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遵守承诺没有动赵嫣。
但是他毁了赵嫣。
如今赵茗在赵嫣的耳边质问,他要怎么回答?
赵嫣苦笑。
所以当初兰青的那个孩子他才这般重视。
赵家不能无后。
“那又如何?”赵嫣反问道。
赵茗咬牙,“就算是男人一一为什么是楚钦?”
赵嫣一字一句道,“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我可托付尸骨之人。”
赵茗心中发苦。
当初的赵长宁连尸骨都无人托付。
那个时候,他这个弟弟在做什么?
赵茗扑在赵嫣身上,将赵嫣锢在怀中。
“他什么都不是!”
“只有咱们两个人守着赵家不好吗?以后他能做的,阿茗也可以做。”
第一百六十四章
赵嫣笑了声,只当赵茗在胡闹,伸手欲推开,赵茗低声痛叫,“疼。”
赵茗身上的伤口因方才与楚钦的争斗而崩裂,赵嫣再不敢乱动,赵茗蹙眉冷汗迭出,赵嫣道,“我去叫大夫。”
赵茗在倒在榻上蜷成一团,攥着赵嫣的衣袖道,“哥哥给我清理。”
榻上高大的青年脸色苍白,额发汗湿一片,像极幼年生病的模样,那时候赵嫣彻夜不眠地守着,给他喂药,替他在床前打着小扇。
赵嫣虽冷着眉眼,到底起身去寻大夫重新拿药,赵茗躺在赵嫣睡过的床榻上,鼻尖嗅着清淡的药香,一张俊脸青肿,唇瓣却微微勾起。
赵嫣曾经是赵茗的全部。
后来赵茗因生母之死对赵嫣有怨恨,又眼见赵嫣种种断情绝义,心中只觉得曾经的兄长已经渐渐死去,于是十几岁的少年用了一种幼稚的方法来表达反抗,失望和不满。
然而即便是赵嫣拿鞭子抽他,亦从未反抗过。
赵嫣的情绪从来都只围着赵茗才有所起伏,只有在这个时候,赵茗才能确定他在赵嫣这无情无义之人心中还有几分位置。
赵嫣想让他做君子,他便做小人,赵嫣不喜他去青楼,他便与妓女成双成对,这是他自以为是的报复。
而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当初负气出走,兰青与那个孩子并非主因。真正的原因是赵嫣。
他抱着想建功立业让赵嫣高看一眼的心远离京城,再次回来的时候,赵家没了。
即便再恨,也从未想过赵嫣有一天会死去。
而今赵嫣没有死。
他的情绪却因为另外一个人起伏。
秦王对赵茗坦言对赵嫣见色起意的时候,赵茗虽然惊诧却从未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赵嫣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而如今,他并不确定。
他的兄长要如何才能知道,即便赵家是一座活死人墓,除了他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再没有旁人愿意一同被废墟与尘土淹没。
赵嫣再度入帐中的时候,端着滚烫漆黑的药汤。
赵茗歪着头,“我胳膊疼。刚刚被揍的发青了。”
赵嫣叹息,“殿下也不知轻重,对病人下这么厉害的手。”
赵嫣一勺一勺替赵茗喂药,药汁苦涩,赵茗一口一口地咽下,声音有些哽咽。数夜昏沉中,他于梦中回到幼年时,梦中的赵长宁也是这般细致地替他喂药,替他掖住被角,在他满头发汗的时候打着小扇。
“苦不苦?”
赵茗摇头。
赵长宁亲自熬的汤药,无论如何都是不苦的。
“我太疼了,动不了,今晚歇在你帐中吧。”
赵茗放下药碗,脸颊在赵嫣膝上蹭了蹭。
赵嫣摇头,心道赵茗生病了,反而比平日更黏人了些。以前他因怒其不争,对赵茗从未有过好脸色,赵茗恨他也不肯亲近他,他虽有心缓和关系却落不下首辅的面子,如今经过种种,赵家也就只剩下他兄弟二人,无论什么样的隔阂也该化解了。
赵嫣叹道,“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楚钦在军帐中来回踱步。
童章有些眼晕。
本是被唤来商议明日拔营离开冀州一事,却不料殿下心神不属,似有心事。
“殿下……”
楚钦蹙眉道,“隔壁的帐子,赵茗还未出来?”
童章抬眸看了眼楚钦,“兄弟俩叙叙旧,兴许今夜就不出来了呢。”
楚钦猛地站了起来一拍案几,又悻悻坐下来,“赵家的小兔崽子。”
赵茗窝在赵嫣的榻上,穿着寝衣,赵嫣替他换了身上的纱布和药。
帐中昏灯拂灭,有月色映着窗柩淌进来。
赵嫣换上亵衣,躺在赵茗身畔。
赵茗借着月色只看到了一截细瘦的腰肢。
赵茗喃喃道,“赵长宁,你以前无情无义,娘亲,崔家,我真怕有一天我与你所求相背,你会毫不犹豫杀了我。”
赵嫣心神一震,这还是他头一回听到赵茗内心的想法。
赵嫣声音有些颤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茗苦笑,“很久很久以前,我看到哥哥在赵家的私牢中杀人的时候。”
我的兄长变成了恶鬼。
他连舅父一家尚且不管不顾,会不会有朝一日对着自己的亲弟弟举起屠刀?
赵嫣嗓音干涩,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他让自己的弟弟,在赵家的屋檐下,在他的庇护下,却活的胆战心惊。
赵茗继续道,“我离开赵家,全然是为了在哥哥面前争一口气。兰青那个女人我当真不知来历。我以为她大字不识,才让她瞧见了账本,被她瞧见后也很快藏了起来,谁知道酿成大祸。”
赵茗对兰青怜惜有之,逢场作戏有之,后来执意带她回府中,一来赵家人一脉单传重视子嗣,二来只是想气赵嫣罢了。那时候赵嫣越是不痛快,他便越是开心。
周周折折许多年,赵家还是只有他和赵嫣。
以后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赵嫣道,“与我猜测差不多。”
赵茗借着月色看着赵嫣的侧脸,忽然笑了,“以前我是不敢这样在哥哥榻上睡觉的。”
以前的赵嫣像是阴沉幽深的井。
因窥不到深浅,方心生畏惧。
直到真相坦露的那一天,才知井不是井,只是搁浅在沙棘上被曝晒的一摊水。
赵茗的心脏都抽疼起来。
因他的兄长干涸就要死去。
这世上人人都有两张脸。
另一张脸的赵嫣已死在世人的口舌中,尸骨埋于乱坟。
赵茗伸手环住了赵嫣的腰身。
头埋在了赵嫣的肩窝上,发丝与赵嫣的发纠缠在一起。
赵嫣昏沉沉睡去的时候,赵茗在他耳边轻声道,“哥哥,这世上我只有你了。”
作者有话说:
弟弟:老子怎么忽然绿茶
第一百六十五章
西征大捷之后天子肃清朝政,有高官下马,就有人替上。
崔嘉从京畿至六部,在六部被提携,前途一片向好,却接连做数日沉梦,夜不安寝。
崔嘉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官邸,崔家二老从惠州乡下前来探望,崔士霖感慨万分,交代崔嘉道,“无论如何赵家已经没了,赵茗在西北军中不知生死,即便活着这一辈子也难以踏入京城,他娘亲的墓,以后便交代与你了,别让外人看了笑我们崔家无人。”
赵氏生前带着两个孩子寄人篱下,对崔嘉不薄,崔嘉遂应承下来。
崔嘉送崔家二老离京后折返,途经赵夫人埋骨之地,念及父母所托遂至墓前凭吊。正是深夜时分,野旷无人,雨声不绝。
崔嘉对着赵夫人的墓冷笑,赵嫣枉做多年首辅,让自己的生母葬在荒山杂路。
“姑姑,赵嫣死了,赵茗成了反贼,不知道你们二老泉下有知是什么心情?”
崔嘉叹息,此时他听到身后的车马声。
深更夜半,除了他还有什么人会来?
崔嘉隐藏于树后,见二人相携行来。
走在前面的白衣人身形瘦削,衣衫被雨湿透,带着斗笠瞧不清面目,他身后跟着的男人面容俊美,龙章凤姿,正是西北一战赫赫扬名的秦王楚钦。
白衣人摘下斗笠,崔嘉错愕抬眼。
赵嫣没有死,躲藏在西北军中。
观其二人行举亲密,却不知道是何关系。
崔嘉回府之后细思半晌,心道赵嫣当时弃尸乱坟岗之中,没有人亲眼见过他的尸首被野狗啃食,凭借着一枚玉扳指与几根骨头能确定什么?赵嫣被削去官身贬入刘府,那刘燕卿又是他的同僚,所行所为古怪张狂,是敌是友难以分说,也许是赵嫣与刘燕卿合谋唱这一出金蝉脱壳的欺君大戏。
或许还有秦王。
若宫中知道秦王窝藏赵嫣,秦王还能如此安稳地回到西北吗?而将这条消息传入宫中的自己,必定立了大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崔嘉记仇,当初在秦王府中被楚钦冷眼侮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他便下决心要做人上之人,这楚钦的把柄落在他手里头,如何能放过?
若错过这时机,黑甲的最后一批军队踏上西北的土地的时候,正如飞鸟入林,再谈报复便如空中楼阁。
只是这样一来势必会把死里逃生的赵嫣牵扯进去。
到天际将明的时候,崔嘉盯着天际涌动的沉云握紧手指。
赵长宁,是你对不起崔家。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曾经那个吵着要吃到糖人的孩子长大了,想要踩着自己哥哥的肩膀得到更多,为自己冠冕堂皇地寻了一块遮羞布覆上,便理所当然地作恶。
此事牵连甚广,崔嘉手书密折凌晨入宫面见天子,为朱旻盛所阻拦。
花衣大监道,“陛下已经歇下,大人何不再候一个时辰,等陛下醒来的时候再做打算?”
崔嘉跪在外殿,冬日的冷风呼啸过面颊。
他的手指几乎冻结成冰的时候,里头传来了大监的声音,“大人请。”
崔嘉躬身从外殿而入,这还是他第二次面圣,上一次恍惚已是很久以前。
崔嘉盯着自己的脚尖踩在青玉砖上,阶上的年轻天子正被宫女子服侍更衣,隔着重重晃动的珠帘看不真切。
“有何事见?”
崔嘉一头磕于玉砖之上。
“陛下,臣亲眼所见,赵嫣未死,秦王窝藏钦犯,偷梁换柱,欺君罔上,其心可诛也!”
珠帘后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
崔嘉跪地,不敢抬头分毫,耳听珠帘拨开的琳琅响动,再度抬眸的时候,看到珠帘后的天子赤着双脚,披散着发丝,早朝的明黄暗龙纹袍着了一半便掀帘而出。
“你说什么?”
崔嘉连忙低头道,“臣说秦王窝藏钦犯,偷梁换柱,欺君罔上,其心可诛也!”
天子皱着眉头不耐道,“上一句。”
崔嘉犹疑道,“赵嫣未死。”
崔嘉眼盯着脚尖,头顶上方没了动静。
不知道跪了多久,他听到年轻天子的声音,“你再说一遍?”
崔嘉便道,“赵嫣未死。”他将手中的密折捧了起来,密折中详尽表述他巧遇赵嫣的种种情形,以及言辞委婉的邀功之意。
楚钰打开密折,一字字看过去,目光落在最后“与秦王殿下情状甚密”九个字上,手指将密折揉皱成一团。
昏灯映着年轻天子俊美的容貌,有那么一瞬间崔嘉仿佛在这位陛下身上看到了先帝阴鸷孤桀的影子。
“此事莫再外传,若有他人知道,崔家一门想必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崔嘉背上冷汗迭出,俯首道,“臣遵旨。”
待崔嘉离宫,朱旻盛从帘后行出,躬身道,“陛下,马上就要早朝了。”
楚钰看了朱旻盛一眼,“方才崔嘉所言,你可听见了?”
朱旻盛道,“老奴确实听见了。”
楚钰道,“拟旨翟升崔嘉,户部可有空职?”
朱旻盛道,“有。”
楚钰道,“你酌情安排。”
朱旻盛道,“陛下何故翟升崔嘉?”
楚钰看了朱旻盛道,“大监何意。”
朱旻盛道,“依老奴愚见,崔嘉为人记仇不记恩,养着这样的狗,早晚要被反咬一口。”
楚钰眼中落进两簇灯花,“他姓崔。”
朱旻盛叹息。
楚钰喃喃道,“十一没有死,朕要接他回来。”
朱旻盛眼含悲悯道,“陛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天下不是负累,您是九五至尊。”
楚钰的案前有一幅美人图。
那美人玉臂生辉,顾盼有姿,裙裾飞扬,细腰蹁跹,五官像极了一个人。
楚钰看了身后帘帷中服侍的两名因为不慎听到惊天密闻而瑟瑟发抖的宫女子一眼,冷漠道,“手脚干净些,别见了血。”
朱旻盛道,“奴才遵旨。”
只可怜了两名如花似玉的女子。
第一百六十六章
西北军最后一批军队携伤员从冀州赤江对岸启程。
因有伤兵行途沿缓。
赵茗自那日之后再未与楚钦说过话。
他就像一个即将被抢走心爱之物的孩子,赵嫣若是离开他的视线之内便开始焦躁不安,于是赵嫣只能与他在同一辆马车。
马车由福宝驾着,赵嫣已经停了近一个月的药,也不知是心情的缘故亦或是回光返照,这副破败的身子已很少出现吐血与咳嗽的症状。福宝暗自希望是前者,秦王殿下手书此时也不知是否已至岭南。
岭南相郡。
红花楹正盛,院落中的黑白棋盘已多日无人问津,于沉寂的黑夜中蒙上一层清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