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帝登基后大楚结束了西北与中原长期对峙剑拔弩张的局面。
西北与中原自此商贾往来,贸易不绝。
值得一提的是西北王一生未育亲子,昭帝本是西北王近将赵茗所出后交由西北王亲自抚养,而这赵茗是永历年间内阁首辅赵嫣亲弟。
昭帝能顺利登基除了成祖的大力扶持,还有昭帝身后百万雄狮。当年的赵嫣还有一位崔姓兄弟,此人名唤崔嘉,为人目光短浅睚眦必报,永历十年卷入贪污大案被贬。
后来成祖仁慈侥幸留了一条性命,在惠州老家伴老父老母远离朝堂,昭帝登基之后还曾认过亲,却被宫中禁卫乱棍驱赶。
纵观成祖一生,这不知何来的寒疾在皇陵大火之后发作越发频繁,从数月发作一次到几日发作一次,发作之时痛不欲生,如在滚烫油锅中煎熬。
可见因皇陵起火受了极大的打击,而成祖与圣祖据说关系浅显,成祖当真会因为并不疼爱他的父亲棺椁被烧而痛苦如斯?
还有一疑点事关刘燕卿。
这位刘大人的生平纵观青史亦十分传奇。史书记载刘燕卿出身寒门,原是皇帝安插于内阁的一枚棋子,扳倒赵家后立大功提至刑部,后被贬岭南,因治水得力再度回京被启用,就在旁人以为他前途无量的时候被贬为庶人,子孙后代均不能入仕,此后踪迹全无。
刘燕卿二起二落,史书未记因由,留下“为人自傲,颇有大才”八字评价。而刘燕卿第二次被发落正是在永历八年皇陵大火前后。
没有人知道成祖为何处处留着刘燕卿这前朝皇室后人的性命,只能用成祖惜才来勉强解释。
无论是西北王撤兵还是刘燕卿被贬为庶人,又或者是成祖皇帝的寒疾,这所有的一切似乎缺失了能将之串联而起的关键一环,这一环看似永远无法套上。
当年皇陵大火后不日朝廷宣布佞臣赵嫣已经伏诛的消息。
佞臣赵嫣已死,百姓无一不欢欣沸腾。 而百姓却不知道,关于赵嫣在史书上的记载在永历三年“贬入刘府,不日病逝”八字之后便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死而复生在永历八年搅动起的腥风血雨在史书只字未提。像是被有心人刻意抹平痕迹。
史书掩盖了真相,百年之后只有野史还能窥见过去一二也。
民间野史绘声绘色地传着永历八年佞臣赵嫣在刘燕卿的帮助下死而复生一事,却因为加入过多话本与传奇的色彩并不被后世史学家接纳。
高远之是正统学派,自然也不肯信。
永历年间记载史书的人有两位,一位名字叫程沐,程姓史官在皇陵大火之后辞官回乡,程家自此一蹶不振,另外一位史官是在程沐辞官以后顶替程沐之人,而这顶替程沐的史官正是高远之的先祖,高家风光至今。
此时高远之还不知道,正是他的先祖高杨秉承圣意,抹杀了这皇陵大火中关键的一环。
这关键的一环正是赵嫣。
他很快就要知道了。
高远之跋山涉水在一乡野之间寻到了正在插秧的程家后人。
程家后人道程沐在辞官回乡的路上感染风寒,后来不久病逝于草堂。程沐出身史官世家,一身清风正骨,当时也还年轻,缘何心冷,缘何辞官?这风寒又是天灾还是人祸?
程家后人并没有回答高远之的疑问。
而是将一个从程沐手中流传下来的锦盒交到高远之手中。
锦盒上锁,布满尘垢,程氏后人从未打开过。
他们的先祖去世时候交代,“若有朝一日有一位史官肯跋山涉水来寻,便将这锦盒交到他手中,他必不辱使命。若无人来寻,便一直锁着吧。”
高远之打开了锦盒。
锦盒中尘封的书稿终于得见天日。
书稿扉页是一行小楷。
“我辞官回乡之后重疾缠身,病入膏肓,想必此乃陛下之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今我已无力再为真相奔波,故将当年种种锁于锦盒之中传给后人,史官高杨受陛下旨意作假史流传于世,实违史学风骨,若这一本著书不能见天日,我在地下尚不能安宁。此书等一有缘人亲启。”
此时距离永历八年已过了整整三百六十余年。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史书并未提过于小野此人。
于小野是皇陵大火之后唯一一位未受牵连的守陵士兵。
于小野带血衣回京后被例行犒赏,于小野拒绝犒赏后请辞,宣帝允。
于小野永远不会忘记他与赵茗同去时看到的这一幕。
彼时他二人下了潼关往北的船只,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绕过前方的雪山便是西北界碑所在之地,一路沿着楚钦留下的暗迹寻至山下一处别庄,于小野从赵茗口中得知别庄的主人正是曾经战死沙场的宁轲妻儿。
宁轲埋骨京城之后他的妻儿不远千里来到了这边境之地,每日遥望远处的雪山便仿佛能看到过去宁轲雄姿英发的模样。
宁轲灵柩回京的时候于小野曾隔着人群远远送行过。
一个孱弱的女人牵着怀中的稚童沿路追着棺椁,此情此景实在悲切之极。
来这雪山山脚下的都是伤心人。
于小野跟着赵茗入了别庄。
庄内有医者与仆役进进出出。
赵茗握紧刀柄,呼吸急促。
他二人绕过长廊停在了一扇紧闭的轩门前,隔着窗扉能闻到苦涩的汤药味道。
赵茗猛地推开了门。
于小野跟着赵茗入内上下打量,但见榻上有一病公子不住咳嗽,神志昏沉。
地宫中先帝棺内防腐的药草被点燃,混合着滚滚浓烟变成毒气被吸入肺腔后游走四肢百脉,夺走他的每一寸生机。
病公子面色惨白如纸,腿上胳臂皆是被火燎烧过后的伤口。
伤口正在逐渐溃烂发脓,虽用了上好的疮药却仍旧止不住钻心的疼痛,疼痛引发旧疾,已咳血数日,玄黑色衣襟上布满暗色痕迹。
于小野看清了他身着的服饰,心知这病公子正是与他曾在地宫有过一席交谈的医官。
病榻上的青年身体被缝缝补补好不容易拼凑出人形,又因一场意外重新散成一堆碎骨。
他心中似乎并无生志,头歪斜靠在楚钦肩侧,一缕枯草般的发因风坠落。
楚钦抬手将发别至他的耳后,习武之人布满厚茧的指尖在柔软的面颊上微微一顿收回了手。
楚钦带着赵嫣停搁在雪山山脚下,每日用暖炉温暖他的四肢,赵嫣的四肢却在日复一日地僵冷。
自被火海中救出之后赵嫣的身体每况愈下,若是带着他翻越雪山,寒冷的气候中长途跋涉会要了他的命。
赵长宁这一生似乎注定无法跨入西北一步。
赵茗眼下青黑,形貌落拓,手中刀身撞击地面发出金石之音,屈膝在青砖道,“五百黑骑无一生还,是我之过。”
楚钦没有看赵茗一眼。
“你确实该死,但你不能死。”
赵茗眼底沁出血泪,“我哥哥他一一”
楚钦叹道,“过来看看你哥哥吧。”
赵茗跪行至榻前,手握住赵嫣的胳臂被入手的冰冷触感惊滞。
他的哥哥躺在床榻上,像是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赵茗半晌挪不动步伐,蜷缩在榻边,神情彷徨痛苦。
楚钦将赵嫣平置,替他掖好被角,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于小野身上。
“竟然是你。”
楚钦面无表情地将赵嫣身上的血衣扔给了于小野。
“拿回去就可以交差了。”
于小野接住血衣,喉结滚动,声音沙哑。
“王爷一一我此行不是为了做皇室的耳目。我来归还西北军的令牌。”
楚钦摇头,“当年之事你已受惩,无需再给自己压力。”
楚钦十年后的一句话将于小野从地狱中拉出来。
于小野捧着血衣,咬牙道,“殿下需要我如何回复?”
楚钦似乎没有听到于小野的话,他抱着怀中的人低声道,“你看不出来吗?他活不成了。”
此时于小野才发现,记忆中龙章凤姿的西北王似数日未修整仪容,青色的胡茬冒出一圈,两鬓横生斑驳白发,如同一朝被夺走数十年光阴。烈酒再不能麻痹他的精神,清醒活着的人总是比混沌活着的人更加鲜明地感受到痛苦。
于小野徒生英雄迟暮的厚慨。
可他们西北的英雄还远远未至迟暮之年。
于小野上前一步。
楚钦双目如困兽,“滚!我不想看到与京城有关的任何人再出现在他面前。”
于小野将自己腰间的令牌置放在案前,心中渐生悲凉之意。
他想也许自己知道黑袍青年是什么人了。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西北王本可以高居大位,为天下黎民放弃了自己的野心。
而朝廷却逼迫他到什么地步?
那西北王怀中的病公子,又当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吗?
宁轲一生戎马生涯最终被朝堂内斗牵连而死,留下妻子稚童在这雪山脚下缅怀余生。
这世道吃人从来不吐骨头。
你被它嚼碎了吞咽,还能听到自己的皮肉崩裂之声。
于小野出了别庄,吹了声口哨,跟随他十年的战马奔袭而来,他翻身上了马背,马蹄千里踏雪。
他本出身草莽,幸得西北王提携,却因自己的失误险些连累西北众将,十年不敢忘怀,直到今日这一身的血债才被卸下。
一个人犯了错。
只要愿意等,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总有一日会寻到机会去赎罪。
浓日当空,雪山晴朗,山坳中一骑徐行,但凡走过必有痕迹。
第二百三十五章
楚钦带着赵嫣在别庄停留数日有余。
赵嫣白日昏沉,夜里清醒,清醒的时间不足半柱香,后来一睡便是四五日,若非每日楚钦哺他汤药,只怕早已不成人形。
赵茗寸步不离病榻亲自为赵嫣更衣换洗,手被一把碎骨硌的生疼。
赵茗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赵长宁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没有人能取代赵嫣在赵茗心中的位置。
也没有人能取代赵茗在赵嫣心中的位置。
赵茗伏在赵嫣榻前做一个梦,梦中回到多年以前。
“没爹的杂种!”
“寄人篱下的蛀虫!”
“我是崔嘉一定把你们都赶出家门!”
赵家兄弟虽出身官家然而父亲早亡,与这群官家子弟不可同日而语,时常受到辱骂之言,五岁的赵茗武力不敌,鼻青脸肿,张着嗓子干嚎。
他在外头挨了打,踉踉跄跄爬起来回家,赵长宁将他提起来扑尽身上的尘灰,瘦长的手指擦干他的眼泪,“阿茗不哭,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只会招来怜悯和作践。”
年幼的赵茗嗓音还带着哭腔,“那我要怎么做。”
彼时赵长宁不过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却对赵茗道,“赵家的男人要挺直自己的脊梁, 总有一天要让欺负过你的人会匍匐在脚下。”
正如赵嫣曾经所言,后来欺负过赵茗的人畏惧于赵家滔天的权势纷纷送来拜贴以示讨好之意。而赵茗却与赵嫣渐渐生了嫌隙。
曾经赵嫣交给他的话语被抛之脑后。
他将自己的兄长抛弃进泥潭,不知道自己是他唯一的浮木。
直到后来赵长宁在泥潭中溺毙,赵茗方才悔不当初。
赵茗在有月的深夜中醒来。
他的脸颊在赵嫣冰凉的手心蹭了蹭。
赵家的男人要挺直自己的脊梁。
赵嫣就是他的脊骨。
赵嫣若不在人世, 活着的赵茗则是腐烂的软肉。
赵嫣宽大的衣袖被赵茗攥进掌中,阴冷的月亮透过轩窗笼罩万物,万物衰竭惨淡。
吱呀一声。
厚重的楠木门被推开,一道年轻高大的影子挡住月光,腰间的银刀鲜亮如血。
来人正是楚钦。
他看起来与平日一般无二,但赵茗知道这个男人的心脏被扎进毒刺,毒刺侵吞血肉,早已药石罔效。
楚钦声音粗哑难听,像钝刀割锯朽木。
“去歇了罢。”
赵茗神色颓败,憔悴不堪。
“若我都不在他身边,他还有什么?”
楚钦干裂的双唇动了动,目光看向榻上的赵嫣道,“他还有我。”
赵茗伏在榻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哥哥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原谅我。”
楚钦的手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银刀。
脑海中浮现当初赵嫣将银刀交到他手中时候的情形。
赵嫣当初将刀交给他的时候是将自己的命交给了他。
而他还是将赵嫣丢了。
赵茗讽刺道,“人都丢了,留着他送的刀做什么?”
楚钦闭上眼睛,面容近似痛苦。
赵茗跟随楚钦出生入死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外露的情绪。
赵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时候牵动身上将包扎完好的伤口,伤口处血流如注,险些栽倒在地。
他想喝酒。
酒在哪里?
这世上能解除痛苦的只有酒。
楚钦伸手拦住了赵茗,沉声道,“赵茗,去包扎伤口!”
赵茗精神恍惚,喃喃自语,“跟着哥哥一起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你哥哥最大的心愿就是赵家开枝散叶,赵茗,你想让他死也不得安宁吗?”楚钦说了重话,又放柔了声音,“更何况你哥哥未必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