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没想到竟是在此地以这种方式再遇。
金黄的斜阳通过半支的窗户落入屋里,闻人赋把玩着玉扳指,神情都埋进了长发的阴影中, 看不真切。
陆安乡招来小厮将桌上的碎盏清理去,又热了壶茶斟满了, 这才坐在他对面。
“你不信他说的?”陆安乡猜测道。
闻人赋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摩挲扳指的手顿了顿,抬起眼,“你觉得呢?”
“他没理由骗我们。”陆安乡道, “曹小九喜欢兄长, 曹云衫入太医院,他们姐弟俩过得好好的,何必要与白玉盘沆瀣一气给自己找罪受呢。”
闻人赋啧了啧嘴,“但这样事情就说不通了。”
“什么说不通?”
“告密者必然是莲娘, ”闻人赋道, “她在宫内,不可能有通天之手闹出这么大动静, 所以我们想到了白玉盘,他无所事事,又对朝廷抱有怨恨,再加上家境殷实,买人张贴告示不在话下。”
“可这件事光有钱是办不成的,京城的守卫是谢期远留下的,如今唐九参把持着。告示是昨晚张贴的,按理来说应当会被巡逻的士兵发现,可据上报,当夜值班的士兵被人打昏扔在了路边。”闻人赋皱着眉,“能知道巡逻路线和时间的,必然是宫里的人。”
“不会是莲娘知道了这些传信出去?”
“不会,莲娘被看得很紧,若是她动的手脚,那仍旧说明宫里有第三者。”
“……”陆安乡沉吟半晌,“不如……去诈一诈白玉盘?”
闻人赋盯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了欠揍的笑意。这一瞬间,陆安乡仿佛听到耳畔传来轰隆一声响。
——掉入陷阱。
“既然六儿这么主动,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闻人赋从袖口里抖出了一大堆胭脂水粉步摇发簪,献宝似地递了上去。
“……”
“六儿,你看看哪个比较好看?”
“……”
“我觉得这个簪子比较好看,玛瑙红的刚好配衣裳。”
“闻!人!赋!”
院子里的人打得鸡飞狗跳,院子外栖息的乌鸦齐刷刷地吓掉了一整排。
闻人赋以微微不对称的两边脸换取了陆安乡难得的冷静,并且终于成功地在一件紫灰相间,相对低调的长裙上达成了一致。
陆安乡攥着这裙子,面部微妙地扭曲着。
闻人赋在一旁搓手手,呵呵笑道,“六儿,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来帮你换呀。”
他娘的一脸登徒子样!扮做相好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儿,要不是输了赌局老子不揍他个脑袋蹦花当拌面酱!!!!
陆安乡脸一黑,脚一蹬,当朝帝王就以一条完美的曲线从窗户飞出去,一头栽进了月季花丛中。
闻人赋呸呸地吐出嘴里的土,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背靠门坐在廊下,听着屋里面叮叮咚咚,想出声问要不要帮忙,就被门板后咣咣飞来的簪子堵住了嘴。
他抬头看着天边的明月,月色缥缈模糊。他刚重生的时候,每晚合眼入睡的时候都十分惶恐,生怕眼前的一切是黄粱一梦,再一睁眼又回到了漫天的杀戮中。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时间仍旧照常流转着,一切都有了从头再来的机会。
怀吾白玉盘,这个上一世勾结外敌,被封为扶苏国最高军师的才子多次陷谢期远于不利,攻破京城他功不可没。他反叛的原因闻人赋直到临死前明白,与白长子白落朱的死有关。
他很想直到怀吾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他留下了曹氏姐弟与莲娘,却仍旧没能阻止白落朱被人杀死。他忌惮白玉盘的能力,但这件事并不是杀人便能一了百了的,他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机关,一旦触动,便是足以灭国的万劫不复。
突然,背后一空,闻人赋思绪飘得远一时没能收得回来,一头磕在了地板上。
陆安乡抱着胸站在一边,指尖绕着一支簪子,挑眉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陈年往事了。”闻人赋揉着后脑勺站起身,看着他蓦然一顿。
男子相对女子肩更宽,肌肉线条更明显,所以断断不能选那些贴着身体的料子,闻人赋琢磨了好半天,才选了几套。
陆安乡挑的这件十分素净,紫灰色的裙衬得肤色更白,外套一件素色的褙子,风一吹,衣袂翻飞,飘飘欲仙。
很好看。
记忆里的他也是这样站在城墙上,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离得太远了,他甚至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便见到随着万千箭雨纵身一跃。
“看看、看什么看,这是你要求的,奇怪也不关我的事!”
陆安乡本来就不自在,被他盯得更是舌头打愣,绕着簪子的手指一用力,一根银簪直直地蹭着他脸颊钉到了身后的门板上。
劲风飞过,掀起几缕发丝,一抹血迹顺着闻人赋的脸颊落了下来。
迟钝的痛觉漫上心头。
陆安乡愣了,狠狠拽了他一把,“闻人赋?傻了啊!怎么不躲呢!”
闻人赋摸着脸颊,看了看指尖蹭到的一丝血迹。
视线,瞬间变得鲜红。
“这么傻怎么当皇帝,不迟早被人抄了底!”陆安乡头疼地到处给他找金疮药,“诶?我放哪儿了?唔……这啥?跌打损伤?那就在这边……”
突然头上簪子一松,手腕被人一拽,身子被他扳了过来,用力地按在了门板上,被扯下来的簪子穿过发丝贴着他的脸颊深深没入门板中。
“你不要跑。”
“嘶——疯了你?”陆安乡被他按得生疼,刚想反手给他一板砖让他清醒点,胳膊还没抬,却蓦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不对劲。
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在颤抖。
他的脸整个埋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却蔓延着浓浓的孤寂和不甘,仿佛一个拼了命也得不到糖果的小孩,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愤愤地咬着牙。
突然觉得他有点傻得可爱。
陆安乡伸出胳膊,拽着他的袖口轻轻一拉,将那颗颤抖的大脑袋拢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安慰他一样。
只是这样亲昵的举动在他们长大后就很少再有了,陆安乡忌他是未来的帝王,闻人赋敬他是未来的丞相,两人每日依旧打闹,却总有什么改变了。
“我能跑哪儿去啊,”陆安乡叹了口气,“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就跟你绑住了。”
闻人赋身子一僵,“你、你说什么?”
这算不算表明心迹?算不算?算的吧!绝对算!!!
陆安乡愣了半晌,看着他眼里愈渐透亮的光芒,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立志要成为第一贤相的!当然跟大兴和大兴的帝王绑住了!你、你、你不要……”
剩下的话没能出口,因为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温柔地交缠着。他眸里藏着万千星河,星河里却独独只有他的模样,那样虔诚而深刻。
完了。
陆安乡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辈子怕是完了。
他仿佛跌入了一张绫罗绸缎铺满的软塌上,浑身都被温暖地包裹住,想抬起只手都做不到,只能彻底放弃挣扎,任由自己陷得愈来愈深。
于是,更猛烈的攻势如洪水般袭来,看似来势汹汹,真正触碰到的时候却裹着满腔的温暖与柔情,一遍遍地撩拨着他心底最深的一丝欲念。
呼啦一声,小小的火苗被轻轻一吹,霎时烧得极其红火,热气猛如浪潮,从心底膨胀开来。
“够了!”陆安乡一把推开他,掩着唇靠在门板上喘着气,“还走不走了?!”
闻人赋看着他眯了眯眼,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其实明天再去也不是不可以……”
“滚!!!!!!”
怒吼声一如往常地徘徊在庭院上空,只是这次格外盛气凌人,仿佛是在虚张声势地掩藏着什么呢。
折腾了这么大会儿,终于才到了今晚的重头戏。
陆安乡被闻人赋按着在脸上捣鼓了半天,也不知道弄成了什么鬼样子,直到被带到盼香居的时候依旧一头雾水,不知道扮做相好怎么就能诈白玉盘了。
闻人赋似乎是一早就在盼香居定下了头等的屋子,一张矮桌摆在正中,两旁铺着软塌,桌上摆齐了精致的酒盏与点心,红烛无声地摇曳着,衬着这一屋华美的陈设愈加暧昧。
陆安乡斜了闻人赋一眼,压抑住了把他的头按进酒盏里的冲动,“你从什么时候给我下的套?”
闻人赋摸摸下巴,“不久,也不过是要打赌的时候。”
“……”陆安乡瞪着他,“你那时候就打算找白玉盘了?”
闻人赋弯唇一笑,笑眼里藏着锐利的锋芒。
有种奇怪的猜想涌上心头,目前为止所有的蛛丝马迹似乎都被一根无名之线串了起来,陆安乡慢慢拧起了眉,“你上次说的那个梦……”
“嘘。”闻人赋突然打断了他,“人来了。”
陆安乡一怔,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突然紧张起来,“这这这、我……我要做什么啊?”
“配合我做戏。”闻人赋一副四平八稳的老道模样。
“相好?”陆安乡看他稳稳当当的样子更着急了,“我又不像杉儿还没长开,这肩宽这五官仔细一看准得露馅啊!”
“唔……”闻人赋微笑着不置可否。
脚步声已经停在了门外,陆安乡条件反射地就往他背后躲,不料闻人赋突然长臂一捞,稳稳地将人箍在怀里,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却在此刻显得有些慌乱的眸子。
“这样就好了,”闻人赋沿着他的耳根一路吻到了后颈,“六儿,好戏开场咯。”
一连串的温热触感弄得陆安乡头皮发麻,刚想伸拳头揍他,屋门突然被推开了。
闻人赋得逞地笑了。
陆安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君暮朝”,灌溉营养液~
第21章 请问如何优雅地让爱卿
白玉盘一进屋, 看着快成一团的两个人愣了老半天,才猛地一拍脑袋,“付兄!你终于开窍了!这些日子盼香居那么多漂亮姑娘你是一个也看不上, 怎么样, 温香软玉的感觉不错吧?”
来的途中闻人赋告诉过陆安乡, 自己化名付闻, 跟唐九参撺掇着捣鼓了个守城小卒的身份。
闻人赋笑呵呵地递他一壶酒,“多亏白兄, 否则小弟也不知世间竟有此等妙事。”说到这儿,他还故作初尝云雨地逗了逗怀里的人,“六儿,给公子笑一个?”
陆安乡:“……”
想打人。
虽然知道这种轻浮又欠揍的表情是装出来的但还是克制不住地想打人!!!!
感觉到了怀里传来的隐隐颤动,闻人赋适时地收回了手, 结束了某些假戏真做吃豆腐的不良行径。
“说真的,你我相识这么大半个月, 看付兄先前那么克制,白某还有些放心不下,只怕付兄是来套话的。”白玉盘在他对面盘腿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酒, “是白某多虑了, 自罚一杯!”说罢,便举杯一饮而尽。
闻人赋笑了起来,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陆安乡瞥了他一眼,只怕这句话便是闻人赋设局诓他的目的了。这白玉盘年纪不算大, 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 怕是只有遇上同类人才能给他归属感,让他不自觉地敞开心扉。
“这也是难怪的, 毕竟白兄千里迢迢从怀吾到京城,想必心里揣着事儿,小心些总是没错的。”闻人赋给自己斟满了。
“付兄被狗皇帝罢官,我被朝廷蒙骗,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只有声色犬马才能稍稍慰藉一番内心的苦闷啊!”白玉盘一挥手,吆喝来了个姑娘搂在怀里,“来!今夜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闻人赋举起酒盏,豪气地满饮几大杯。
陆安乡看着这模样不禁皱起了眉,扯了扯他的袖子。
闻人赋酒量一般,禁不住这么喝。先前他还当太子之时为了在先皇面前挣个面子,硬撑着喝倒了所有兄弟,结果自己胃疼了大半个月,先前太医还嘱咐过他饮酒需适量,否则容易再犯病。
那时候,陆安乡跟他定了个约定,若是再碰上推不了的酒席,便派个太监跑去他院里摇铃,让他赶紧去救场。那段时间也不知几个王爷大臣犯得什么病,整天要找闻人赋喝酒,连着一个月铃声就没断过丞相府,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陆安乡一听到铃声就要条件反射地找酒杯。
“哟,这才喝了几杯就心疼了?”白玉盘哈哈大笑着,“付兄好福气啊,哪儿找的姑娘这么听话?”
“白公子这话说的!”他怀里的姑娘娇笑着,“若是白公子需要,奴家也可帮上个忙呀。”
“哈哈哈哈,翠儿这是吃味了?”白玉盘与她调笑着,二人一来二去地就宽衣解带,亲亲我我去了。
陆安乡没眼看他们乱七八糟的模样,撇过眼看闻人赋,“就这模样你还耗了大半个月?”
闻人赋笑眯眯,“要享受给人下套的乐趣嘛。”
“什么?”陆安乡迷茫地看着他。
闻人赋贴着他的耳朵悄悄道,“到今天晚上为止,他在我面前一共说了三百二十一次狗皇帝,两百五十八次狗官,一百二十三次破朝廷,以及不计其数的起兵,造反等。”
“……”陆安乡感觉背后汗毛倒竖,这精确到个位的数字是怎么统计出来的。
“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他会有什么表情呢,想想就挺期待的。”闻人赋挑了挑眉。
“……”突然有点心疼这个蠢蛋了怎么回事。
“付兄啊,”白玉盘突然停下了手,转过头打量着他怀里的人,“你这弄来的人怎么连个脸都不肯露呢?都入了这行还装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
“……”陆安乡突然紧张起来,赶紧看向闻人赋。
“他啊,容易害羞。”闻人赋被他求助的眼神看得通体舒畅,很是受用地捏了捏他的脸。
“啧啧啧,莫不是个雏儿?”白玉盘眯起了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现在雏儿可不多了,白某可是寻遍了京城都找不到个合胃口的,付兄怀里这个好像挺不错的,借白某一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