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苦笑不已,这王爷要做的事,同造反也差不多了,“那该怎么办?难不成当真由着王爷?”
又是长久无言,苏婧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唇角晕开冷意,嗤笑:“我虽是个妇道人家,但也知这泱泱大国早已外强中干,上梁不正下梁歪,当朝君主那副德行,当年同夫君交好的清官忠臣也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瞧瞧林氏和永定侯便知道,关起门来都管不好自家后院。重臣尚且如此,下面攀着权贵上位的小吏还不知是何等作态。”
她不掺和朝堂淤泥,在外却看得更真切,当年早早便劝过夫君解甲归田,何以为了这般朝廷去卖命?
最后也不至落得如此结局。
绫罗缄默未语,片刻后又微微一笑道:“王爷若能成事,必定名垂千古。”
“千古骂名还差不多。”苏婧白了她一眼,绫罗便反驳道:“怎会?如今还有百姓为老王爷祭奠呢,他们做了什么,百姓都知道的。”
苏婧一怔,旋即眼眶有些发涩。
是啊,百姓都知道的。
楚皇如此昏庸,那些人却仍愿意为了大楚河山而拼命,是因他们想要的不是所谓的封赏,亦或是皇室的重新重用。
只是因为——百姓。
——
梅庚回到泫鹤堂时已近黄昏时分,细碎的霞光自窗棂落下,小少年侧卧在榻上,睡得不大安稳,俊秀眉峰蹙起,额心覆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瓷白指节紧攥墨绿色锦被,像是陷入了梦魇。
梅庚坐在榻边,握紧了少年微凉的手,低声喃喃:“做了什么梦吗?”
自是无人应声,但楚策却稍稍安定了些,仿佛寻到了依靠,舒展眉眼。
梅庚眸色愈发晦暗,他贪恋少年此刻的体温,温良如玉。
活生生的他。
难以放手。
瞧着楚策堪称恬静的模样,梅庚有些失神,又颇为怅然。
分明如此善良又温柔的人,为何登上帝位后也彻头彻尾地变了个人?是他心中早有阴暗龌龊,还是权势真的会将人改变?
梅庚也不知自己是否真是断袖,从少年情动时,他心心念念的便只有眼前人,这两世都再无旁人。
即便是身边的兄弟都不明白,为何他会独独对楚策如此不同,可梅庚心里知道,当年的楚策值得。
自小生活在肮脏污秽不见天日的宫中,即便是内监都会染上几分阴戾,打压比自己更卑贱的人几乎已经再正常不过,而受尽欺凌的楚策始终平静,即使得了他的庇护,也安分守己,绝不欺压旁人。
昔年他也曾带小家伙逛过永安城,即使繁华永安,也有沿街乞讨之人,衣衫褴褛,穷苦不堪。
即使真有几分善心,最多也只会投去个怜悯眼神,再感慨一句:“天下可怜人太多,哪有个尽头,帮不过来的。”
可楚策却偏不信邪,那年楚策刚满十岁,便认认真真地道:“能帮一个是一个,等日后大楚再无贫民,方是真正的强盛。”
为了那小家伙这一句话,梅庚便付出了深情与一生。
彼时的梅庚,仿佛瞧见在世界上最肮脏阴暗角落绽出的光,那耀眼的万丈光芒,值得他终生追随。
“到底为何…?”
梅庚低喃中夹带几分痛苦,心如刀割般的疼。
楚策登基后推行新政,可淮水水患却日益频繁,百姓颗粒无收连冬日都不知如何熬过,屋漏偏逢连夜雨,水患过后便是瘟疫四起,而那登基不久的楚策一改往日温和,但凡朝堂对其有所异议者,杀无赦。
甚至到最后,连梅氏都未能幸免。
梅庚仔仔细细地瞧着楚策的容貌,眸中是压抑的情意,也存些许痛色,他又缓缓阖目,将那些复杂情绪尽数收敛。
纵是大逆不道又如何?!
他梅庚当年忠烈,却落得那般下场,如今既然有机会重来一次,他要大楚称霸诸国,更要将楚策…禁锢在身边。
无论用什么手段,绝不会再给这小崽子爬上高位的机会,楚策只要乖乖在他身边就好。
安睡的少年又蹙起眉,长睫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眼,睡眼惺忪的模样落在梅庚眼里便是极其可爱,迷迷糊糊的小家伙没有防备,只是怔怔地瞧着他。
黄昏似的光映在他眸中,如江面粼粼碎光。
对视半晌,梅庚忽而俯下身,在少年额心落下虔诚一吻,蜻蜓点水般,轻触即离。
面对这么小的崽子,梅庚自然不敢逾越,只吻了吻便抬起头,轻声笑道:“睡得怎么样?”
楚策脸一红,想抽回手把人推开,这才发现手还被握着,一时羞愤咬紧牙,幽幽地盯过去,一字一顿:“登徒子。”
梅庚顿觉冤枉,故作轻佻地捏了下握着的柔软手掌,叹道:“不是你自己找上门来求收留的?”
楚策便抿起唇不再说话,见他这幅受了委屈的模样,梅庚点到即止,不再逗弄,直起身的同时将楚策也拉起来,替他理了理微乱的青丝,轻声道:“起来吧,过会儿叫刘管家将晚膳送来。”
梅庚的亲昵始终不曾逾矩,而楚策却颇为疑惑,按照他的推测,梅庚不恨他入骨从此形同陌路就不错了,他这…时时关怀又是怎么回事?
刚想将人抱怀里,梅庚便瞧见少年神色凝重道:“你把林大公子扣在府里,只怕又要生事端。”
“……”
别以为转移话题,他就瞧不见小家伙面上的绯色。
“是得见他一面。”梅庚若有所思地颔首,这大公子是窝囊又无能,但也算是个少见的清廉之臣,“林家那个林书俞有问题,但林氏根基深厚,如今林家老三死了,能和这个林书俞争一争的只剩那位。”
楚策恍然:“你想利用林子川对付林书俞?”
梅庚颔首,楚策却蹙眉道:“恐怕难,林子川行事冲动,为人迂腐,若真斗起来,他不是林书俞的对手。”
果然还是更看好林书俞吗?
梅庚半眯起眸子,透出几分危险狠戾,轻轻缓缓地道:“但他是林氏嫡系,若非万不得已,林家不会放弃他,林书俞失踪多年即使回来也不见得会与家族同心,更难以控制。”
若是楚策仍执意与林书俞联手,他不介意今日便翻了林府的院墙,将那位二公子直接杀了了事。
出乎意料的,楚策只是淡淡道:“这是林家的家事,但林子川性子更适合去做个教书先生,想让他同林书俞斗,不如将希望放在永定侯府家的虞公子身上,”
“有个林子川给他使使绊子也好。”梅庚倒是不打算放弃林家大少这颗棋子,又问道:“跟我一起去瞧瞧?”
楚策轻轻点头,稍作整顿便同梅庚出了门。
不远处黑衣抱剑的秦皈和揣着手的刘管家一左一右地挡着五味,被两人拦了个结结实实的五味脸都绿了。
这王府的人怎都这般讨人厌?!
刘管家坦然且沉默,唇角带着抹满意的笑,小两口一起散散步什么的培养感情,可不能被打搅了。
秦皈深有同感,兄弟好不容易看上了个人,自然是要多多帮衬,免得日后没人要。
后面的动静梅庚和楚策自然也有所察觉,楚策叹了口气,向梅庚瞥去:“管管他们,也太欺负五味了。”
然而梅庚只是微微挑了眉,又故作无奈深沉地轻叹:“一个是我师父,一个是我哥,只有他们俩管我的份儿。”
楚策一时哽住,旋即轻哼道:“你们就是欺负我和五味不会武功。”
梅庚不可置否,五味是个难得忠仆,前世却为了保护楚策死在他手下,可他倒是有些不明白,楚策到底是怎么收了这么个忠仆的。
“这个五味,对你倒是忠心耿耿。”梅庚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嗯。”楚策垂着眼,温吞吞地道:“他是母亲身边的内监,也是母亲的旧识。”
自小五味便在他身边,彼时没有梅庚的庇护,主仆二人活得着实艰难,凭五味的伶俐他本可以另谋良主,却始终留在他身边。
前世楚策也是多年后才知晓,五味为的不过是当年予母亲的承诺。
策儿是个好宝宝(…)
第四十七章 惧内西平王
林子川被扣在客房内,身世之故,自小便无人敢对他无礼,偏又自诩才高八斗,向来傲气,这回在梅庚这吃了瘪,又认准了梅庚便是杀弟仇人,打定主意必要去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吱呀。
门自外被拉开,夕光洒入,落在男人烟紫色的华贵长袍上,勾勒祥云纹的金线熠熠生辉。
梅庚曾是永安城内极负盛名的美男子,容貌英气俊美,不似虞易的阴柔昳丽,身覆锦袍,发束玉冠,如庭前玉树,风姿卓卓。
不过这对林子川而言显然没什么用,他当即起身沉着脸怒道:“西平王!你敢私自软禁我!”
“是啊。”梅庚坦然颔首,气得林子川一滞。
梅庚面露讥讽,抱着肩上下打量林子川,仿佛悲悯,又带轻蔑,“林丞相和林尚书敢进宫参本王,是因他们知道即使上门也无用,这才寄希望于刑部,而你,什么证据都没有,便敢冲上门来质问本王,即使今日将你打个半死丢回林家,他们也奈何本王不得。”
还不等林子川动怒,梅庚面色便染上阴鹜,讥笑道:“不过本王倒是想知道,你们凭什么认定是本王杀了林子忱?让本王猜猜,也许是有人…不经意地提醒了你们?是林书俞?”
原本还面带不忿的林子川忽而怔住,三弟之死在家中闹得极大,父亲盛怒之下彻查死因,却发现竟是下作的毒杀,那毒下在给林子忱外用的伤药,再加之…林书俞那时似是无意般道:“若非西平王下此狠手,又怎会被人在药中下了毒。”
这似有若无的暗示,让他们直接联想到前段时间同林子忱有过节的梅庚,彼时梅庚咄咄逼人,半分面子也不给林氏留,早就在林家人心里落下个小肚鸡肠的印象,若他心怀不甘又下狠手,也并非没有可能。
“你……”林子川嗓音干涩,梅庚又夺过话道:“想问我为什么知道?”
林子川缄默下来,显然是默认。
梅庚不紧不慢地轻笑一声:“林大公子,用脑子想想,杀了林子忱对本王有什么好处?又或者…林子忱已死,你闯入王府,本王一怒之下废了你,那最终的获利者又是谁?”
林子川彻底呆滞下来,林书俞离家多年,贸然回来后始终未入族谱,林家二少也不过是个虚名,他始终未将这功不成名未就的二弟当回事,可若是三弟身亡,他再于西平王府出了意外,林氏岂非便只剩下林书俞一个继承人?
林子川通体生寒,面色不断变换,梅庚一瞧便知道这人也不是那么不开窍,慢悠悠地提醒:“林书俞应当还有个妹妹吧?他那妹妹这些年在林府过的怎么样,你我心知肚明,毕竟是至亲兄妹,林书俞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待他日后登榜提名,继承林氏,你与林夫人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他步步引诱,瞧林子川满头冷汗的模样,又觉得畅快。
“林大公子,你还是好生同林二公子学学,若非林尚书和林丞相,以你自己,恐怕连衙门都进不去。”
梅庚话落,也不再搭理备受打击的林子川,施施然地转身出了门。
庭院中少年只身伫立,精雕玉琢般的容貌尚且稚嫩,见梅庚出来,当即快步过去轻声问:“怎么样?”
“还不算太傻。”梅庚摸了摸小皇子的脸颊,忽而将掌心向上摊开,“走吧,同我回去。”
楚策有刹那的怔忡,垂下眼的瞬间,眸底闪过细微波动,随即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搭在了梅庚的掌心。
夕阳西下,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携手同行,拉长的背影在地面上交错,纠缠。
——兜兜转转了两辈子,他们之间的羁绊从未被斩断,即使染了血,丢了命,反倒让他们在踏破生死后,真正地牵住了对方的手。
——
西平王府闹出的动静很快传遍永安城,平国公府和太尉府同样接到消息,次日晨光初起时,风溯南和陆执北便不约而同地上了门。
主位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皆身着华贵紫袍,面对陆执北和风溯南怪异又仿佛看透什么似的戏谑眼神,楚策再冷静也免不得脸颊发烫,扯了扯那金贵的紫袍,暗暗叹息。
这仿佛是梅庚的某种执念,竟吩咐下去做了数套这种一模一样的外袍来,简直…无所顾忌。
梅庚若无其事地瞥了眼小家伙,偷偷扯袖口的动作自然没逃过他的眼,当下唇边的笑都浓郁了几分。
这样才顺眼,他在竭尽所能地从所有方面去证明,楚策是他的。
“行了你俩,别眉目传情了,这还有我们在呢。”陆执北拿白眼飞他们,端着热茶揶揄道,“你行啊你,林老三刚死,林老大也让你给扣住了。”
梅庚故作诧异地挑眉,万般委屈道:“怎会?本王请林大公子来做客而已。”
风溯南刚入口的茶都险些吐出去,对着梅庚竖个拇指,诚恳道:“我可是听说今天早上林家那对父子出宫了,等发现林子川也在你这王府“做客”,怕是要带人杀过来。”
“谁杀谁可还不一定。”梅庚轻抿了口淡茶,气定神闲的模样瞧的风溯南二人一阵牙根疼。
“刚来就听见你们打打杀杀的。”门外传来声轻笑,旋即绛色衣袍的虞易慢悠悠地进了门,狭长凤目噙着几分笑意,倒是少了几分平日因寡言而显出的阴郁。他唇边噙笑道:“林子忱死的也不冤,这些年他私下同虞澜走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