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昭笑得直拍桌。
他看书,魏妈妈在一旁给他做中衣,尘星拿了个小杌子坐在他的榻下仰头看窗外的雨,殷鸣带了可乐几个,穿了蓑衣骑马在庄子里四处转,就怕有生人蹿进来,毕竟庄子太大。
他笑成这样,魏妈妈放下针线,和尘星一起看他,笑道:“郎君看什么呢,笑成这般?”
姬昭笑出眼泪来了,将书给他们看:“这个逍遥子实在太有趣了!”
魏妈妈不识字,尘星看了几段,正好是被猪拱那段,立马也“哈哈”跟着大笑起来。
笑声从来都是传染的,这下好了,魏妈妈也跟着笑。
魏妈妈边笑边擦眼泪,殷鸣他们也回了,在廊下脱了蓑衣,进来也不敢进内室,先在炭火旁烘一烘,就怕凉着他们郎君,隔着屏风,殷鸣也问他们笑什么呢。
尘星笑着讲了一遍,连同刚回来这几个也一起笑了。
姬昭再拍桌子:“待天晴了,我们也养猪吧!”
魏妈妈“噗”地笑出声,殷鸣笑道:“郎君,我们庄子里有庄户家里养猪呢,您要是想看,天晴了我们立即就能看着。若是要养猪,还得圈地方,总要好几日呢。”
“好好好!天一晴,我们就去看猪!”姬昭立马应下,又指著书中另一段,“这引泉水也是极有意思的!”
“我们庄子里吃的就是山上的泉水!”
姬昭听他这么一说,赶紧叫再沏壶茶来,他再尝一口,点头道:“果然是山泉水煮出来的啊,好喝极了!”
大家再笑,接着就都在屋子里陪他看书了,不时听他笑。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寒气一阵胜过一阵,姬昭自己吃什么、喝什么,就要他们全都跟着吃,他们都觉得心里暖和和的。
即便是原本的姬昭老祖先,待殷鸣、尘星、魏妈妈也是如此,他们都习惯了,也没觉着如何。
饮料四子却不时偷偷对视一眼,眼中似有挣扎与犹豫,遇到驸马这么好的人,当盯梢实在是不易啊!
下午时,雨停了,地上还滑,姬昭没出庄子。
他曾经是个病人,他很惜命,他很怕滑下山。
不过他去看了庄子里那处山泉水,果然是用竹管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冲下来时,欢快地叮咚作响。姬昭听在心里也特别愉悦,从尘星手里接过一个瓷瓮,弯腰将口对着竹管,接了一瓮的水。他欢喜地抱在怀里,打算效仿逍遥子回去就给埋在泥地里。
他想知道,这山泉水难道埋一阵子,再启出来就当真那么甘甜?
他转身要走,忽然又想到宫里那个领导。
他看看怀里的瓷瓮,看向殷鸣,殷鸣立马往他靠近一步。
唉,讨好领导很有必要啊!宁可过分讨好,也不能少讨好分毫啊!
姬昭将瓷瓮递给殷鸣:“送去宫里给太子殿下。”
这次,大家都没有再纳闷了,很习以为常,还是雪碧跟殷鸣一起回的城。
姬昭又接了一瓮的水,大家都接了些,抱着回去时,魏妈妈还道:“郎君做得很对呢,这个庄子也是太子所赐,很该如此,只是,公主那边——”
姬昭不在意地摇摇手:“公主不喜这些。”
魏妈妈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魏妈妈原先也不喜这么亲事,但她跟公主打过挺多次交道,她渐渐觉得公主很不错,不愧天家贵女,跟他们郎君十分般配,若是两人能知心知意过一辈子,那也是极好的事。
只可惜,这俩似乎都对彼此一般般……魏妈妈心里有点发愁。
山上下雨,城里到了傍晚时分才开始下雨。
殷鸣与雪碧冒雨进城,没想着要进宫,以为在门口将东西给人就成,不料保庆带着他们一起进了东宫。殷鸣是头一回进宫,倒也不怵,低垂着眼眸也不多看。
宗祯从靶场回来,刚沐浴完,裹着貂裘,身子不好,不能见风,只隔着屏风问话。
倒也没多问,知道他们又是奉驸马之命过来送东西,送的是瓮山泉水,就问驸马这一日在山上都干什么了,殷鸣心里有些不高兴,他们郎君干什么,还要告诉太子吗?不过谁叫他们郎君娶了太子的妹子呢,不放心多问几句也是有的。
完全想岔了的殷鸣就道:“禀殿下,我们郎君今日一直在屋子里读书,哪里都没去。下午雨停了,在庄子里转了转,瞧见山泉水,便亲手接了一瓮,命小的们送来给殿下。”
宗祯瞥了眼屏风外的身影,殷鸣倒还跟从前一样,看起来憨憨的,实际挺会说话,也不太会遮掩心思,话里分明带着一股不愿意。
呵,他问几句姬昭又怎么了,问是给姬昭面子。
宗祯再问:“读的什么书,别跟我说,是四书五经,他决计不会看这种。”
殷鸣噎了噎,只好道:“逍遥子的书……”
宗祯冷笑,殷鸣不由瑟缩,他们对太子是半点儿不解,只是常听人说太子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他如今见过了,觉得那些人是不是都是眼瞎耳聋啊?
宗祯没再问了,叫人装了一箱子的书给殷鸣带上,他这也算是礼尚往来。
殷鸣一肚子的苦水,他看过了,都是些什么书啊,史书、兵书、医书,还有算术的书,都是光看一眼名字就叫人头疼甚至肚子疼的书,他们郎君虽说聪明,过目不忘,这些书倒也曾读过,近来却是碰也不碰的。
太子还道:“叫驸马看得仔细些,回来,我要考他。”
殷鸣苦着脸走了,宗祯的心情好了些,起身往东厢的书房走去。
也不急着叫人磨墨、摊纸,而是站在书架前闲闲地找著书,看得不仔细,又叫人再点几盏灯,后来更是自己手执一盏灯,举高了找,终于在书架最高最里侧的地方找到了逍遥子的一套书。
市面上的书,就没有他没见过的。
也只有他和父皇亲自看过,才能定下来是由官制的书局印制,还是任由小作坊私下里折腾。书局印制,便是大范围地投放买卖,小作坊有数目限制规定。
当然,书太多了,他们并不能样样亲自来鉴定,大多数由翰林院的那帮官员负责。
不过逍遥子的书,宗祯倒是记得的。
没有其他原因,的确写得好,也的确有趣,但这种书是不可能广而印之的。否则人人都不好好读书,成天就想着去山里折腾,去各处游玩了?
他翻开其中一册书,他这本,听送来的人说,是逍遥子的手写本。
他翻了几页,就又合上,再有趣,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姬昭如今怎会喜爱看这些?应当又是故意扯来的幌子,遮掩自己吧。
宗祯叫人再给放到书架上。
保庆上来给他沏茶,问道:“殿下是要看奏章了?”
“嗯……”
保庆便将桌上整理好的奏章再往他推了推,磨好了墨,水丞、笔架皆已收拾好,接着便弓腰打算退下,宗祯拿起茶盏,尝了口,眉头一蹙,保庆的腰又弯了些。
宗祯便瞄他一眼,保庆到底是干笑道:“驸马送来的水煮的茶,殿下尝着味道如何?”
“哼……”宗祯冷笑,“滚吧……”
“好嘞!”保庆愉快地滚了。
宗祯又尝了口茶水,倒的确是甘甜,掺着苦苦茶香,令他不由再啜一口,这才放下茶盏,开始看起奏章。
接到那箱子的书,听说还要写读书心得,姬昭眼前差点都要黑了。
有这样子的吗?他好心好意,又送花,又送水,干点什么都想着领导,领导就是这么对待他的?
他上辈子成天只能躺在床上看书,再喜欢也变得不喜欢了,这辈子看些游记就差不多了。
尘星捧着碟点心,高高兴兴地来了,还没察觉到屋内气氛,人还没绕过屏风,就道:“郎君!做好啦!您尝尝!若是觉着不错,咱们这就给太子送去吧——呃——怎么了……”
姬昭朝他伸手,尘星将碟子放到他手里。
姬昭看看这盘小巧可爱,魏妈妈做了三回,他也尝了三回,才捣鼓出味道刚刚好的由山上雪水做出来的梅花形状的雪白雪白的糕,愤怒到了极点。
他抓起一个就塞到嘴里,用力地嚼。
“郎,郎君?”
“好吃!”姬昭再抓一个,再往嘴里塞。
“呃——”
一碟子就五块,眼看姬昭吃得只剩一块了,尘星小声道:“不给太子殿下送了?雪水没了……”
姬昭把最后一块塞进嘴里,愤愤:“不送了!再也不送了!”
这个领导不值得!
第20章 真的好吗
姬昭叫人将那箱子书给扔到柴房里去了,就当没看到,他继续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儿。
来到庄子的第三天,天终于放晴,他也终于能去泡一泡那个露天的温泉,不过泡温泉是晚上的事。
白天,他在魏妈妈的叮嘱下,穿得厚厚的,裹上披风,带上人出门去。
他不会骑马,坐在马车里,下山去庄户家看猪。
他的庄子原本是皇庄,庄上的庄头曾经都是皇家的人,牛气得很,不过姬昭的身份也不差,庄头们看到他格外恭敬。他们来前并没有提前通知,这些庄头恭敬里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忐忑,姬昭也没有多想。
听闻他是来看猪的,庄头的嘴巴微张,然后才急急回神,赶紧安排去了。
在庄头家喝了半个时辰的茶,庄头点头哈腰地过来,说是准备好了。
姬昭兴致冲冲地跟着出门去庄户家看猪。
庄头已经找了最干净的一家,也安排人赶紧打扫过,猪圈里的味道还是刺鼻冲天。
姬昭却还是捂着鼻子,走进去,近距离地看了半个时辰的猪,还叫了这家的男人来问了些关于猪的问题,出来直到上马车,就没再说话。
庄头们更是忐忐忑忑,也不敢多说话,全都跪送驸马的离去,只盼驸马再也别来了!
“郎君您怎么了?”尘星不解地问。
姬昭还是不说话,刚刚看猪时,那家庄户的男人过来跟他说话,话都说得不利索,不时颤抖,他也能理解。可是他发现,那个男人身上穿的衣服崭新崭新的,不是不让人穿新衣服,只是那衣服新到根本就不像是那人自己的,且根本就不合身。
他看完猪出来后,上车时,看到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躲在墙角里偷偷看他。
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未免太过矫情,他两辈子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没有因为自己多感慨一句,别人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他也从来救不了别人,他也照样吃好喝好住好。
他只是有点难过。
若是说他上辈子的那个时代贫富差距还算尚能接受的地步,这个时代,穷人实在太过可怜。
养猪,再也不似逍遥子书里写得那样有趣了。
于逍遥子,或是他而言,养猪是件趣事,于更多的人,养猪是生存。
他再也不想看养猪了。
他这天没再继续逛下去,直接就回庄子了。
魏妈妈见他高高兴兴地出去,闷闷不乐地回来,自是纳闷,问了殷鸣半天问不出来话,最后只好亲自来问。
姬昭到底把心底这些话告诉魏妈妈了。
魏妈妈就叹气:“我们昭哥当真是和姑娘一个样,心善啊!”
这个姑娘,是指姬昭的娘亲殷莺,魏妈妈不承认姬慕之这个姑爷,从来只按殷莺成亲前的称呼叫她。
魏妈妈解释道:“你去看猪,庄头肯定要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给你看,否则那是对你不敬,那是他们有罪。按你说的,那些衣服啊什么的,应当的确是临时拿来给他们穿的。”
“我只是心里过意不去,我好像不该去看猪……”
“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呢,这人啊,投胎也是命。富人有富人的过法,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你去看一眼,他们觉得无上的荣幸呢!”
姬昭并不能完全理解古人的价值观,他没有阶级之别。
他想了想,问魏妈妈:“妈妈,我有多少银子啊?”
“有多少银子……”魏妈妈便皱起了眉头。
姬昭紧张,是太少了吗?这还是他头一回问起自己的财务问题,他是不是其实很穷啊……早知道这样,那天太子领导给的一千两,他就拿过来了。
却见魏妈妈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金陵有三座五进的宅子,扬州有五座,还有三个庄子,扬州有十八家铺子,金陵有十家铺子,两浙那里有一整座茶山,扬州、苏州都有一万亩的地,临安……”
姬昭眼睛都花了,赶紧伸手:“好了好了!”
“地啊铺子啊,妈妈也记不得到底有多少了,还有姑娘当年留下来的嫁妆呢!你娘也有许多的地和宅子。对了,泉州首富顾家当年发家也是靠我们家,他们海上的船队,还有三分我们家的股呢!老太爷全都给你了!这么一说,金陵城还有两个顾家专卖舶来货的新铺子,那里也有您的五分股呢。”
“…”姬昭怎么觉得他这辈子比上辈子还有钱。
“还有……”魏妈妈还要说,姬昭再伸手:“好了好了,妈妈,你觉着,往后每年年末,我给庄头每家五十两银子,如何?”
魏妈妈听了这话,双眼忽然温柔。
“怎么了……”
魏妈妈朝他笑了笑,轻声道:“妈妈还年轻的时候,陪姑娘去庄子上玩,姑娘也这般,说要给每家庄头派发五十两银子。”
“啊——”姬昭真没想到。
说起来,他和姬昭老祖先几乎长得一样,会不会他们的妈妈也长得很像呢?只可惜,他这辈子没法与殷娘子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