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海棠开得正盛,云幼清一下想到了纪宣灵先前送他的那几枝,虽然放在花瓶里精心养着了,但到底不如树上的娇艳。
他这几日没注意看,只怕都已经枯了吧。
云幼清望着海棠树出神之际,忽然有个什么东西撞到了他腿上,然后牢牢箍住了他的大腿。
“你是……纪安南?”云幼清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只堪堪长到自己腰际的小萝卜头,略微思考了一下便猜出了他的身份——已故端王的世子。
小萝卜头被养得白白胖胖的,睁着双乌黑的大眼睛仰头看他,“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云幼清哭笑不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端王世子今年才六岁,以他的年纪,做小萝卜头的父亲都够了。
但他想了半天,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让小萝卜头如何称呼自己,只好暂时默认了。
而且,要说哥哥,纪宣灵才是他正儿八经的堂兄。
纪安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活脱脱一个小色胚,只是这孩子眼神太纯真,让人生不起气来。
云幼清扒开他的小手,蹲下来与之平视,“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纪安南年纪虽小,但出生皇族,哪有完全不谙世事的人,“你是摄政王……”
小萝卜头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不能得罪的人,但也仅限于此了。母妃教他的事情,远不如云幼清这张好看的脸来得有吸引力。
云幼清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被云幼清一提醒,纪安南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啊!我是来找小萝卜的,小萝卜不见了。”
“小萝卜是谁?”云幼清觉得小萝卜这个称呼也挺适合纪安南的。
“小萝卜当然是兔子了。”纪安南奶声奶气理所当然地说,然而刚说完他又低落了下来,“可是小萝卜好像不太喜欢吃萝卜。”
这话听上去有点绕,但却莫名把云幼清逗笑了。
“等找到它,下次给他吃草试试吧。”云幼清建议道。
他相信兔子是可以找回来的,宫里的人大多极具眼色,没有谁会去动端王世子的东西。
纪安南不疑有他,用力的点了点头。然而看着云幼清如沐春风的笑容,他一下就把不知所踪的小萝卜抛到脑后去了。
“哥哥,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看着突然害羞起来的小萝卜头,云幼清愣了一下,然后一个香香软软的亲吻便落到了脸颊上。
云幼清无奈地笑笑,倒也不觉生气。
“啊!”纪安南一惊一乍,又叫了起来,“是小萝卜……”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云幼清一下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纪宣灵。他手里抱了只和他气质格格不入的白兔,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纪安南已经冲过去了,不过似乎在半路上想起来面前的人是谁,又放缓了脚步,上前给纪宣灵行礼,乖巧道:“参见陛下……”
纪宣灵冷哼一声,十分幼稚地将怀里的兔子拎了起来丢到纪安南手上,“带上你的兔子走吧。”
“哦……”纪安南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个鬼脸,然后迈着小短腿跑走了。
云幼清看到他之后,脸上笑意立时便消散了,站起来转头避开他的目光,“你跟个六岁的孩子计较什么?”
“就是小孩子才烦,我才不喜欢小孩。”纪宣灵嘟囔道。
因为是孩子,所以能在云幼清这里得到特别的对待。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同时他也不想永远在云幼清眼里只是个孩子的角色。
“皇叔很喜欢他吗?”纪宣灵语气里的酸气已经满溢出来了。
其实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只是面对孩子的时候,云幼清总是很容易心软罢了。
他没回答,纪宣灵便以为他默认了,怕他跑了似的,上前一把拉住他,蛮不讲理道:“不许喜欢他……”
云幼清觉得好笑,一团乱麻的心绪因他这句占有欲太过强烈的话变得更加烦躁了,“你又是在瞎吃什么飞醋?”
二人一时间都怔在了原地。
纪宣灵抓着他的肩,手上不自觉用了几分力,把人攥得生疼。
他眼神复杂,艰难道:“你知道是吗?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从年少情窦初开,到君埋泉下泥销骨。
第23章
云幼清仓惶逃离了文华殿。
上次他走的这样急切, 还是和纪宣灵在同一张床上醒来的时候。
回去后云幼清也在问自己,他是真的不知道吗?或者只是在假装不知道。
然而纪宣灵猝不及防地挑明后,让人措手不及的同时, 也叫他无法再继续假装下去了。
乱套了, 一切都乱套了。
云幼清心乱如麻。
行宫那晚是个错误的开始,他本该及时止损, 却一步步深陷泥沼,将这个错误延续了下去。
按了按眉心,云幼清长叹一声, 抬头看见了生辰那晚纪宣灵送给他的那几枝海棠。
花枝早已枯萎,放在别人眼里, 这也就是几根烧火都嫌不够耐烧的干柴罢了。他若想要早些做决断,眼下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只要……将其狠心丢弃就好。
云幼清修长的手指在其细长粗砺的枝干上轻轻拂过, 只消一用力, 便能将其掐断。
“王爷……”曹俭在外敲门, “围猎时安排去保护陛下的队伍已经挑好了……”
云幼清垂眸看着自己指尖下的干枯树枝,转身打断他的话, “叫他们回去吧,不必去了。”
“那陛下那边……”
云幼清沉默片刻,道:“此事本是御林军的职责,我们横插一脚恐怕会惹人不快。”也省得到时候有人觉得是他另有图谋。
而且这种时候, 若是叫陛下知道自己特意派兵去保护他, 就更加扯不清了。
这般畏首畏尾原不是云幼清的行事风格, 只是曹俭做事一向不会多问。这次也一样,他干脆应下,转头便去通知弟兄们了。
围猎乃是本朝惯例,纪宣灵请各地藩王回来, 也不单单是由于先帝忌日快到了的原因,更是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满朝文武都会到玉汤山参与这一盛会。
在那之后,去皇陵祭祀时,头名的猎物将会被用做祭祀的祭品。
去玉汤山的准备工作足足做了十日,纪宣灵就盼着这一天能再见到皇叔,结果纪宣灵远远缀在队伍后面殿后去了。
偏偏他是皇帝,右相恨不得让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他包围起来,更别提去和皇叔同乘一辆马车了。
只是……
纪宣灵看着面前认真在喂兔子的纪安南,十分惆怅地想:为什么围猎要把这么个小萝卜头带上?
还塞到他的御驾中来了!
不过来都来了,他要是把小萝卜头扔下去,倒显得他格外小气似的。
于是一路上无所事事,纪宣灵就这么盯着纪安南喂兔子盯了半天。
这一盯倒叫纪宣灵发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譬如……纪安南似乎和他小时候长的特别像。
纪宣灵好像一下子想通了什么。
他顿时觉得纪安南从头到脚都透着可爱,甚至心情颇好地给他递了块糕点。
纪安南愣愣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含糊道:“陛下总是看着我做什么?”
“你该叫朕皇兄。”纪宣灵提醒道。
纪安南乖乖“哦”了一声,唤道:“皇兄……”
纪宣灵满意地拍拍他的脑袋,“替皇兄办件事如何?”
于是,纪安南被一点都不尊老爱幼的皇兄送到队伍后面去了。不过又能见到美人哥哥,纪安南也就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走之前,纪宣灵还捏着小萝卜的脖子威胁他,“不准太过亲近皇叔,懂了吗?”
纪安南点头点的爽快,结果见到云幼清还是一下扑了上去,整个人钻进他怀里,挂到了他脖子上。
“世子殿下?”云幼清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纪安南的小眼睛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凑到他耳边,分享小秘密似的说道:“偷偷告诉你,陛下好凶的,你不要喜欢他哦。”
云幼清心里咯噔了一下,“为何这样说?”
他看到小萝卜头扭捏了一会儿才道:“陛下让我过来问你,是不是打算永远都不见他了。”
云幼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到达玉汤山时,先行的队伍已经将营帐都扎好了,纪安南从云幼清那里出来,又让送他过来的陈庭带他回到了纪宣灵那里。
纪宣灵抱着他的小萝卜,笑着问他:“皇叔怎么说?”
想起自己让云幼清不要喜欢他的话,纪安南不由心虚起来,“你先把小萝卜还给我。”
纪宣灵也不怕他赖账,痛快的还给他,然后将他连人带兔子一起拎了起来,大有一种不好好说就把他扔下去的意思。
“说吧……”
纪安南生怕他手一松自己就掉下去了,紧紧勾住他的脖子,“美人哥哥说,如非必要,还是不见了,保持君臣应当有的距离就好。”
说罢,纪宣灵脸色果然一下就黑了。
“呵,他说不见就不见吗?朕偏要让他时时刻刻都能看着。”
为了他这一句让云幼清时时刻刻都能看着,所有人都提前聚到了营地正中。纪宣灵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取了弓箭,拉满弓,然后三箭齐发。
不一会儿,专门负责收捡猎物的人拎了三只雁回来,现场顿时一片恭维声。
“出发吧,朕很期待看到你们最后的战果。”
有心想要拔得头筹的人急不可耐地一窝蜂冲进了猎场,不那么急的则慢悠悠的紧随其后。
云幼清自然没那个拔头筹的心思,待人走的差不多了,才夹紧马腹,不紧不慢的跟上。
纪宣灵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几乎在他动身的同时,也跟着动了。
他不近不远的同云幼清保持了一段不会跟丢的距离,像个真正极富耐心的猎手那样,始终紧随着自己的猎物。
这让云幼清觉得很不自在。
他知道纪宣灵是在跟着自己,可他压根管不着对方要往哪边走。
谁让整个猎场都是他的。
纪宣灵不曾主动上前,云幼清也只能假装看不见。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漫无目的的到处乱晃,半天了兜里的箭也没少掉一支。
玉汤山的猎场实在太大,没多久他们身边就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了。
云幼清心有旁骛,而纪宣灵恰恰是心无旁骛,两人竟然都未曾发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密林深处,马上就要走出圈好的猎场范围了。
林子里只有马蹄穿过草丛的沙沙声,周遭安静得不可思议。
纪宣灵蓦的警觉起来。
几乎就在下一刻,一支箭矢破风而来,擦着他的脸飞过去,狠狠钉在了远处的树上。
云幼清察觉到动静回头,只听纪宣灵冲他喊道:“别过来!应当是冲我来的。”
说话间,又有两支箭从不同的方向飞过来,被纪宣灵堪堪躲过。
这种时候,云幼清哪里会听他的,当即调转马头来找他。而原本针对纪宣灵的袭击,也开始一视同仁的朝着云幼清去了。
事已至此,纪宣灵也不再说让他别过来这样的话了。就像他之前同云幼清说过的那样,并肩而立,总好过孤军奋战。
二人身边都没带别的兵器,只有两把弓箭可用,纪宣灵倒是另带了把匕首,可眼下这种情况根本用不上。偏偏对方都躲在暗处,他们只能凭感觉朝箭矢的来处予以回击。
对方见一时奈何不了他们,干脆射杀了他们的马匹,终于不再藏头露尾,提剑围了上来。
几乎是在两匹马发出凄厉的嘶鸣的同时,二人借力翻身下马,朝来时的方向逃去。
云幼清就跟在他身后,跑了一段路后,纪宣灵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皇叔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好像速度越来越慢了。
纪宣灵抓过他的手,发现云幼清手心里竟有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估量了一下追兵的人数,大约是觉得还可以与之一战,索性停了下来。
“皇叔,能照顾好自己吗?”纪宣灵抽出匕首,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大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云幼清忍着不适,点头道:“不必管我……”
追上来的黑衣人也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停下来了,一愣神的功夫,就见纪宣灵比他们更加狠厉地冲了过来,眨眼的功夫便解决了一个他们的人。
申时,天色逐渐阴沉下来,转眼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所有人几乎都已经回来了,却迟迟不见纪宣灵和云幼清的身影。
原本这个时候。应当由纪宣灵过目众人所得猎物,选出头名,加上营地总共就这么点地方,陛下不见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众人各怀心思,最担心纪宣灵安危的,除了右相,居然是前段时间才被纪宣灵下了面子的宁王。
“陛下不见了不赶紧派人去找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倘若陛下有什么不测,你们担待得起吗?”
陛下和摄政王不在,在场的人当中,身份最高贵的也就是这位宁亲王了。老爷子虽无实权,但在宗室里的地位,没人能越得过他去。
有了宁王的准话,御林军终于动了。
曹俭在一旁觉得有些讽刺,除了他以外,竟没有一个人记得问一句摄政王如何了。
好在这么多年来,他也习惯了,只是在心中默默替他们王爷感到不值,然后带上几个随行之人,也进林子里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