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萧朔从容道,“我帮你将浮沫喝了?”
云琅:“……”
云琅一把抢过茶杯,一气喝净,推回去:“再来一杯。”
“这茶是提神的,你不能多喝。”萧朔道,“夜里睡不着,又要折腾我。”
“谁折腾你?”云琅不服气,“我不能彻夜研读卷宗吗?”
萧朔看他良久,笑了一声,重新低下头,翻看着手中文书。
“笑什么?”云琅就知道他准没想好事,扔了卷宗,摩拳擦掌过去呵他痒,“谁没有点长进,我就不能看看这些?你这人——”
“别闹。”
萧朔握住他探进衣服里的手:“我这人无趣得很,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
“真无趣就好了。”云琅两只手都被他制住,没好气念叨,“看着正经,全是蔫坏。”
“不错。”萧朔点了点头,将云琅身边乱扔的卷宗拿过来,合上收好,“你看不进去,不必非迫着自己硬读这些。”
云琅仍不服输,对着封皮盯了一阵,总归泄气:“如何这么多废话。”
“朝堂公文,就是这般。”萧朔松开手,叫他坐回去,“题头要谢奉天承运,收尾要感朝政清明,看着骈四俪六文采斐然,有用的其实不过三句。”
“整日看这些,谁还会说人话。”
云琅天生极不喜这些,自知帮不上他的忙,怏怏坐回去:“你看吧,我不烦你了。”
云琅平白招他,也无非只是担心萧朔仍被心事所扰。如今细看半晌,见他神色并无不妥,也就放了心。
看情形,萧小王爷一时只怕还不打算睡,他再在书房待着,也是平白添乱。
“你看着。”云琅自知坐不住,向外看了看,“你那园子不错,我出去绕绕。”
云琅就不曾走过几次书房的门,披上衣服,顺手推开窗子。
才迈出条腿,便被拽着腰带,径直扯回了榻上。
暖榻铺得软和,云琅倒是不曾摔疼,只是一阵犯愁:“又怎么——”
萧朔仍扯着云琅腰间系带,垂了眸:“你不是怕我梦魇,特意回来看我的?”
“是啊。”云琅气结,“可你都不睡觉,哪儿来的梦魇?”
萧朔轻声道:“醒着也会有。”
云琅一时拿不很准萧小王爷是不是又故意叫他心疼,摊在榻上,皱了皱眉。
“你坐在这儿,闹也很好。”
萧朔道:“若实在无聊,来招我也没什么。”
云琅不解:“我这么折腾你,你莫非还能看得下去?”
萧朔搁了手中文书,静静看着他。
云琅被他看的不自在:“怎么了?”
“你我相识十余年。”萧朔道,“你从小折腾我,这些年过去,终于想起了问我这件事,有些感怀。”
云琅:“……”
“十年前。”萧朔喝了口茶,“太傅要考《中庸》。你比我开蒙得早,早背下来了。我那时候却尚是第一次学,还念不熟。”
“陈年往事。”云琅讷讷,“就不提了吧?”
萧小王爷显然很想提:“我在书房内反复诵读,你也难得用功,在边上反复乱背。”
云琅咳了一声,把茶杯拿过来,给他拨了拨茶沫。
“我背第一句,你便接第三句。我背第二句,你便接第五句。”
萧朔看着他:“如此一夜,循环往复。”
“我只是想去看赛龙舟,你偏不陪我。”
云琅讷讷:“再说了,第二日你背不上来,被太傅留堂罚抄,我不也暗中替你解围了吗?”
“确实。”
萧朔点了点头:“你趁太傅闭目养神,替太傅给胡子编了五股麻花辫。”
萧朔:“太傅忙着满学宫揍你,的确顾不上罚我了。”
云琅没忍住,乐了出来:“少装正经,你那时分明也偷着笑了……”
“总之,这般锤炼下来。”
萧朔不同他争论,垂了下视线,继续道:“纵有一日,你在我边上穿着女子的衣裳跳舞,我也能看得下去书。”
“我凭什么——”
云琅全然不记得自己昏沉时的胡话,一阵气结:“你整日里都想些什么?!”
萧朔有老主簿作证,不怕他不认账,气定神闲:“来日你便知道了。”
云琅就觉得萧朔如今很不对劲,被拽着出不去,拿过墨锭,闷不做声埋头磨墨。
萧朔看他一阵,抬了下唇角,将文书拿过来:“云琅。”
云琅头也不抬:“睡着了。”
“昔日你胡乱折腾,整日拽着我捣乱。”
萧朔慢慢道:“我有时受不了,的确说过一时的气话。”
云小侯爷心比天大,半句都没记住,一时茫然:“你说什么了?”
萧朔静望他一阵,摇了摇头:“你只需知道,那些都是气话,绝非我本意便是了。”
云琅蹙了下眉,按上他手臂,稍稍使力。
萧朔垂眸,看着云琅腕间被镣铐磨破又痊愈、至今仍未褪去的淡痕。
在他做的那些梦里,也有些起初其实不那么绝望的。
云琅天资极好,看什么都只一遍就能记住,略想一想便能融会贯通。
太傅先生看着凶,其实最宠他,细细挑了君子之基、立世根本的典籍教导,至于那些朝堂花样官场文章,从不让云琅多看一眼。
一来二去,云琅要背的东西自然就比他们少了一大半。
小萧朔坐在书房里,埋头吭哧吭哧地啃为臣之道。听着小云琅有一句没一句地捣乱,头疼到不行,把人往外轰:“快走快走,少来烦我。”
“没处去。”小云琅坐在榻上,剥着栗子往嘴里扔,“我把福宁殿的房顶踩漏了,皇后娘娘正让宫女抓我呢,要打十下屁股。”
“不回宫,你便没处去了?”小萧朔气极,“我要背书,你就非要来我书房里?”
“对啊……不然呢。”
小云琅愣愣道:“我还能去镇远侯府吗?”
“不去侯府,也有的是地方。”
小萧朔一篇《谷梁传》背了三天,哪句都不挨着哪句,一气之下沉声道:“君子立于天地,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去?”
梦里,小云琅怔了半天,忽然一笑:“也是。”
“你怎么了?”小萧朔一时气昏了头,见他反应有些奇怪,扔下书皱着眉道,“我不是轰你走,只是叫你安生些,你——”
“天大地大。”云琅潇潇洒洒挣开他,“何处不能去。”
小萧朔心底一紧,抬手再去抓,云琅却已推开窗子,跳出了书房。
追上去时,那扇窗子竟不知何时被彻底锁死,再推不开了。
……
萧朔抬手,握住云琅按着自己的手臂。
这些年,他不知多少次在那些梦境里醒来,躺到天明。
有时他也会想,究竟哪来那么多非要看的书,哪来那么多非要背下来的东西。
哪有那么多一定要做的事。
“真能醒着做梦啊?”
云琅被他引得不安,伸手在萧朔眼前晃了晃:“回回神,咱们两个快拧成麻花了。”
萧朔收回心神,将手放开。
“你愿意叫我在书房,我待着就是了。”
云琅坐回榻上:“你看你的,我——”
萧朔道:“不看了。”
云琅愣了愣:“啊?”
“困,不想看了。”萧朔低声,“想睡觉。”
“哦。”云琅点点头,心说萧小王爷这睡意来得着实突然,“那……老规矩,你睡里间,我睡暖榻?你收拾一下,把你这堆书抱走——”
云琅话未说完,眼睁睁看着萧朔俯身,把自己端了起来:“……”
“小王爷。”云琅指了指,轻咳一声,“书在那儿,抱错了。”
“你睡里间。”
萧朔看了一眼窗子:“我向来不愿睡里面。”
云琅撇了撇嘴,心说王妃当年亲手给你缝了个枕头,就放在内室,你当年分明喜欢得很,怕王爷说没有男儿气概,日日都要进去偷着抱。
时势倒转,云琅不同他计较,没翻扯往事:“你还有多少折梅香?”
“不少。”萧朔俯身,摘了他腰间玉佩,“做什么?”
“这东西定神安眠,最治夜梦不宁。”
内室地上铺了厚实绒毯,云琅很怀念自己的腿,蹦下来走了两步:“你这些年都没点过吗?”
萧朔蹙眉:“一月只产三两,若是我再挥霍了,你回来如何够用?”
云琅张了下嘴,莫名被萧小王爷一句话戳在心底,半晌没能再说得出话。
书房与偏厢虽处两室,中间也有连通,点一支香两边都能闻见,倒也不算挥霍。
萧朔出了门,将折梅香取出来点上,插在香炉里,搁在了两室中间。
他做得极仔细,不出一刻,清幽香气便袅袅散了进来。
云琅张开手臂摊在榻上,躺了一阵,看着帘外模糊人影,轻轻呼了口气。
萧朔只在书房外间,并不进来,也当真不再看那些看不完的文书。只叫了一次热水,便熄了灯。
云琅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闭着眼睛歇过了那一会儿,撑坐起来,看了看这间内室。
与记忆里变化不大,萧朔小时候开窍比旁人慢,走不稳当,七八岁了还一推就摔。王妃特意叫人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两人无论怎么闹,都半点儿不必担心。
王妃手制的枕头还搁在榻上,大抵是年头久了,看着虽然破旧了些,却还浆洗得格外干净。
云琅不敢擅动,捧到一旁仔仔细细放好了,精心理好枕形,掸了掸灰。又去内室供奉灵牌的小阁前,静静跪了一阵。
月上中天,夜色愈宁。
云琅在灵位前磕了三个头,回了榻上。他如今精力尚弱,此时已隐约觉得疲累,翻来覆去了一阵,便不知不觉睡熟了。
外间,萧朔在榻上翻了个身,将玉佩握在手中,静静阖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长,分两章发,后面还有一章。
爱大家~
37、第三十七章
翌日一早, 萧朔按商定好的进了宫。
云琅醒来时,书房外间已只剩下了老主簿在收拾。
老主簿理好文书,听见内室动静, 轻敲了两下门:“小侯爷?”
“他已见皇上去了?”
云琅披着外袍, 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几时去的?”
“寅时刚过。”老主簿道,“说是随宗室年终祭祖,要连着去几日。”
这个云琅倒是知道,本朝旧例,年终既要祭谢天地, 也要在宫内设坛祭祖。只是每年时日都要由礼部着人推算,挑选黄道吉日,倒并非固定哪一日。
萧朔虽不及他在宫中的时日多,但当年也受太傅悉心教导。进退之道、周旋起来倒是用不着担心。
云琅与他谋划过几次, 心中大略有数, 点了点头, 又将桌上的几本书翻起来看了看。
“可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老主簿候在边上, 已看他四处翻找了半天:“用不用叫下人来帮着找?”
“不用。”云琅看了一圈, “我戴的那块玉佩, 今早醒来没看见, 说不定掉在什么地方了。”
老主簿闻言有些着急:“这如何能不找?”
云小侯爷身上戴的东西就没有便宜的, 说不定又是什么前朝的古玉、大理送来的上好翡翠。
“是什么样的?”
老主簿不放心,当即便要叫人帮着找:“也不知怎么回事, 近来府上总是丢玉佩, 说不定是——”
“萧朔总戴那个。”云琅干咳一声, “我看着好看,拿来戴了两天。”
“……”老主簿已带人找了两天王爷丢的玉佩,闻言心情有些复杂, 立在原地:“这样。”
“昨晚闹得没分寸,不一定掉在什么地方了。”
云琅索性不找了,将衣物穿戴整齐,收拾妥当:“我先回医馆,免得梁太医举着针来王府扎我。”
“您等一等。”老主簿回神,忙拦着他,“王爷吩咐了,不叫您上房,府上套车送您回去。”
云琅原本总觉得马车慢慢吞吞晃晃悠悠,坐起来实在磨人。近来坐多了琰王府的马车,竟莫名觉得舒服得很,倒也无不可:“也好。”
他还惦着萧朔,想了想,终归不很放心:“若他回来了,便派人告诉我一声。
”
老主簿还在想昨晚的事,看着云琅,又不很敢问:“是。”
“还有,告诉他不必死要面子活受罪。”
云琅笑道:“我又不是日日有精神头折腾,他夜里睡不着,实在想去医馆找我,去就是了。”
老主簿:“……是。”
云琅细想了一遍,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妥当,放了心:“就这些,我走了。”
他还要回医馆挨扎,当下不再耽搁,起了身便要出门。
走到门口,窗外忽然生出一阵骚动。
琰王府向来极清净,下人也进退有度,不会无故慌乱。云琅蹙了下眉,心头微沉:“怎么回事?”
老主簿也变了变脸色,正要出去问,迎面已急匆匆跑来了个灰头土脸的玄铁卫。
“横冲直闯,像什么样子?”
老主簿将人拽住:“慢慢说!”
“蔡太傅来了,一定要进王府,门将拦不住。”玄铁卫只得站住,慢慢道,“谁拦骂谁,骂了一路,如今已闯到了书房外面……”
老主簿:“……”
云琅眼疾手快,把两人一并扯进来,严严实实关上了书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