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睁大了眼睛。他当然明白心魔盟誓是什么。
在修士订约的手段中,心魔盟誓是最重的,一旦违反了心魔盟誓,修士终其一生便都要忍受心魔袭扰,非但如此,还会迎来心魔雷劫,心境越是不稳,心魔雷劫就出现得越加频繁,只消一个不慎,就是身死魂消的下场。
但……师父和石横是道侣?
“你不信?”阿深嘴角浮出一丝讥诮,探手一把抓住亓官的胳膊,拖着他直奔剑台,直到一间屋子前,才将他丢下,冷然道:“你自己看!”
亓官往里望去,眼睛陡然睁大。
屋内水雾缭绕,那所由陆丰亲手布置的屋舍不知何时多了一眼暖池,石横便置身其中,只袒露出来半个白皙晶莹的肩膀,那张姣秀的面孔叫水汽一蒸,霍然竟透出些比桃李更艳的颜色来。
“师尊——”他侧首轻唤,便有一道稳定的脚步不急不缓地从阴暗处步出,颀长的身影随之显露出来,而后便是一张如远山冷峰的面孔。
“师父……”亓官下意识抬脚,却叫阿深死死按住肩膀,锢在原地。
亓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阿深眼瞳深处似有幽芒闪烁,转瞬即消失不见。他怔了怔,忽见阿深微垂头看了他一眼,面容上挂着一丝冷诮的弧度,漠然的语调随之在耳边响起,“七官儿,好好看。”
亓官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屋内,就见陆丰弯下腰,修长的手掌顺着石横的脖颈往下探。石横微扬起头,将自己的唇送上去,嘴里轻喃着:“师尊……”
亓官呆看了数息,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剑台。身后,无论是屋内举止狎昵的两人,还是站在屋外的阿深,动作俱是一顿,随后便都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来。
……师父和石横是道侣?
亓官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刚刚所见的一幕已经搅乱了他的心神,叫他心头乱糟糟的一片,仿佛有无数思绪纷来飞去。他的神情有些茫然,师父……怎么会和石横是道侣?
“若然不是道侣,怎会有这样亲密的姿态?”阿深追了上来,按住亓官的肩膀,逼他直承事实,“七官儿,你还不信么?”
亓官惶惑地抬头,就见阿深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瞳仁深处似有一点幽芒莹莹闪动。他悚然一惊,挣开阿深握住他肩膀的手,倒退几步,脱口而出:“你不是阿深!”
阿深动作微顿。他看着亓官,缓缓皱起眉头,“七官儿,你在说什么?”
亓官警惕地瞪着他,但过了没一会儿,神情又有些茫然起来。刚刚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非常陌生,这张脸和他记忆里的那个阿深有着深重的不谐,只是这时候再看,那种违和的感觉却又消失不见了。
阿深往前踏了一步,面带疑惑:“七官儿?”
亓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阿深便不动了,只看着他,面带恳切:“七官儿,我只是想让你明白。陆丰与你不过师徒,和石横却是至亲至爱的道侣,你和石横在他心里的分量,根本不可能同日而语。”
亓官盯着他,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扭头转身驾着剑光遁天而走。
阿深望着那一道剑光,皱了皱眉,喃喃道:“还是心急了些。”但陆丰随时都能醒来,时间拖得越长,风险就越大,说不得,只好兵行险着了。
亓官驾着剑光在云海中呆了整整一夜,至天明时才按下剑光,回到剑台。下一刻,他的目光蓦然一凝——
陆丰正和石横相携走出来,两人的手牢牢地牵在一起,相视一笑的亲密并不避讳旁人的目光。
亓官的目光落在两人相交的手上,停顿了数息后才抬起来,定定地看着陆丰:“师父。”
陆丰的目光扫过来,带着没有掩饰的冷淡和嫌恶,“你来做什么?”
亓官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有些难过。他看着陆丰,又叫了一声:“师父。”
“师尊。”石横也开了口。他的声音甜腻腻的,生生叫亓官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说的话却又恶毒至极,让人忍不住心底生寒。他道:“弟子听说,好剑修往往能修出来好剑骨,亓师弟剑道天赋这么高,莫不是因为天生一副好剑骨?”
他瞧了亓官一眼,甜甜地道:“师尊,你把那一副剑骨剔下来给我好不好?若我替换上了一身好剑骨,说不得也能一日千里,日后就能与师尊相守偕老了。”
这话端的是恶毒,亓官却只盯着陆丰,一动也没有动。
而后,他便看到陆丰扫过来一眼,微微沉吟,过了一会儿,竟然点了点头,“便依横儿所说——”说着,探手向亓官抓来。
亓官却忽然笑了一下。
他并没有管那只探到头顶的手,只一径盯着陆丰,语气笃定:“你不是师父。”师父绝对不会伤害他。
刹那间,“陆丰”和“石横”的脸色都变了。
片刻后,“陆丰”笑了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落到本尊手里,你以为还逃得掉么?”说着,那只即将落到亓官头上的手狠狠落下,其势疾如闪电!
当是时,一道剑光骤然亮起,稳准快地将那一只手削了下来!
亓官猛然回头,按住将出未出的剑光,接着,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自己身旁,正侧首关心地望来。
他的心跳猛地一顿,眼睛不觉睁得圆圆的:“师父?!”
熟悉的手掌落下来,在他的发顶揉了揉,传入耳中的声音宁定而安稳:“乖,师父来了。”
亓官眼眶蓦地一热,眼中热意滚动,不禁又叫了一声:“师父。”
陆丰未及回答,却听一声尖啸陡然响起,另一边的“陆丰”和“石横”顷刻间化作一片巨大的藤林,猛地向师徒二人扑来。
陆丰随手一划,便有一道强横无匹的剑光亮起,须臾便将藤林绞得粉碎。
“秦络。”他神色漠然,指尖遥遥一点,便将一丝试图趁乱脱逃的藤蔓定住拿了回来,“你敢在七官儿神魂里兴风作浪,想是活够岁数了么?”
第110章 不想
随着陆丰的这一声,那一丝细小得不足小指粗细的藤蔓倏然间拉长延伸,须臾便幻化成一个青衣男子的模样,却正是亓官先时所见到的藤妖。
他负手而立,虽被摄于陆丰之手,也并不见慌乱,只道:“元禄剑君此言差矣。本尊不过是为了拿回当年被你取走的分枝,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且本尊分枝与他性命相连、神魂相依,自会谨慎行事,便是手段稍微行险,也不会损伤他的神魂灵魄。”
陆丰漠然道:“若非如此,此刻你已经尸骨无存。”
秦络秀美的眉心微微一跳。他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假,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取分枝之前,先要费尽周折地造出一个幻境,引着亓官的神魂和陆丰的神念剥离开来。
只可惜,他虽然寻到了那小修士的破绽,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徐徐图之,以至于现在功败垂成。
虽然如此,秦络犹不甘心,道:“剑君既然牵念令徒安危,何不将本尊分枝还来。只要分枝归还,本尊可以立下心魔誓,日后绝不会再找他的麻烦。”
陆丰微一抬眼,声音倏冷:“便不还,你敢寻他的麻烦?”
秦络噎了一下,片刻后,他怒而笑道:“果不愧是元禄剑君,好大的威风!”他声调一冷,“当年你强行夺去分枝,本尊道体因此不全,至今难进一步,既敢坏我道途,除非你以后时时看顾周到,否则本尊必也要坏了他的修行,叫他寸步难进!”
陆丰冷哂:“草木妖属修行起来本就进境缓慢,少一截分枝,至多苦修百年便能补足,更何况,当初取尔分枝,难道未曾等价之物补偿?究竟是气怒分枝被夺,还是贪涎附于其上的蜉蝣妖,尔自心知肚明,不必多说。”他冷然道,“我能容忍你至此,不过是看在那一截分枝的情面上,若敢向七官儿动手脚,我必杀你!”话音落下,一缕杀机迸发,霎时将那一丝幻化成秦络身影的藤蔓绞得粉碎。
当是时,一道青影骤然从亓官身躯上弹起,向着远处逃窜。然而,黑暗中却有一道身影倏然浮现,一只手掌一探一捞,便将它拿在手里。
“……!!”正待悄然遁走的秦络大惊,在那人掌中奋力挣扎扭动,更使出了天赋遁空神通,仍旧无济于事。
“陆丰!”他惊怒叫道,“你果真要杀我?!”
陆丰并未答言,捉着百叶娑罗的本体微一打量,旋即指尖剑气一闪,割下一截带着青碧藤叶的枝蔓。
“啊——!”秦络惨叫一声,藤身霎时间扭曲成一团,断口处渗出莹碧的枝液来。
陆丰神情漠然:“你起一回害他的心,我便斩你一段枝蔓;你伤他一分,我便叫你百倍偿还。若是有胆量,不妨一试。”说着撒手一丢,凭它自由来去。
秦络为他言语手段所慑,原本萦绕心中的不忿和贪念,此刻亦消散得无影无踪,当下顾不得枝蔓被斩去的剧痛,立将藤身一缩,运起遁空神通,眨眼便消失在原地。
这厢,陆丰的神念卷裹着百叶娑罗的断枝回到亓官识海。
秦络一去,经他构造出来的幻境也消失无踪,亓官便见流华宗的景象眨眼一变,换成了先时曾见过的星海,只是那道隐在尽头的庞大神念却不见了,身周也不见师父的人影。
亓官心底蓦地一慌,下一刻,眼前就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想也不想地扑上去抱住陆丰的腰:“师父!”
陆丰摸了摸他的发顶,而后一手掌住他的肩膀,轻轻一推,“该醒来了。”
亓官顿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后仰,眼看离师父越来越远,他心中一急,猛地向前一扑,霎时间天地转换,他也跟着往前栽去,而后被一条健壮有力的胳膊拦腰抱住。
“……”亓官眨了眨眼,猛一抬头向后望去,就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英武脸孔,一双看着似乎有些冰冷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他呆了一下,盯着那张陌生的脸孔看了一会儿,恍悟:“……师父?”
陆丰嘴角蕴出一丝笑意,见亓官盯着自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解释道:“这是我从前炼的一具傀儡身。”
亓官点头,看了看师父,脸上不觉又露出笑来。
他找到师父了。
陆丰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亓官闻言左右看了看,这才发觉四周竟是一片黑暗,又有一些莹碧的光点四下里游弋,忽而聚拢、又倏忽散开,如水中浮萍一般,煞是好看。他“噫”了一声,惊讶地问:“师父,这是哪里?”
“这是百叶娑罗织成的青罗狱。此妖擅神魂之法,修士若被困于其中,便会沉溺幻境,难以脱身。”陆丰一手牵着他,一边唤出一柄长剑,随手往前斩了一记。
刹那间,漆黑的天幕便仿佛纸张一样被剑气裁开,透进来一线天光,旋即那一道平滑的切口迅速地向两侧卷涌消解,不多会儿漆黑的天幕便消解得一干二净,那些莹碧的光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亓官此时方能用肉眼看清楚陆丰现在的模样。
陆丰见他盯着自己,眼睛眨也不眨,不觉问道:“怎了?”微微一顿后,“……这张脸很难看么?”
“好看。”亓官认真地道,“师父什么样都好看。”
陆丰瞧了他一眼,微微移开目光,片刻后,将手掌移到他发顶揉了揉。
亓官却另外想起来一件事。他仰头盯着陆丰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师父,你会有道侣么?”
陆丰低下目光,撞进一双澄澈的眼眸中,刹那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你想让我有么?”
亓官没有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眼里渐渐显出来一点难过的神色。他摇了摇头,“不想。”
陆丰揉了揉他的发顶,大拇指在他额角安抚地摩挲了一下,“那就没有。”
亓官闻言,心里却更加难过了。
师父这么好,他却这么自私,既不想师父有别的徒弟,也不想让师父有道侣。他低下头,把脑袋抵在师父胸膛上,片刻后,又把手臂缠上了师父的腰,紧紧地抱着,小声道:“师父是我的。”
就算自私,他也不想把师父拱手让人。
陆丰垂眼看着那个漆黑柔软的发顶,抬手圈住亓官的肩膀往里带了带,好似要将人嵌进怀里。
第111章 不要别人
百叶娑罗有遁空神通,等亓官从找到师父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就发觉已经不在原地,顿时有些焦急。他被秦络拉入青罗狱之前,云虺可还跟着谢琅被留在外面呢!
“莫慌。”陆丰安抚道,“秦络的目标在你,旁的人和妖并未放在心上,我这具傀儡身赶到时,已经将妖王法界破掉,此刻他们当已脱困而出。且云虺已将及化蛟,一般小妖不是它的敌手,目下应当安全无虞。”
亓官这才松了口气,又仰着头看向陆丰:“师父,我们回去找云虺吧?”他和云虺同行许久,早已处出来了不浅的感情,当初他只身出宗,也是云虺不离不弃地跟随,自然不能把它丢下不管。
陆丰自然无有不应。
赶路之际,亓官忽然想起来什么,从须弥芥中取出一对玉佩——观其形貌,正是当初在颍国王都时,阳和真人所赠的那一对玉佩。他把其中一块挂到自己脖子上,另一块则郑重其事地捧到陆丰面前,眼含期待地:“师父。”