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确实变了。
过了丑时,秦皈带着五味来接楚策进宫,那黑衣的男子满身血腥气。
楚策问:“梅庚呢?”
“在宫里。”秦皈答,“琐事繁多,他暂时抽不开身,放心,一切顺利。”
楚策便没再开口,袖袍内紧攥着的手稍稍松开,掌心印着泛紫的指甲痕迹。
如秦皈所说,宫中已经大乱。
宫门外似是刚经过一场混战,阴冷的血腥气散在空中,遍地尸身,断戟残刀。
楚洛和婉贵妃被软禁在碧华宫的偏殿,两人早已没了平日高高在上的模样,狼狈不堪,五花大绑,还被堵了嘴。
梅庚站在殿内,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染血的袖剑,纯墨色的长袍尊贵又沉稳。
“王爷。”锦贵妃款款而来,将一锦盒奉上,“玉玺,陈保送来的。”
梅庚收起袖剑,接过来打开瞧了眼,是一方雕刻盘龙的墨色玉玺,仰首怒眉,威风凛凛,他顺手将锦盒扣上,偏头瞧了眼目眦欲裂的楚洛母子,随手一指婉贵妃,“人给你了,晨起时本王要瞧见尸首,另一个得留着。”
婉贵妃先是愣了片刻,旋即疯狂挣扎起来,竭力后退时不小心栽倒,便仓皇蠕动着试图逃离。
“不必了。”段玉锦冷冷地瞧向那狼狈不堪的贵妃,嗤笑一声,“我要她做什么,杀了就是,她还不值得我费心报复。”
梅庚颇为意外地瞧她一眼,旋即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一脚踩在婉贵妃脊背上。
一声短促而模糊的惨叫。
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声音似洇了冷冰:“陆四小姐入宫那日,是你派人去请楚恒之的吧?你可知陆太尉两朝重臣,曾为大楚上过战场,流过血,而你呢?在宫中勾心斗角作威作福,你可知你害的是什么人?”
婉贵妃浑身倏尔一僵,旋即猛然开始摇头,眼泪连串似的往下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出口却是含糊不清。
梅庚猜得到,她大抵是想辩解,或是求饶。
不过他不想听。
梅庚冷冷地笑了一声,抬起脚抵在女人脖颈,忽而施力狠狠一踩。
咔嚓。
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甚至连痛呼都没有,婉贵妃便被生生踩断了脖子,双目圆睁,唇边淋漓下鲜血。
梅庚漠然地收回脚。
锦贵妃瞪大了眼,啧啧有声:“太血腥,太残忍。”
西平王瞥了她一眼,“好歹给了她个痛快,若是以前,本王会拿弓弦一点一点研磨着勒断她的脖子。”
锦贵妃的表情瞬间一言难尽起来,转身就走,生怕梅庚在她面前用弓弦勒断谁的脖子。
梅庚不以为意。
他曾动用过无数残忍而又血腥的酷刑,但重生回来这些年,他的心性已然越发平静,若非必要,便绝不动那些手段。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有底线,一旦越过,便是无尽地狱。
何况那些恨意不会因为折磨任何人而得到舒缓,只会在残酷中让自己愈发沉沦。
“随便扔哪。”梅庚吩咐了一声。
一直到婉贵妃的尸体被拖走,他一直都神色淡淡,难辨喜怒,楚洛也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眼中刻骨恨意近乎滔天,仿佛一柄利刃要将人生吞活剥。
但他现在也只有这双眼睛能用。
梅庚并不介意,甚至噙笑道了句:“你猜林书俞会不会来救你?”
楚洛自然不会答话,梅庚便垂着眼自顾自地笑,“本王猜林书俞应当提醒你三思而后行了,怎么不听他的话呢?”
“……”楚洛也悔不当初,他太过心急,竟中了计。
方才梅庚毫不犹豫踩断婉贵妃脖子的狠戾模样也让他脊背发寒,楚洛不怀疑,梅庚随时可能会踩断他的脖子。
但梅庚并不打算那么做。
他很耐心,一直等到秦皈带着楚策来。
楚策平静得很,余光瞥了眼地上五花大绑的洛王,忽而温温和和地笑了:“怎么还活着?”
洛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楚策说要杀了他?
那个文弱怯懦的楚策不知何时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冷静沉稳,心狠手辣。
梅庚抬眸,“本想着交给你发落,现在杀还来得及吗?”
楚策敛了笑意,缄默片刻,在楚洛充斥恐惧仓惶的神色下,轻声道:“留不得。”
“唔!唔唔——!”
楚洛忽而疯狂挣扎起来,他怕了,即便亲眼看着生母去死也能镇定自若,可事到临头,对死亡的恐惧终是占了上风。
楚策犹豫片刻,上前去将勒在嘴上的布条扯下,红着眼的楚洛便狠声嘶吼道:“楚策,你敢杀我!我是你兄长,你敢弑兄!”
原还不大想开口的楚策弯了弯唇,“本王为何不敢?洛王殿下,你我之间何谈兄弟二字,其实——本王当真是有些恨你的。”
楚洛愣住,寒气自脊背向上涌。
楚策神色接近漠然,语调却端得平稳:“你假意与本王交好,不过是为引得太子变本加厉地欺辱,你当本王不知?你瞧我的眼神,同太子,同那些下人,原是没什么不同的。”
一样的蔑视,厌恶,甚至瞧见太子多番折辱时,都会露出痛快暗笑的神情来。
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楚洛更聪明,知道如何借刀杀人。
他从未有一刻相信楚洛。
楚洛愣下来,无从反驳,随即又包含恶意地冷冷道:“你本就不是皇嗣,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梅庚面色一沉,却瞧见小家伙斯斯文文地笑了笑:“谁说本王不是?你母妃?还是先皇后?罢了,便当做本王不是——那又如何?胜者为王败者寇,如今是我胜了,楚洛,你还有什么想说?”
楚洛眼底蒙上一层绝望的死灰色,又极其怨毒地笑出声:“我是不能将你如何,可你又有什么可骄傲的?靠着被男人压才上位,楚策,你弑兄杀父,日后必定遗臭千古。”
“本王不在乎。”楚策扯了梅庚的袖袍,轻轻倚进他怀里,笑得无比开怀,“天下人不懂又如何,若江山稳固,大楚民安物阜,千古骂名本王也背得,遑论本王已有一心人,纵死同棺,永无孤单。”
话至此处,他笑意中骤然掺了冷厉,轻柔道:“而你——四皇兄,你会在乱葬岗中拥着黄土长眠。”
不再理会面色惨白的楚洛,楚策拽了拽梅庚的衣袖,“走吧,去瞧瞧陛下。”
“楚策!!!”
身后传来楚洛的嘶吼咆哮,梅庚将身边人的手握得紧了些,出殿瞧见守在外面的秦皈时,他停顿片刻,道:“给他个痛快,尸体丢乱葬岗就是。”
楚策一言不发,只是面上的笑渐渐淡去,最终化为平静无澜的漠然。
梅庚瞧得真切,心下一片无奈,蜷指蹭了蹭淮王殿下白皙的脸颊,便听见小家伙轻缓的叹息:“我骗了他,我曾信过他的,那时他是唯一愿意护我的人。”
梅庚心疼得说不出话,在漫天沉闷积云下,将人揽入了怀,柔声中尽是疼惜:“如你所言,日后无论何种境况,你身边有我,永无孤单。”
今夜风起云涌,他们时间不多,梅庚却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他的小殿下,天荒地老。
他的心上人是莲,自污秽而生,品行高洁,淤泥不染。
梅庚还想着如何哄慰,怀里人却抬起头,已然收敛起方才的落寞,温声笑了笑:“走吧,今夜诸事繁杂,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
…梅庚又一次说不出话。
他的小策仿佛永远都那么坚韧,如凛冬白梅,傲雪凌霜,摧而不折。
——
多事之夜,宫中剧变。
碧华宫染血,曾万千尊贵的楚皇垂垂老矣,如一捧枯骨躺在榻上。
“是银线蛊。”段玉锦坐在桌旁,纤纤玉指捏着一块精致糕点,语气轻松,“撑到现在已是不易,最多到辰时。”
听上去仿佛在说今日夜色极美。
西平王与淮王殿下的眸光刹那都复杂起来,梅庚默不作声地把小家伙往自己怀里揽,生怕沾上什么奇奇怪怪的蛊,日后死都不知怎么回事。
楚策红了耳尖,从人怀里挣出来,递去个警告眼神,见西平王规规矩矩地坐好,这才温声道:“那便去传诸位大人入宫。”
诸位大人自榻上被传入宫中时,大多对宫中变故全然不知,天还未亮,太和殿宫灯灼灼。
首位龙椅空悬,百官面面相觑,已然发觉,这朝堂之上位高权重的几位洛王党竟不知所踪,连御史大夫林书俞也不见踪影,而那一身月白长袍的淮王殿下站在龙椅下,如玉眉目此刻尽是肃然,平日温润尽数收敛,面色悲怆,沉声缓缓道:“今夜宫中生变,洛王趁父皇病重之机,入宫刺杀,谋逆犯上,已死于乱兵之下。”
众臣哗然,洛王党六神无主,当即有人问道:“敢问淮王殿下可有证据?!”
“自然有。”楚策冷目凝视过去,与以往温和之态大相径庭,冷声道:“带上来。”
随之声落,吏部户部工部与御史台的几位大人被推上大殿,一瞧见高高在上的淮王殿下,顿时抖成筛子般高声求饶:“殿下,殿下饶命,老臣也是受洛王胁迫,殿下饶命啊!”
此言一出,洛王的罪状彻底定下,事成定局。
此时,楚恒之心腹太监陈保匆匆入殿,怆然高声:“皇上——驾崩!”
天光乍破城外远山轮廓,旭日东升,日光洒落太和殿熠熠生辉的金字牌匾,众臣呼喝声震天:
“臣等,请淮王殿下登基为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水祸
林府,夜未尽,林书俞已知大事不好,当即下令,携洛阴教教众连夜离开永安。
“燕儿,你随我走。”林书俞脸色极难看。
林淑燕被兄长吓得不轻,温婉一笑:“哥哥莫同我开玩笑了,下月小妹大婚,此时离开,于理不合。”
“洛王?”林书俞冷笑,“那个没用的东西恐怕连宫门都出不来,你还指望他什么?”
林淑燕一愣,笑容也显得勉强起来,“哥哥你说什……”
“他去逼宫了。”林书俞打断了她,“今日逼宫,必输无疑,你若与我走,或许还能留下一命。”
“什么?”林淑燕骤然高声,踉跄着后退半步,难以置信道:“你说他……逼宫?”
“别啰嗦,跟我走。”林书俞已然不耐。
短暂的沉默。
林淑燕摇了摇头,垂下眼眸,道:“哥哥怎知他一定会输?说不定……”
“说不定他会赢,封你做皇后?”林书俞嗤讽,冷冷道,“我最后问你一遍,走是不走?”
林淑燕没应声,林书俞便了然,走得头也不回。
——只有废物才会做那些痴心妄想的梦,譬如楚洛,譬如林淑燕。
若是楚洛不那般急躁,他们尚还有一搏之力,如今局还不曾布完,便已满盘皆输。
是死是活,便与他无干。
只可惜了他这些年的算计,竟因那个废物而付诸东流。
——
新君即位,正逢先皇大丧,心情温和的新陛下一改往日宽仁,动如雷霆般清洗朝堂,首当其冲者便是永安世家首位——林氏。
林卢这个家主早已名存实亡,自林丞相夫妻相继离世后,林氏便已在林书俞掌控中。
林党遍布朝堂,盘根错节之下牵一发而动全身,新君却命刑部列出御史大夫林书俞罪状二十余条——勾结邪教,杀害手足,谋逆犯上。
条条当诛。
新君下令将林府抄家,林书俞却早已不知所踪,林卢携女跪于太和殿外,称对此全不知情,悉为逆子所为,罪名就此坐实。
因主谋消失,新君震怒,迁怒涉案官员,抄家斩首整整折腾了七日,尸体在城北又堆出一处乱葬岗来。
林党党羽被剪除得七零八落,新君果决狠辣之名传遍朝野,但市井之间却称颂圣明贤君。
——也多亏当年淮王的好名声,颇得民心。
又一番清洗,朝堂老臣已被青年才俊替补,新君革除丞相制度,封刑部尚书骆宽为御史大夫,护国公风承玉为太尉,废枢密院留刑部。
夜雨细密,湿了占尽春风的杏花,万点胭脂入雨。
身着玄墨色帝袍的年轻帝王伏在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挡了烛光,显得他愈发单薄纤弱,如同雨中杏花。
梅庚随手扯去淋湿的披风,阔步上前蹙眉道:“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歇下?”
楚策头都没抬,奋笔疾书,随口应道:“不急。”
这下是彻彻底底与前世的模样重合。
登基早了四年,还是劳碌命,梅庚叹了口气,刚欲伸手去夺笔,却意外瞧见奏折上的内容,是刑部的折子,请旨该如何处置林氏父女。
西平王浑身一炸,当即眯了眸,噙笑问道:“斩草除根?”
回应是一双清澈眼眸的注视,楚策抬了头,面露无奈,“即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林氏不同其他,做得太绝,惹人非议。”
下一刻,男人便绕过了龙案,将斯文温和的帝王给锢在了怀里,细细密密的吻落在耳畔,低声带了几分埋怨:“恐留后患。”
他的心思都摆在脸上,分明写着欲杀之而后快。
“梅郎…”怀里的小家伙忽而轻轻唤了声,梅庚脊背微僵,旋即喘息骤然粗重急促。
楚策叹了口气,“自大楚开国,在宫中来去自如的异姓王,唯你一人。”
梅庚何尝不知,面色几经变换,才闷声道:“罢了,但她不能留在永安,流放,流放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