在济阳镇的时候救了我。老实话说,若是没有你们,单靠我一人可能也很难走到这里。”
卓钺是个天生的驴脾气,吃软不吃硬。此时一听郦长行这么说,顿时也讲不出呛人的话了。拨开塞子仰头灌了口酒,顿时一股喷香充斥了整个口腔,他不禁回味无穷地砸吧了下嘴——的确是好酒。
没想到还真是来献殷勤的啊。卓钺侧头,细细打量身旁的少年。
此时一看,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去洗了把脸,虽然身上的衣服还是破破烂烂的,但那张出众的面孔却在清水洗涤后如雨后远山般显露了出来。卓钺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人好看。可此时这少年便这么微微垂头凝视着他,碎发到衣领是一段修长流利的脖颈线条,篝火朦胧的光鲜照在他深邃的侧脸之上,那样子真的是——真的是——
有味道。还很撩人。
“你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卓钺忍不住问道,“别说什么奴隶。我可是见过草原上的奴隶,那一个个惨得,真是比猪狗还不如。就你这模样这气度,别说是奴隶了,连普通草原汉子都不大像。”
郦长行微微一笑:“你这是在夸我好看?”
“糙,别蹬鼻子上脸啊我告诉你……”
郦长行垂头又笑了下,忽然清了清嗓子,竟哼起了一首小曲。说话的时候还没发觉,这少年竟有个极为宛转动人的好嗓子。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却极为柔丽,听在人耳朵里便像是指尖滑过丝绒时的微妙触感。卓钺怔怔听着,忽然感觉丹田里的酒意直往脑门儿上窜,整个人都开始晕乎了起来。
一首曲毕,郦长行看着卓钺怔忪的模样,轻笑问道:“好听么?”
卓钺一机灵回过神来,竟觉得心头有几分痒痒,顿时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不禁恼道:“唱、唱什么歌儿呢?大爷可没有赏钱给你啊。”
“这首歌,是跟我娘学的。”
“你娘?”卓钺愣了下,随即瞬间明白了过来,“难道你娘是——”
“嗯。”郦长行平静地应了声,“她是被掳到草原上的歌伎。”
剩下的话不用他说,卓钺也明白了几分。
草原人生性悍猛,种族文明也和野兽有几分相似——只有最强的勇士,才有资格拥有最肥美的草场、最雄壮的骏马、和漂亮的女人。看郦长行的模样便知,他的母亲估计也是难得一见的绝色,能掳到这种女人的草原人必定不是普通之辈。
只是这种被掳到草原上的中原女人,命运大都十分凄惨。混得好点儿或许可以苟且偷生,而但凡有个不小心,便可能被凌虐致死。她们生下的子嗣也不会被承认,其地位可能跟奴隶差不多高。
卓钺终于明白这孩子背脊上的烙印究竟从何而来了。
他心中忽然有几分恻然,不禁叹道:“你……”
“卓哥,但凡我还有一点活路,也不会逃到中原来。”郦长行望着他,“相信我,我不是你的敌人。”
被那双明亮的翠色眼眸盯着,卓钺忽然有几分慌乱,就仿佛整个人无处遁形了一般。他忙抬手喝了口酒,敷衍道:“别以为你随便编个悲惨身世,我就同情你了。咱们认识才几天?拿什么谈什么相信不相信的。”
这年头连自己的兄弟都没法儿相信,平白去相信一个陌生人,可能真是吃饱了撑的。
郦长行笑了笑,没说什么。
“而且……”
卓钺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他越过篝火,望向对面沉默擦着自己腰刀的小嘎。
在关曦明和张老黑嬉闹的这段时间里,这孩子一直佝偻地坐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倔强削直的身影像一座山,把周遭所有的欢声笑语都隔绝了出去。哪怕身边坐的是同甘共苦了多少年的弟兄,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这么沉默地坐着,蜷缩在自己的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